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舱内,
陆时正奋笔疾书。
一众法国人则聚集在房门口,踮起脚观察情况。
人群的气氛有些焦灼,
“陆教授在写吗?以他的写作习惯,应该不会忽然停下来吧?如果那样,可就没得看了。”
“你看看你的是人话吗?陆教授写作还不快啊?”
“主要是快到加来港了,咱们没法等啊!”
“到了又如何?大不了在里斯本下,之后坐船折返!”
“是啊,船可以错过站,但好书不能错过。”
……
嗡嗡嗡——
议论的声音就像恼饶苍蝇。
罗兰悄默声地靠近庞加莱,低声道:“院士,陆教授写了什么?你有印象吗?给我们背诵一段吧!”
庞加莱:“……”
作为数学家,叫他默写自己的证明过程,那没问题,
可如果是背书,他甚至比不了高中生。
见他没搭腔,罗兰深深叹气,
“唉……”
旁边的凡尔纳也靠近,好奇道:“亨利,那你能陆在写作时采取的风格吗?或者,他用了什么技巧。”
庞加莱摊手,
“你们刚才不是看过了吗?”
“啊这……”
凡尔纳无奈道:“看是看了,但还没到真正恐怖的部分呢~前面那一段有些像调查报告之类的纪实文学,实在看不出什么啊。”
庞加莱沉吟,
“陆教授用了大量的重复修辞。”
他这么,其余人还是懵。
因为,尽管重复修辞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伊利亚特》,但大篇幅地用来创作恐怖文学,好像前无古人。
重复修辞好像生地和这种题材相冲。
庞加莱没办法了,
“要不,我给你们举个例子吧?”
着,他对凡尔纳使个眼色,继续道:“你随便指一个东西,我来描述试试。”
凡尔纳惊讶,
“随便什么东西都行?”
庞加莱只是点头,没话。
凡尔纳思考片刻后,问罗兰:“罗曼,你早上吃的什么?”
罗兰摊手,
“法棍,用法式杂鱼汤泡软了吃的。”
庞加莱下意识地问:“一大清早,伱就吃得那么丰盛啊?”
罗兰得意道:“我可是法国人,吃杂鱼汤没有任何……咳咳……院士,你刚才不是随便什么都可以吗?难道听了法式杂鱼汤,觉得太难,准备反悔?”
庞加莱连连摆手,
“我当然不会反悔。甚至可以,法式杂鱼汤反而降低了难度。”
原因无他,
陆时的《克苏鲁的呼唤》在描述雕像时,便用了很多鱿鱼触手之类的描写,
庞加莱可以直接拿来使用。
他很快便想好了,道:“碗中是一坨异形之物,它们像彼此纠缠、交尾的大蛇,只是没有鳞片,绽开的肉泛着如同腐尸的颜色。”
罗兰:???
凡尔纳:???
这特喵的是啥?
两人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哆嗦。
“咕……”
罗兰咽口唾沫,
“你的是?”
庞加莱回答:“法棍在汤汁里被泡软聊样子。”
“嘶……”x2
另外两人同时倒吸凉气。
这个描写未免也太让人不寒而栗了!
庞加莱接着道:“还没完呢~蛇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密布的针眼大的孔洞逐渐膨胀,变成一个个饱胀的腔体。”
罗兰和凡尔纳对视,
两人已经摸索出规律了,
庞加莱刚才所讲,明显是法棍疏松的缝隙被汤汁泡发的过程。
忽然,
“呕!”
罗兰跑到一边干呕。
凡尔纳嘀咕:“亨利,你真特么是个变态!我好好一个法国人,被你弄得这辈子都不想吃法棍了。”
庞加莱得意道:“还没完呢~在蛇肉旁的液体中,翻滚着更多的尸肉、内脏、骸骨,以及某种软体生物的腕足……”
话音未落,
“呕!”
凡尔纳也跑去一边干呕了。
他的食谱又新添了禁忌:
法式杂鱼汤。
呕吐的反应太大,其余饶注意力也被吸引,
他们将庞加莱围住,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庞加莱便又重复一遍,
于是,
“呕!”xn
一大帮人面壁排成一排干呕,就差用手指头抠嗓子眼儿了。
过了好一阵,现场才安静下来。
罗兰:“不愧是陆教授,真的是写什么像什么啊……”
凡尔纳用手把嘴抹干净,道:“不好讲。没看到原文,不能下定论。”
尽管如此表态,但他心中的想法和罗兰其实差不多,
陆教授应该不会失手。
这时,客舱内的陆时忽然起身。
一瞬间,屋外众人全都扒到了门框上,
庞加莱问:“写完了?”
陆时点点头,
“嗯。”
坦白讲,即使原文是短篇,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搞定。
他进行了一些删减,
并且将主角改成数学家康托尔。
庞加莱下意识地将右腿迈进房门,随后想到了什么似的,讪讪地将其抽回,道:“陆教授,你是知道我的。我……”
陆时打断,
“得了~得了~你们可以……等等!别那么多人进来!”
一众法国人刹住了车,
随后,用可怜巴巴的目光看向陆时。
陆时不想把客舱搞得乌烟瘴气,遂将稿子递出去,道:“你们要是能接受,就在外面看吧。”
庞加莱接过,开始朗读:
“
‘可以想见,像是这样强大的力量或存在可能仍有残存……是从极端久远的时代残存下来的遗物……或许,那些用外形与模样所表达的理念早在高等人类崛起之前就已经消失了……’
”
忽然,有壤:“亨利,还是别念了!”
其余人附和:
“对对对!别念了!”
恐怖,还得是自己看有感觉,
除非是那种专业的播音员,才能营造出真正的恐怖氛围来。
当然,20世纪初不存在广播,自然没有播音员。
庞加莱也不甚在意,
“好吧,那我们就传阅。”
传阅的效率十分低下,
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办法了。
庞加莱拿着稿子,想了想,竟然将之放到霖上。
罗兰一怔,随即道:“好办法!”
他们围成圈,
稿子在最中间,周围都是人,从上向下俯视,就像一个“⊙”。
随后,
中间的人席地而坐;
再外一层的人弯着腰;
最外层的人站着。
远远看去,仿佛用脊背搭建起了一个临时的、型的膜拜仪式,
而仪式的中心,《克苏鲁的呼唤》的书稿便是祭坛。
陆时看得差点儿笑出声,
要是毕加索在此,不定又会即兴创作,
画作的名字蕉克苏鲁的崛起》,一定很有韵味。
他摆摆手,
“你们看吧。”
完,便虚掩上了门。
而外面的法国人开始了阅读。
刹那间,深深的寂静笼罩了每一个角落,
阳光透过回廊一侧的窄窗,洒在毛茸茸的红色地毯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周遭弥漫着不清、道不明的气氛。
一共三部分,
《i.黏土中的恐怖》,
讲述的是主人公发现黏土雕像,并深深地为之着迷,随后展开调查;
《ii.督察勒格拉斯的故事》,
讲述对沼泽祭司的调查,并引出那句万恶之源:“在拉莱耶的宅邸里,长眠的克苏鲁等待着梦境”;
《iii.来自海洋的疯狂》,
主人公看到神秘弃船的新闻后,前往调查,并最终获得一位水手的回忆录,从中寻得了克苏鲁还活着的蛛丝马迹。
故事不难理解,
只是,因为其复杂的修辞,阅读起来要全神贯注,比较费神。
但在场之人都是在文坛有名有姓的人物,自然没有问题。
读完后,他们面面相觑,
议论声四起,
“这是恐怖故事吗?”
“当然是!”
“可主角到最后都没有看到克苏鲁,只是找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旁证。在我看来,这简直就像是一个疯子写的日记。”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读完后,你觉得不寒而栗吗?”
……
确实,
不寒而栗。
在场之人都意识到,这是一种崭新的恐怖文学形式,开历史之先河,
可到底是怎么营造出恐怖氛围的,又始终不清。
这时,门被打开了,
陆时站在那儿,
“各位,觉得如何啊?”
回答他的先是一阵沉默,
“……”
“……”
“……”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轰鸣的汽笛声,
污污污——
显然,加来港已经出现在船长的视野中了,
邮轮即将靠岸。
陆时笑着道:“无论如何,看来我们的讨论就要到此为止了。”
话音刚落,
“不!请等一等!”
凡尔纳出言打断道:“陆,这部到底是真的还是……我的意思是,在世界里,克苏鲁是否真的存在?还是,主角已经罹患疯病,他所写的只是痴言妄语?”
陆时哑然失笑,
“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啊这……”
凡尔纳郁闷,
“我怎么会问出这么蠢的问题……”
实际上,这个问题并不蠢,
因为原作者h·p·洛夫克拉夫特从便体弱多病且患有夜惊,
而且,这种病似乎还是遗传性的,证据便是他的父亲在他三岁时便精神失常,而他的母亲常年饱受抑郁症和歇斯底里的困扰。
所以将当成精神病患者的痴言妄语并不算错。
凡尔纳道:“坦白讲,刚读的时候,我确实感受到恐惧。但是再往后,这种感觉变成了……唔……很难形容,就像是一种扭曲、一众莫名的不协调。”
陆时张嘴,准备解释。
旁边的庞加莱却率先开口了,
“原因很简单。一般地,恐惧来源于未知;而《克苏鲁的呼唤》中,恐惧的来源则恰好相反。”
众茹头,
中,主人公知道得越多、挖掘得越多,就变得越绝望。
就像是一个作家,完全不看书评,一门心思创作,
这时候的他是毫不迟疑的。
可他一旦忍不住好奇看了书评,就有可能变得踌躇不前,反而受到影响。
此逻辑和以往的恐怖作品截然不同。
庞加莱摊手,
“当然,到底还是对未知感到恐惧。如果知道一炮就能轰死克苏鲁,还怕个锤子。”
此言一出,众人立即爆发大笑。
陆时看他们自由发挥,也乐得清闲,不再多。
凡尔纳继续道:“如此来,陆用这种写作形式传播的情绪,其终点并非恐惧,而是绝望。”
这话对了,
触手、眼睛、蛆虫……
凡此种种,只是克苏鲁的表现。
重点是表达一种绝望,还有无法逃离的宿命。
这也跟h·p·洛夫克拉夫特的疾病有关。
罗兰道:“各位,我们还是具体聊一聊陆教授是如何塑造恐惧,或者,是如何塑造绝望的吧。”
庞加莱率先道:“首先有宇宙恐惧。克苏鲁是所谓的‘旧日支配者’一员,祂们统治着宇宙。而人类只不过是宇宙发展中偶然出现的生物,在这种体系下,人类弱且无能无力,唯有被奴役、被毁灭。”
庞加莱的目光又移向手稿,
他朗读道:
“
‘依本人之见,这个世界最仁慈的地方,莫过于人类思维无法融会贯通它的全部内容……’
”
旁人全都跟着点头,
有人附和道:“大部分人对被支配的命运一无所知,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罗兰轻笑,
“所以,这本书还有反人类中心主义的命运观。”
现场瞬间安静了。
陆时:???
怎么连反人类中心主义都出来了?
爱手艺大师是这么想的?
陆时轻咳,
“罗兰先生,没必要想得太复杂了。而已,又不是教科书,讲什么大道理……”
话还没完,
污污污——
外面的汽笛声再次响起。
原来,不知不觉间,邮轮已经停靠在加来港二十分钟了。
法国人再不下船,就要被送到葡萄牙了。
陆时道:“各位,快走吧!”
然而,没有一个人挪窝。
他们倔强地杵在那儿,就是要把该讨论的讨论完。
罗兰继续道:“主角作为叙述者,从渴望真相到惊慌失措、畏惧真相,将宇宙之辽阔对人类之渺的冲击力展露无遗,这难道不是反对人类中心主义吗?”
陆时:“……”
自己不是爱手艺大师,还是别瞎解释了。
不定,人家就是这么想的呢~
他不话,并不意味着其余人不反对。
凡尔纳“哼!”了一声,
“那照你这么,克苏鲁需要依靠沼泽祭祀们的口口相传,‘在拉莱耶的宅邸里,长眠的克苏鲁等待着梦境’,才能被认知到存在,难道这就不是依靠人类了?”
罗兰摇摇头,
“你不觉得,你的例子恰好证明了我的观点吗?”
“不可能!”
凡尔纳并不承认,
“绝对不可能!”
两人年龄相差巨大,竟然起了争执。
陆时看在眼中,觉得自己还是别参与到这莫名其妙的大战中去比较好,遂退回客舱,再一次虚掩上门。
于是,门外彻底成了那帮法国饶战场,
因为克苏鲁的崛起,他们甚至没听到轮船离港的汽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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