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他凭什么跟托翁比!?
污污污――
汽笛声响起,邮轮即将靠岸。
“呼~”
爱因斯坦长出一口气,
“真是好书啊。”
他已经阅读《朝闻道》三遍了,每一遍都有不同的感受,
此为“常看常新”。
另一边的普朗克说:“再给我扫一眼。”
开尔文抬手,
“我也……”
三人此时正聚在陆时的房间里,都是一副形容枯槁的颓废模样,明显没有休息好。
陆时崩溃,
“我说,你们不是都有各自的舱房吗?干嘛怼在我这儿不回去啊!”
答案自然是:
“看书。”x3
《朝闻道》的后劲太足,让三名科学家忍不住多看。
陆时彻底无语,走向阳台。
前面就是目的地――
哥德堡。
哥德堡港位于瑞典的西海岸,是斯堪的纳维亚最重要的港口城市,
因为受北大西洋暖流影响,所以,即使处于高纬度地区,海水温度也能够保持在零上,终年不冻。
陆时吸吸鼻子,
海风以其独特的韵味席卷而来,带着咸鲜的味道,夹杂着湿润的海洋气息。
邮轮缓缓靠近岸边,
下面传来水手的号子声,还有船长的大喊:“你急个屁!等会儿再放舷梯!”
甲板正一片忙乱。
陆时回过头,
“三位,我们到了。接下来就该转陆路前往斯德哥尔摩了。”
房间里传来开尔文的声音:“哦,好。看完这一段。”
陆时:“……”
他回到了房间,将稿子抽走。
三人不由得怅然若失。
过了片刻,爱因斯坦才回过神,嘀咕道:“必须承认,我以前只有在读论文的时候才会读得如此投入。”
普朗克和开尔文一齐点头。
陆时将他们推出去,
“都回舱房整理行李去,马上行动起来。”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老妈子,正在照顾三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
没想到,普朗克还真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回答:“我们现在回去,你可不能丢下我们不管。”
陆时满头黑线,
 ̄□ ̄||
“好吧~好吧~我在舷梯等们。”
得到这个答复,开尔文、普朗克、爱因斯坦才离开。
等到他们背影消失,陆时长出一口气:
“呼~”
他出房间,下楼招呼水手帮忙搬运行李。
同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和他一样提出了相同的诉求:“哥达尔戈船员,我的行李有些重,劳驾搭把手。谢谢了。”
陆时循声望去,
只见那是一个上了年龄的老者,
他看着比开尔文还老,有一头银灰色的披肩长发,乱蓬蓬的模样,
但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锋利的鹰钩鼻,还有那对厚如玻璃酒瓶底的眼镜镜片。
陆时顺手拎起对方的箱子,
“我来吧。”
老者点点头,
“感谢。”
陆时闲来搭话:“德国人吗?你刚才说‘thanks’的时候,发音比较独特,在我的印象中,在发‘th’音时,德国人通常会用‘s’或‘z’来代替。”
老者不由得诧异,
“我才说了几句英文,你就知道我的族裔?”
说着,上下打量起了陆时。
他总觉得这个年轻小伙子有几分熟悉,
但对于欧洲人来说,亚裔长得大差不差,属实是难区分,再加上眼镜的滤镜,所以最终并没有认出来。
老者好奇,
“你是日本人?”
陆时连连摇头道:“不不,中国人。”
老者“哦”了一声,说:“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啊,哈哈哈。”
这个说法让陆时有一些诧异,
20世纪初,中国在欧洲的形象并不好,
孱弱、
落后、
愚昧、
……
而对方的第一反应是“历史悠久”,难免让人多看一眼。
陆时顺口回答:“确实悠久,上下五千年呢~”
老者:???
他一脸懵,
“上下五千年?算下来是一万年吗?”
“啊这……”
陆时没想到对方是个数学小天才。
他赶紧解释:“‘上下’,指的其实是‘公元前后’,加起来有五千年。”
老者不由得皱眉,
“小伙子,五千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你对其恐怕没有什么概念吧?我承认中国文明古老,但要说历史,就不能道听途说,而要有史料、证据,你觉得呢?”
陆时耸了耸肩,
他不准备跟对方掰扯。
原因有二:
一,当下的中国还没有完善的考古,即使有,也是欧美主导的,
当然,那是往好了说,
实际上,考古是真,抢劫也是真。
在大英博物馆的那几页《永乐大典》就是最好的例子。
二,欧洲人有几个真了解中国历史的?
说了也是白费一番唇舌。
既然如此,不如“对对对”、“是是是”,就完了。
没想到老爷子并不罢休,
“你想说的是商朝?”
陆时愈加震惊,
“你知道商?夏、商、周,这三朝都知道吗?”
老者一脸的得色,
“我当然知道。呵呵呵……”
笑的时候,脸部因为衰老而松弛的皮肤跟着抖动,有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显得很像冷笑。
陆时挠挠头,
“所以?”
老者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话:
“
‘要说历史,就不能道听途说,而要有史料、证据,你觉得呢?’
”
对此,陆时也不否认,
他点头道:“记载与考古相互印证,才能被证实。这一点我是认可的。但这又会带来另一个问题,历史研究,应不应该以证实作为前提。”
“啊这……”
老者有些被问住了。
陆时继续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嘛~如果全都抱着证实才能被记载的信条进行研究,那历史就无法指导考古了。而应该反过来,让考古来指导历史。就比如亚里士多德,总不至于没有出土他的有关文献,就认为他不存在吧?”
如果开尔文在这,一定听得大为郁闷,
前几天,陆时还将开尔文比作亚里士多德,称其是伟大的哲学家,
现在倒好,
直接就不存在了?
老者再一次上下打量起了陆时,
那种熟悉感愈加清晰。
可是,他确实对眼前的亚洲面孔没有明确印象,不知道对方是谁。
他沉吟道:“看来你是对‘上下五千年’之说深信不疑了。”
陆时摊手道:“两千多年前,中国的历史学家就开始编撰‘国家历史’,当然,叫‘朝代史’更合适。一代又一代的历史学家编著了具有五千年历史之长的中国历史――二十四史。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事实上,在明末清初,他的说法反而不是主流。
当时有一个“疑古派”,
他们认为,中国可考的记载只能追溯到公元前841年,之前的记载均不可靠,
所谓“宁可疑古而失之,不可信古而失之”。
但随着甲骨文的出土,疑古派惨败,甲骨文记载的商王世系几乎完全吻合《史记殷本纪》记载的世系,只少记载了一位商王。
会出现“疑古派”,也算符合当时的国情。
但陆时是从未来穿越来的,当然知道真实情况,是以非常自信。
老者看着他,
“二十四史?”
陆时点头,
“嗯,都是纪传体通史。”
老者陷入回忆,良久才说道:“纪传体……你说《史记》?”
看来他只知道史记。
陆时点头,
“《史记》确实是二十四史之受。”
老者不由得大笑,说:“《史记》的史料来源包括民间传说,里面那些活灵活现的细节,我看更像是文学作品!”
陆时有点儿懵,
“德国竟然有完整翻译的《史记》?”
他无法理解。
结果,对方回答道:“不完整。我只是好奇,让懂汉语的学生翻译过。”
陆时了然,
“我就说了嘛~看来他翻译的不甚完全。在《史记》最后的篇章《太史公自序》中明确说了,史料来源包括民间传说、官方档案、前代史书、实地走访、对当事人的访谈及作者自己的见闻。”
老者一脸尴尬,
本以为抓到了漏洞,没想到人家作者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反倒显得自己过分。
陆时继续道:“再说了,一部好的史书必然也是一部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在不影响历史记述的情况下,文学修辞必不可少。”
大众对二十四史前四史的评价更高,正因如此。
此时,两人已经下了舷梯,
水手走来,
“先生,你的行李……”
陆时摆摆手,
“放这儿就好了。我要等朋友。”
随后,他将行李递给老爷子,说道:“抱歉,只能帮你到这儿。”
老者环顾一圈,
码头一片繁忙的景象,
装卸货物的工人在不停地穿梭,搬运着一个个沉重的货箱,
在微寒的空气中,汗水甚至打湿了他们的背心。
更远处,货运码头的繁忙程度更胜一筹,船只进进出出,摇摇晃晃地靠岸,发出轰鸣声。
老者摇头,
“不,我还不是很急。”
他似乎和陆时聊上瘾了,继续道:“你刚才说‘一部好的史书必然也是一部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这个观点倒是很新颖。”
陆时摊手道:
“就说《日本文明的天性》……额……”
拿自己的书举例似乎不太合适,
他改了口风道:“就说《罗马史》好了。”
骤然听到《罗马史》,老者的双瞳不由得一缩,目光中满是复杂,透着丝丝的期待,但又带有一丝不屑。
陆时顿时感觉诧异,
在欧洲,说到《罗马史》及其作者特奥多尔蒙森,谁敢不屑?
要知道,蒙森在史学界地位极高,门生遍布各大学的历史系,
更要命的是,蒙森还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在出任普鲁士和德国的国会会员时,其对罗马法和债法的研究对德国民法典有着重大影响。
“啧……”
陆时不由得咋舌,
“你似乎有些看不上《罗马史》啊?”
老者表情愈加复杂,
“你说的是谁的《罗马史》?”
陆时摊手道:“当然是蒙森教授咯~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举例……额……我想想……”
沉吟片刻,他想到了例子:
“
‘他们现在有了现役部队,有后备军,有护卫军,无论是在市政组织还是军事组织中,君主制都已初见雏形:万事俱备,唯缺君主。当有12只鹰围绕帕拉庭山飞过的时候,民众都对其行君臣之礼,马略授予军团的新鹰旗昭示着帝制即将来临。’
”
老者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你倒是背得熟。”
陆时:“……”
穿越后,他背绝大多数看过的作品都很熟,
哪怕穷极无聊,前世连看都看得打瞌睡的那种,也有浅浅的印象。
老者继续道:“这一段写的是盖乌斯马略。他在战场上蔑视法律,我……我记得,蒙森教授的《罗马史》用你背的那一段收的尾。”
陆时笑道:“看来你是历史老师?”
老者没有接茬,岔开话题:“你为什么拿这一段举例?”
陆时回答道:“一般的历史著作,或许只会写‘马略的军事改革最终导致了帝制的诞生’,绝不会引入‘鹰’和‘鹰旗’这样的具象,也不会有这样的表现力。而在《史记》中,也有大量类似的描写。”
老者“嗯”了一声,
“是的。你这么一说,我似乎能接受你的观点了。如此说来,一部优秀的历史著作,文学性也得有。”
陆时点点头,
“那是当然的。很多人认为蒙森教授的《罗马史》并非严格的历史著作,毕竟,那么长的篇幅,写出来洋洋洒洒,成文中甚至不见古代的片纸只字。但我对此持否认态度。历史和文学又不是不能相互成就。”
老者又问:“那你觉得,《罗马史》能得诺贝尔文学奖吗?”
陆时愣了半秒钟,随后大笑,
“先生,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罗马史》确实有一定的文学性,但是在全世界的文学大家面前,它什么也不是啊。”
老者:“……”
胸口似乎出现了一些不太寻常的起伏,幅度较大。
但陆时没有说完,
他掰着指头说:“爱弥尔左拉、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亨利克易卜生、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马克吐温……”
这些作家,哪个不是鼎鼎大名?
陆时继续说:“尤其是托尔斯泰先生。蒙森教授在他面前……哼哼……蒙森,他凭什么跟托翁比!?”
老者整个脸都涨红了,
“你……我……”
说都不会话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普朗克的声音:“陆教授!幸好你没走!来来,在给我看看你的那部……唔……”
普朗克的目光落在老者身上,呆若木鸡。
老者则看向陆时,
“‘陆教授’!?你是……你就是陆时!?”
隐隐地,陆时觉得有些不对劲。
普朗克认识的历史教授,八成也是从柏林大学出来的,
再考虑对方的年龄……
身份呼之欲出。
特奥多尔蒙森的视线紧紧锁在陆时的身上,仿佛发现了仇人,
“陆教授,看来你对我的《罗马史》不是很认可。”
陆时早就该想到普朗克和蒙森坐的是同一班船,却疏忽大意,竟然说出了“他凭什么跟托翁比!?”这种话。
这不是相当于当面扇人家的耳光吗?
现在,他总算明白蒙森刚才的目光为什么有期待和不屑了,
期待,是期待得到评价,
不屑,是觉得小年轻不够格,没资格评价。
两种情绪十分矛盾。
“那个……”
陆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蒙森冷哼了一声,用仿若冰块的语气冷冷说道:“陆教授,你我同为历史学科的研究者,我不希望出现互相倾轧的情况。”
这是一句赤果果的威胁,
按史学界地位,只有他倾轧陆时的份,没有陆时倾轧他的份。
只可惜,陆时不只混一个圈子,
他可不吃对方那套动辄威胁的调调,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说道:“蒙森教授年纪大了,是不是有些耳背。难道我刚才说的你没听见?我认为,《罗马史》不失为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
蒙森不由得笑,
小混球,看来你骨头也不硬啊!
他说:“那你刚才……”
陆时直接抬手打断道:“当然咯~那是站在史学著作的角度去评论,如果看文学性……我还是那句话,‘他凭什么跟托翁比!?’。”
蒙森的表情僵住了,
那副模样,就像王司徒遇到了诸葛孔明,被一席话语弄得倒戈卸甲、以礼来降。
良久,他才反应过来,狠狠瞪了陆时一眼,
“我们斯德哥尔摩再见。”
说完便拎起行李箱,离开了。
普朗克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陆教授,我支持你。若论作品的文学性,不要说跟托翁比,他连你都比不过。”
陆时自认确实比不了托翁,
但普朗克这话听着实在是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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