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艾莉亚
无名之辈从梦中醒来。梦如此狂野奔放,她感觉能够尝到喉间残留的热血味道。
在梦中,她始终都是那头最大的母狼,带领着她的灰色的亲族们越过河流、越过丘陵、田地和森林,纵横在那片大湖周围的广阔地带。它们放倒一匹匹战马,追逐一个个被恐惧支配的行人、士兵或者土匪,甭管他们的身份,没有一个人遇到他们不散发着恐惧的味道。
她享受这种感觉。在梦中,没有人能够战胜她,即使是城市里派出的军队。他们自以为能够胜过一群狼,但最后往往证明,他们不过是城市里新提供过来的食物。她喜欢将他们驱赶进他们自己设计的陷阱之中,然后撕开他们的脖子,听着他们临终前的惨叫,让热血在冬日的空气中喷溅,散发血腥的薄雾,染红她的口鼻。肉就是肉。她饱食自己喜欢的那份,然后将剩下的留给自己的灰色亲族们。
除了狩猎外,她还喜欢奔跑,听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她尤其喜欢冰冷的晨风,拂过身躯的感觉。她用奔跑的脚步,在脚下一切地方切划属于自己的地盘,得意的时候,她还会对着天空嚎叫,他的亲族们会一一响应她。在这里她无所不能,至高无上。
醒来之后她是无名之辈。
她摸黑穿戴好黑白之院的袍子,用清水洗漱,洗去还在嘴间的血腥味。慈祥的人可能会闻到,会怀疑。
贾昆那个骗子对她说谎,所以她也不会把真正的秘密告诉他们。
“布拉佛斯远么?”她记得她这样问贾昆,他回答“远”,当她问“有多远”时,贾昆回答“非常远”,她追问“要怎么去”,贾昆回复“要坐船,坐很久很久的船,某个女孩从没有坐过那么久的船。”
某个女孩是没有坐过海船,但任凭他如何回答,她都不想去布拉佛斯,她只想返回临冬城,和自己的姐姐和弟弟们相聚。所以她离开猎狗后,拼了命往港口赶,寻找可以返回北境的船,但她问了很久,竟一条也没。
有一次她不死心,非要知道船去什么地方的时候,船长回答布拉佛斯,这个时候,她想起了姐姐的传奇故事、贾昆的回话,但让她做决定的还是那只被她抛弃在河间地的狼,于是她就这样决定去布拉佛斯,并坐上了船——要是我回临冬城了,我该怎么跟布兰的狗和毛毛狗解释它们的姐姐被我搞丢了呀!我还要去长城看琼恩呢,白灵知道娜梅莉亚被我扔在河间地,它会不会咬我?我得找到娜梅莉亚,把她一起带回去才成。
也许我也能横跨整个大陆,到达亚夏呢!她记得她在船上时的想法。但当她真正到布拉佛斯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布拉佛斯是离临冬城最近的异域城市,根本就不用坐“很久很久的船”。这个骗子,要是美伊知道她的远航不过是布拉佛斯,她一定会笑死的。
到了布拉佛斯后,她原本想给临冬城寄一封信的,可是她没有乌鸦,也不能请人带口信,更何况,为了学习,她还向慈祥的人承诺她是无名之辈呢!无名之辈怎么能向临冬城寄信呢?
我要做个无名之辈,只要我能学习贾昆变脸的能力,我就可以亲手为父亲、母亲、哥哥以及无辜死去的北境士兵复仇,还能溜入红堡和孪河城,将他们一一杀死,这是报仇的最好途径,不是么?
而且,只要能学会变脸,我就能在河间地慢慢找我的狼。
她用热毛巾覆盖全脸,想象那是一张新脸或是一块裹尸布。
哎,他们一定会以为我死了。我还没死,我隐姓埋名就是为了替大家报仇。等我完成任务后,一定要在你们面前好好说我的故事,到时候,就算是姐姐也该佩服我吧!
我出海的年龄不过十岁,比你还年轻呢!我也有故事,要是你求我,我就讲给你听啊。
她扔下毛巾后,再反复漱口,直到确认没有血腥的味道,然后穿上袍服,套上软垫的鞋,跑到了厨房。
无名之辈在厨房囫囵吃完早餐,厨子今天给她的是两个鸡蛋、一杯柠檬水还有一小块黑面包。她不挑剔,临冬城的艾莉亚喜欢柠檬蛋糕,但无名之辈什么都可以吃。
早餐结束后,她照例到神庙,在红烛摇曳的昏暗之中搜寻亡者的尸体,有人深夜来此寻求安慰,所以他们不得不在清晨处理完后面的事情。可今天他到大厅之后没多久,就看到了两个人从侧门轻轻推门进来了,其中一个腿上戴着铁护胫,一身士兵的打扮,另一人有着柔顺的棕色长发,梳理得井井有条,看起来像个文雅的商人。
他们不是来寻死的,她心想。
但艾利亚不准备去搭理他们,她的工作任务不包括接待,更不包括与陌生人说话。
“这里就是无面者的老巢么?”士兵用通用语对着商人小声地说。他虽然小声,但她可听得清清楚楚。这是维斯特洛的北方口音,她有些感兴趣了。
“当然。但一般来说,他们有其他更秘密接待顾客的方式,因为每个人都不想透露这种秘密。”他的声音更小,但她依然能够听到。
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静停留在昏暗的角落。静如影。
她觉得甚至能够听到蜡烛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那一般都会在哪里?”士兵问。
“秘密的据点,但只对曾经的客户开放,新客户嘛,就来这里。”他似乎很懂。
“可这里没人。”他说话像个北方农民,虽然刻意放低了音量,却依然粗声粗气。他对这个环境不熟悉,也没有多少敬畏,四周瞧个不停。
无名之辈以为自己会暴露,但士兵显然只是粗略扫视,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或许把她也当作了神像。
“让我们看看这些雕塑吧。他们终究会出来的,我们等着就好。”商人走向前,到了池水边。
士兵也跟了上来。“可以喝么?”他问,“我渴了。”
“可千万不要喝。”他说,“这是给临终之人用的。喝了就代表你要把一切都送给千面之神。”
“送给其他神,那可不行。”他走开了,挨个看神庙里的神像。但他显然没有耐心,很快又走回,对着商人说,“我是带着公爵的授权来的。总得有人接待,起码,给杯红酒尝尝吧?”
“我们等就行了。”商人轻笑,“你都等了个把月了,显然可以再多等等。”
“你上次说的报价太高,大人没有那么多。”他说,“我这次带着大人的新提议。”
“神的协助从来都不廉价。”他用手拂过一只只红烛,“稍安毋躁就好。这前面有你信的神么,你可以在他们面前祷告。最旁边的是七神,维斯特洛来的人向来会到那边,哝,你可以选择战士,他在那。”
“嗨,饶了我吧,七神是安达尔人的。我们北方人是先民的后裔,信的是旧神。”他的语气充满骄傲。这让她更有兴趣了。
“你们维斯特洛北方人是最奇怪的呀,你说的旧神是树么?呵呵。”
“心树。”
“心树确实与其他树不同,可在这里没有力量哦。”他顺着水池绕了一圈,“你看到神庙的门了么?白色的那一半就是心树做的。”
“我当然知道。那块门板给我的感觉和村子里的那棵心树差不多,不过把它做成门,我可不高兴。”士兵不耐烦地挠挠头,“哎,我们还要等多久?这里让我感觉很不舒服,为什么他们要把自己放在这种黑屋子里?”
商人开始四处漫步,她感觉到商人很快就要发现他,于是装着拿着扫把清扫脚下的地面。
她成功吸引了两个人的注意。但她不准备理这两个人。
士兵走了过来,对她询问:“你是来接待的么?”
我是来搜寻尸体的。她装作未听见士兵的话,继续清扫不存在的东西。
商人露出微笑,什么也不说。
“他么的,这是怎么回事?”士兵指着她。
商人微笑着摇头并不答话。
士兵再无耐心,碰了她一下。“喂喂喂,小子,你们这的总管呢,大和尚呢?”他问。
她没法装作他们不存在了,于是她抬头看了他。
灰色羊毛的皮袄,外边套着小牛皮缝制的棕色皮夹克,对襟的两边各镌刻着一个剥皮人纹章。普通的脸长着普通的胡子。
一个波顿,她想。
慈祥的人不会见你们的,也不会同意与你们的交易,她想说。她看了他们一眼。攥紧了手中的扫把,继续做自己的工作。
与你们说话不是我的任务。
她听着士兵在旁边长吁短叹,又愤愤不平。当她终于走到出口后,便加快脚步快速离开了。一般来说,探寻完前院之后,到了时间就需要到厨房帮工。大厨可能现在在等着呢!
但她停了下来。她感觉到担忧。
“你是谁?”慈祥的人总是这样问她,她的回答始终都是“无名之辈”。她知道这根本骗不了慈祥之人,他一次次向她许诺,只要她说出自己的名字或是提出其他条件,就送她回临冬城,其实,好几次她都要开口“我要娜梅莉亚”,但还是忍住,慈祥的人好像把这当成了她快要屈服。
她偶尔觉得,慈祥的人永远都不会教她真正的换脸之术,她甚至从没有真正体验过。她只是在这里学习语言、学习厨艺(剁鱼和切菜)、与流浪儿学习毒药和撒谎,偶尔披上脸皮出门。
慈祥的人知道我是谁,他知道我还有姐姐和弟弟们,他怎么会教一个有家族的人学习那样的魔法?要是我,我也不会教啊!
但是他赶不走她。
午餐时候,她和慈祥的人一起,她很想问问黑白之院和波顿家的“生意”情况,可她知道,这不是她该问的事,而且慈祥的人绝对不会回答她。她吃得很快,喝了两碗芜菁煮牛肉汤,吃了一块乳酪饼以及几片培根,带血的牛排她一丁点也没动。
在众人吃完饭后,她起身收拾,但慈祥的人叫住了她,于是收拾餐具的活儿全由流浪儿承担了。
“你是谁?”他问。
“无名之辈。”她回复,无比坚定。
他笑了。“不,你是临冬城的艾莉亚史塔克。只要你说出这个名字,我们就把你送回去,可好?”
不好。“我是无名之辈。”
“你撒谎。”他依然微笑着,“既然这样,我无法把你赶走。你想不想要一个新身份?”
“想。”她说。
“你得想个新名字,一个适合贩卖牡蛎的女孩名字。”
“猫儿。”她没有犹豫。
“嗯,这的确是个卖鱼的好名字。”慈祥的人说。
于是他让她跟上。在昏暗之中,慈祥的人推开了一扇石门,她跟着他走下了楼梯,她每走一步都数着数,这里没有点灯,但慈祥的人仍在前方发出稳稳的脚步声,她听到了声音在这里回荡。越往下,传来的空气越阴冷,她走在黑暗中,像是穿越时光,在与未知神灵交流,终于,在她数到三百四十的时候,他们停了下来。
“我们从不在这里生火。以前这里并不黑暗,但无论如何,它现在已经变暗了,你得适应黑暗。今天和以后,直到某天前,你要变成‘猫儿’。”慈祥的人说。
“我会的。”她会什么呢,她并不清楚。
“戴上它。”慈祥的人说。
黑暗之中,她什么也瞧不见。但慈祥的人好像不需要看,他似乎知道每一张脸所在的位置,又或者,他能在黑暗中视物。
黑白之院从外边看是没有窗户的石房子,但只有进入里面,人才会明白,它绝对没有它看起来那么小。所以艾莉亚猜测,其实他们现在已经在神庙旁边的山肚子里了,或许黑白之院的人早已挖空了整座山,正如他们先祖挖空龙王们的火峰。
她终于再次戴上了脸,印象中,距离上次已经很久很久了。
“每一张脸后都有自己的故事,适应他们的存在,不要被他们影响,这是第一步。”慈祥的人说。
“他们不会影响我。”她说。
“你是谁?”黑暗中,他问。
她想抿嘴,但她知道,即使黑暗中他也能看得见,所以她忍住了,实际戴上新脸后,她觉得已经没了这个习惯。那个习惯是临冬城艾莉亚的,不是她的。
“猫儿。”她说。
“很好。”即使是黑暗之中,她也知道他笑了。
当天晚上她就回到了布鲁斯科女儿们的房顶小屋。他们只是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就当她刚刚从外边卖鱼回来一般接纳了她。晚间,她挤在泰利亚和布瑞亚共享的毯子底下,温暖舒适,但当深夜降临,她还是感觉到后背被冻得起了鸡皮疙瘩,或许她的两个姐妹需要额外增加一块毯子。临冬城的艾莉亚也曾与姐姐(那个梦想着做公主王后的)一起睡,但自从姐姐开始嫌弃她总是动来动去之后,她便再也没和旁人分享过床铺了。猫儿真实的身份是孤儿,但谁说孤儿不能叫养父的子女们哥哥姐姐呢?
早在清晨以前,她就要起床,随着布鲁斯科的子女们一起坐船划过长渠,经过甜水渠,到达淤泥镇。他们在那里划过运河到达目的地鱼市,那里总是有一天之中最新鲜的海鲜货。布鲁斯科在那儿进货,购买牡蛎、蛤蜊、扇贝、螃蟹,他要根据当天的市价,以及他判断的情况,决定进货量及挑选进货的种类。而他们则将布鲁斯科看中的海鲜统统搬运上船,猫儿感觉,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变得和哥哥小布鲁一样强壮。返回之后,布鲁斯科会给自己的几个女儿以及猫儿分配一张小推车,让她们穿梭在布拉佛斯的大街小巷中贩卖。
“牡蛎、扇贝、蛤蜊!”她熟练地使用布拉佛斯语在街头巷尾叫喊。
她很受猫的欢迎,她只是沿路叫唤了一会儿,身后就聚集了一堆猫。布拉佛斯的大街小巷有的是猫,它们在此待遇颇好,船长水手们乐意为它们提供各种抓获的小鱼小虾,只要他们有空可以为他们抓一抓船上的老鼠。
猫儿时而向后扔一些她觉得品相不好,可能不适合给自己顾客的水产。
她确信其中一只猫已认出她,否则不会安逸地跳上了她的小推车,见证她卖光每一个扇贝,听她听到的每一个故事和消息。
按例,她每次返回神庙都要给慈祥的人带来三条新的消息。但只要有人,她可以一天为他带来三十条甚至三百条消息,这实在太简单完全难不住她,比如她可以说,布鲁斯科贩卖牡蛎从来不为客户提供辣酱,所以,生意只能是某个同行的三分之一;某只缺耳朵的老猫有着远超其他普通猫的智慧,它会算出来猫儿只要卖出多少扇贝就可以完成任务而剩下的可以全部送给它;绿萝米店的老板每次会购买一打牡蛎,是因为他认为牡蛎具有特殊的功效;巨蟹号大帆船的水手喜欢带上羊一起航行,他们认为遇到风险,可以抛弃羊来让航行变得顺利。诸如此类。但慈祥的人会评价,了解这些信息是否有用。这就需要猫儿好好分析和挑选了。
但今天她已经了解了绝对有用的消息。
“瓦德佛雷侯爵的人头被血狼女送到了君临。”这是风之子号船员从君临带来的消息,船员在她这里买了她三个扇贝。她央求他说说维斯特洛的消息后,他果断说了这个,听完后,她给这位船员送了一个蛤蜊。
临冬城的艾莉亚可能会高兴也会遗憾,但猫儿和这个事情无关——猫儿只想把小推车全部扔到运河里。若是猫儿天天在大街小巷卖扇贝,等到哪天猫儿可以摘下面具换个身份的时候,血狼女就会出现在她身边,跟她说,哦,我的小妹,你还不会变脸么,我已经拿下了布拉佛斯,掌控了黑白之院,所以我来教你吧!
当天深夜,他偷偷溜出布鲁克斯的楼顶,返回了神庙。慈祥的人已经在那等着她了。
“相比上次你离开,你知道了哪些事?”慈祥的人问。
“我知道,君临在传言,老瓦德佛雷已经死了。”她说。
“了解这件事有益处。告诉我,这和你有关系吗,你看起来很遗憾呢!”
“我是无名之辈”她说。
“你在撒谎。”
她无需抿嘴,也无需驳斥。猫儿面对流氓的时候才会变本加厉地反驳嘲讽。
“第二件呢?”他问。
“我知道孪河城内瓦德佛雷侯爵的子孙都被吊死了,这是谎言。”她说。
“这是事实,还是你的猜测?”
她忍住抿嘴,承认慈祥的人问得有道理,她不得不说,这是猜测。
“你可以重新说一件。”
“我知道欢乐街的红牡丹希望来布拉佛斯的喜剧演员更多点,这样她就可以天天邀请高个莱利一起品鉴表演的高下。”
“人的心愿会发生变化的,了解这个事或许有益处或许相反。如果你乐意,我可以把它作为第二件。”慈祥的人说。“第三件呢?”
“我知道神庙答应了波顿的请求。”猫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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