第四十七章戴佛斯
风暴又持续了三天,他感觉每天的雨水之中都充满了血腥气息,略有温热,像血。
如果这场暴雨针对的是他们,那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他想不通。
他只能感觉到,若是没有暴雨,他可能会被波内尔伯爵直接送到君临,卖给泰温公爵,毕竟那个时候美伊史塔克拿下深林堡的消息还没有传来,所以波内尔伯爵不会改变主意。
风暴分明在救他。
他有无数的困惑,但他不准备向红袍女询问。也许她能够解答其中一个,但很快她又让你产生十个新的。
这几日间,她一直保持克制。听甘德爵士说,她偶尔只是打开窗户,呆愣地盯着窗外的风暴。
他觉得,最好还是去沟通和了解一下。
他没有见过巫师和巫师的战斗。
他换了一身勉强干了的袍服,随便套在身上,外加这两天勉强烤干的灰羊皮马甲,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在君临烂泥街上卖饼的老爷子。
这几天他胡须狂长,但他没有修饰,原本卷曲的胡子,现在看起来更卷曲了,他觉得就算他夫人玛瑞亚见了,也不一定能够立刻认出。
他将房间门认真锁好,戴佛斯知道,这不一定有用,所以贵重的物品,尤其是授权状,他始终随身携带。
锁门象征着与铁匠签订契约。想要建立契约,甚至你只需要一把木锁,在安达尔人刚登陆大陆的时候,一根绑起来的木棍也能象征契约成立。那是个民风淳朴的时代,人们野蛮粗野,但人人敬畏神灵,守誓重诺。
按照世人公认的道理,契约建立,象征着铁匠愿意为你的财物安全提供担保,如果有人撬开了锁,盗走你的财物,虽然它无法赔偿你的损失,但意味着它将为你惩戒破坏你们之间神圣契约的盗贼。
所以,盗贼之间也存在明显的鄙视:精明的开锁贼永远处于最低最贱的等级;高明一些的会上房揭瓦,偷偷勾走财物;更高明一些的,会打洞挖掘通道,好像那是他的家,而真正的主人不过是来此寄存财货;还有更高等级的……
但无论如何,只要神灵不愿赔偿你的损失,你总得尽可能找一把好锁,或干脆自己来保护财物。
戴佛斯有时候觉得,维斯特洛有着这么盛行的密室、密道文化,全然是为了方便盗窃的同时不触怒神灵。
三姐妹群岛的人信仰七神的并不多。
锁好房门后,他顺着二楼厢房通道前行,脚下的地板时而发出别扭的唧唧扭扭声,仿佛在批评他走路的姿势不对。
一楼吵闹的客人不会在意楼顶传来的细微动静,但戴佛斯几个夜晚都被这种声音惊醒,不希望自己的动作同样打扰别人。
他尽量放稳脚步,然后在前往三楼的楼梯前停了下来。
红袍女住在三楼最右侧的单独阁楼里,这几天内,他只去过一次,因为他想知道风暴究竟什么时候结束。但她给的答案实在不能让他满意。
她说,她不知道。
戴佛斯发誓,在登上这座岛前,她从未说过她不知道,那根本不是她字典上的词——她从来都是一副知晓一切、信心十足的样子。
他记得,当他荒谬地问出,为什么不知道的时候,他自己竟窘迫地红了脸。
戴佛斯觉得,自己的意志正在逐渐变得软弱,开始贪求超越常人的能力。
哈,他这辈子都在和未知的环境、未知的事物斗争,若是他真的能够知晓一切,他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意识到这点之后,他好几天也没与她说话。
但是,作为需要共同完成任务的团队的名义领导者,他不能完全抛开这个成员的意见或想法,哪怕只是形式上。领导者或国王之手不该故步自封。
想到这,他踏上了楼梯。
她的房间已经打开,像是等待他进入。
戴佛斯痛恨这种被掌控、被提前预知的感觉,他宁愿与懵懂无知的人交流,也不愿意与这种人沟通。
他看到她站在窗台,看着外边的狂涌的风暴。
神奇的是,狂风竟然没有顺着她的窗口灌进,就算有,也只是微风拂面,戴佛斯看到,从窗外涌进的风,只是将她的红铜色的长发微微吹起。他知道风暴吹打在脸上、头发上的感觉和反应。
“我以为夫人您只会盯着火。”他把这当成问候。
她将视线从外边的风景转向他。
“戴佛斯爵士,雨中有秘密。你已经发现其中一些了,不是么?”
“我只看到了雨,感受到了狂风,或许只是微风。”
“你还闻到了血腥。”她转过头,“那是人牲流出的鲜血的味道。你还感受到了温热,那是人牲死亡前的体温。”
“有这么恐怖么,夫人?”
“远比你想得恐怖。想要有这样的风暴,就需要释放人牲死前的恐惧,你不想知道的。”她关上了窗户,戴佛斯觉得房间变暗了许多。
她从窗户边离开,走向只有微弱的火光的壁炉,她将手放在壁炉壁上,里面的火焰顿时变得热烈和健康,至少看起来像是正常的柴火。
“风暴让客栈生火的柴变湿了,若是风暴继续,很快,客栈就只能供应冷食。”她离开壁炉,室内的光亮变得稍稍正常。“两日后,这间客栈的粮食的就会告罄,所有人就不得不饿着肚子出去找吃的。”
“夫人,您为何说这些?”
“岛上已经有人开始寻找老鼠了。”她盯着他,戴佛斯看到她红色眼眸,“这意味着,这场风暴要害死很多人。”
“夫人,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的很多,戴佛斯爵士。”她将一根木柴捡起,木柴远端立刻燃起浓厚的火焰,将她脸照得明亮。“施法者太过傲慢,不知道……”
“夫人,我不关心施法者,”他不得不打断,如果这样的对话继续下去,他觉得自己会疯,“您说,他将您也作为了目标,所以您准备怎么解决他?”
“他离得太远,我无法向他传达教诲。”
“教诲?您是认真的么,夫人?”
“他也是拉赫洛的仆人,以为可以直接为拉赫洛解决敌人,但实际只会给神带来损失。为了避免这一点,我就需要对他进行教诲。”
“我以为您会……难道他不懂?”
“以为我会杀了他?”她露出邪魅的微笑,“呵呵,他懂,但他太骄傲,太急功近利,太……自信。我会给他一点小小的教育。”戴佛斯无法听懂,她认识到这点,主动开始解释,“太自信的人不懂得谦卑,也就无法服务。他缺乏像戴佛斯您一样的特质。”
“恕我直言,我没有服务……”你的红神,他说不出口。
“你不需要服务。你需要战胜它的那位仆人。”
“难道他的目标和夫人您不一致?”
“当然不一致。我说了,他太过骄傲,他以为可以通过力量直接碾服潜在敌人,”她稍微靠近了戴佛斯,戴佛斯感受到舒服的温热和丁香豆蔻的香味,他感受到吸引,但恐惧让他抗拒地后退了一步,勉强保持了距离,她见状展颜一笑,“敌人也可以是朋友,只要付出耐心、付出……”
戴佛斯不容许这种危险气氛蔓延,只好打断,“如果风暴一直不停……”
“那就等风暴停。”她拉扯了长袖,转过身,又回到了窗户旁。
戴佛斯无计可施,只好退出房间。在下楼梯前,他再次望向她的房间。
她已重新打开了窗户,狂风将房间的帘子吹得四处飘动,她的头发也被吹散,活像一团从窗外喷进来的火焰。
他赶紧下楼前往大厅。
普通的凡人能给他带来更多的消息和更多巧妙的解决方法,就算不能,愚蠢的故事也能够抚慰不安的内心。
他顺着蜿蜒的梯道下楼。小厮见到他,向他展颜一笑。这三天里,他已经付出了不少银币,将酒店的各种存酒喝了个遍,为了让一些故事丰富的酒鬼吐出更多消息,还暗暗通过小厮送出不少。
他对大厅里的部分人已经熟悉,部分故事还被迫听了多遍。
当远方的消息、神奇的故事讲完后,有的人就开始讲起了下流的黄色笑话,但这么多天,无论什么样的笑话都会失去原本的魅力。
这几天,客栈的老板不知从哪儿引进了几名妓女,平息了酒店里越来越让人不安的戾气。
甘德爵士早上起来的时候,睡眼蒙眬地过来陪他吃早餐,算是一天为数不多的固定交流。当戴佛斯问他为何这么困,他把责任全推给了这群妓女,“她们的声音实在太大”。
戴佛斯哈哈大笑,建议他找其中的某位妓女缓解,他却连连摆手,“我成为骑士前从来都洁身自好,绝不会在成为骑士之后放松要求。”
这话让戴佛斯不得不对他郑重相待,也许只有这样的人能完成唐托斯的嘱托。
甘德爵士与年轻的船长将史塔克的女士从君临偷渡至龙石岛期间恪守承诺,战胜了生出野心及担忧受怕的船员,惊险而又圆满完成了唐托斯的委托。
出色的工作,为他赢来骑士的称号——戴佛斯按照国王的指示为甘德敕封。
其实戴佛斯认为,自己的骑士身份不足以为这位英勇、睿智的人册封,但国王强调,如果自己的国王之手都不行,他不认为龙石岛上还有其他人有资格,这句话说服了戴佛斯,但后面一句就不那么美了,“走私犯为走私犯敕封,还有比这个更合适的么?”
戴佛斯记得自己表达了异议,但消瘦的国王说,“算了吧,我没有切他指头,因为他还没资格。他最好把‘走私犯’理解为赞美。”
戴佛斯承认,没有任何一位国王会如此公正,如此慷慨任命一位走私犯为自己的国王之手,这份荣耀,他会放在心底,最终带进坟墓。
甘德爵士如今也待在大厅一旁的拐角,安静地喝着啤酒,看到戴佛斯下楼,向他递来了眼神。戴佛斯向他点头。
大厅里也多了很多陌生面孔。
这很正常,客栈腾出了空位。几个脾气狂暴的住店人,实在无法忍受无休无止的风暴,在大骂“波涛女士”和“天空之主”不知廉耻后,摔门离开。
甘德爵士偷偷告诉他,实际是这些人已经没有了住店的资金,为了不被店家轰走,只好主动离开。
戴佛斯看过被老板毫不客气扔出客栈的人——客栈打开大门,不顾狂风和大雨,伙计和小厮拽着客人的四肢,从廊上直接将人扔到污水覆盖的街道。那个动作像极了科霍尔的船队向海中扔山羊,求取神灵保佑的样子。
狂风差点将人重新吹回,好在还是安安稳稳落在了水面上。
戴佛斯走到了吧台,掏出了几个铜星,让伙计给了一大杯黑麦啤酒。
大厅的地面比他刚来的时候更湿,有些地方绝对能够卷起一盆泥,前几天,每到这个时候,伙计就会过来刮下地上的烂泥,再在坑里填上从壁炉里扒下的煤渣和灰烬。
这个习惯显然没有继续保持。
这也是无奈。
外边飘来的雨水不断从门缝渗入,伙计已经将大门关得严实,缝隙也用布堵上,但仍阻挡不了雨水从拐拐角角的空隙流进来。
来来往往的客人早已将各处都踩得乱糟糟,让大厅看起来不像是客栈的室内,倒像停满战马的烂泥院子,好在这里没有马粪。
戴佛斯觉得这个环境已经足够好,他之前经过的几家客栈无一例外,大厅全是雨水——它们现在是否已被狂风吹倒?
戴佛斯小心翼翼端着啤酒,经过一根被熏得焦黑的粗大原木支撑梁柱,在一个靠墙对着门的空位置坐了下来。
大厅火热得像蒸笼,在冬季风暴肆虐的时刻,能够坐下来喝一杯,可能是人间最美好的事情。他端起啤酒杯子,豪饮一半。咕隆隆,他听到。他忍住了酒嗝。
当他觉得这一天就将如此结束的时候,他听到了客栈外狂野的拍门声。
伙计随手放下碗碟,暗骂一声,前去开门。
伙计抵住一边门,小心打开一条缝。涌进的狂风瞬间吹倒了几张空椅子,其他人背对着大门大声叫骂。
外边的人直接推开了大门,伙计应声而倒,不知道他是被风吹倒,还是被人推倒。
屋内一片大乱,戴佛斯低下身子,端起酒杯,撑着木桌,希望来人赶紧把门关上。
稍稍迟疑了一下,进来的两人关上了大门,风雨立时停了。
这个时候,戴佛斯才有空观察他们。
他们全身上下没一处不是湿的,雨水将他们头发打湿,紧紧粘在两边的脸上,不知道他们在污水流淌的街道上摔了多少次,戴佛斯知道自己过来的时候就是这个的样子。
他们穿着的是波内尔伯爵卫兵的服饰,戴佛斯能看到上面的蜘蛛蟹纹章。
进入屋里后,他们愤恨地扒开遮了眼睛的湿发,胡乱擦干脸上的雨水。他们看起来有点面熟。
他们稍稍整理后,开始扫视客厅的众人,戴佛斯本想低下头,但熟悉的样子让他忍不住想瞧个仔细,正与他们四目相对。
一人咬牙切齿,对着另一人狠狠甩下风衣,恶狠狠地径直走向戴佛斯。
“操你妈的,终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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