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伦文豪正文卷第204章蹭子的自我修养第二天。
前往剑桥的火车上,陆时和夏目漱石相对而坐。
吾辈没有跟来,交给菲利斯照顾了。
越靠近剑桥,窗外的景色越贴近自然,
铁轨两旁的树林稀疏,叶子被染成了火红色,与蓝天白云形成鲜明的对比,
树叶飘落,给地面铺上了一层稀疏的地毯。
“呼~”
陆时长出一口气,
“偶尔来剑桥出一次公差挺好的,总比窝在伦敦舒服。我都受够泰晤士河那股若有若无的臭味儿了。”
夏目漱石听了,疑惑地挠头,
“有吗?”
陆时无语,心说这老哥的嗅觉系统已经被伦敦同化了,
自己又是去法国、又是去美国的,才能感受到不同。
他岔开话题,
“《我是猫》连载结束后,你还准备写吗?”
夏目漱石点了点头,
“我准备写一部现实主义作品。我是这么想的,刻画一个正直的主人公,从东京毕业后到一个初级中学担任教师,但受到了排挤,最后忍无可忍,奋起反抗。”
陆时一听就知道,应该是夏目漱石的另一部代表作——
《哥儿》。
鲁迅评价这部,认为它“轻快洒脱,富于机智”,是“明治文坛上新江户艺术的主流,当世无与匹者”。
陆时评价道:“现实主义作品……想来肯定是有亲身经历作为基础的。如此说来,你以前在松山中学等地从事过教育工作吧?写这个题材,你应该能得心应手。”
夏目漱石愕然,
“我说过那段经历?”
陆时“啊”了一声,赶紧岔开话题,
“但这书恐怕很难在伦敦畅销了。”
现实主义,欧洲、俄国的文豪写得实在太多了,《哥儿》再怎么幽默讽刺,也比不了,
而且这种题材本身就缺少作为畅销书的基础。
夏目漱石沉吟,
“有《我是猫》就够了。”
陆时能理解,
这个时代的作家普遍有一种使命感,
就比如夏目漱石,1906年的时候,他的好友狩野亨吉请他去京都大学文学院做教授,他立即写信谢绝。
信中说:
“人生是一大修罗场,充满了不停息的争斗,因此他决心打败敌人甚至壮烈地牺牲也在所不辞。立身在这个酷苛的人世上,倒是想试一试人们到底能够接受多大的感化。”
仁人志士,哪个国家都有。
陆时拍拍对方的肩,
“我支持伱。”
夏目漱石:???
“陆,你这……其实,我写这本书确实受了你的鼓舞。”
陆时有点儿懵,
“什么?我说过什么吗?”
夏目漱石道:“你没说什么,但是你写了!《日本文明的天性》,还有比那更深刻的书吗?读完它,我深刻地意识到,看见腐朽污浊的东西不能抽身离去,而要迎难而上,用文学与思想的武器来除恶。”
陆时:“……”
没想到又是自己的影响。
夏目漱石缓缓背诵:
“
‘他们彬彬有礼,却又蛮横倨傲;他们无比顽固,却又非常善变;他们忠诚且宽厚,却又心存叛逆,满腹怨恨……’
”
他郑重其事道:“陆,我决心改变国民们。”
陆时:“……”
要是真那么容易就好了。
他摆摆手,
“不说这个。”
夏目漱石也觉得话题有些沉重,遂换上了轻快的语气,问:“这次去剑桥,事件的两位主人公你有了解吗?”
说着,拿出一本书,
“这书可难买了。”
陆时看过去,
书的标题正是《梦的解析》。
他不由得有些惊讶,
在印象里,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出版于1899年11月,由维也纳精神分析学会发行,
奥地利出的书,第一语言自然是德语,
《DieTraumdeutung》。
而这本书因为在学界不被认可,卖得非常差,再加上行文诘屈聱牙,没道理被翻译成英文才对。
这也是弗洛伊德要做蹭子的原因,
先赚流量再卖书。
学术碰瓷,不寒掺。
陆时说:“你读过这本书?”
夏目漱石点头,
“我好奇嘛~说起来,我觉得这本书……该怎么说呢……就是有点儿……嗯……感觉有点儿像神学著作。”
陆时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好个‘神学著作’。就是跳大神呗?”
夏目漱石尴尬地挠挠头,
“嗯。”
陆时说:“正常。我不也经常跳大神吗?预言这个、预言那个……”
夏目漱石撇嘴,吐槽:“那怎么能一样?一语中的的跳大神,就是洞若观火、先见之明。”
陆时忍不住笑得更加开怀,
“行吧行吧。”
他伸手,
“给我看看那本书。”
夏目漱石将《梦的解析》递了过来,说:“里面的内容玄而又玄,总之,我是觉得不太靠谱。”
陆时翻开,发现果然是英文,
他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没有出版信息,也没有作者信息,显然是盗版书。
陆时心说,今天算是小刀拉屁股——开了眼儿了,
穿越这么久,头一回见到盗版书籍。
不过,《梦的解析》在伦敦能被盗版,说明在群众中还是有基础的。
陆时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也是。”
夏目漱石不解地问:“是什么?”
陆时说道:“预测啊、算命啊之类的,普通老百姓最是喜欢,就像《镜报》的两性版,突出一个八卦嘛~”
星座、塔罗牌,
这些在现代就非常火爆。
但《梦的解析》主要还是一本学术著作,没道理会受欢迎才对。
陆时有些诧异,翻开书的第一章,
——
人的身体情况与梦有关,
肾虚弱,会梦见站在深渊边沿或浸泡水中;
胃虚弱,会梦见食物;
大肠虚弱,会梦见田野;
小肠虚弱,会梦见许多人聚集在广场或要塞;
胆虚弱,会梦见同人争斗、诉讼或自杀;
……
——
陆时:???
这都什么跟什么?
《梦的解析》什么时候还给人看病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陆时忽然拍了一下额头,说道:“看病……我就说嘛,这分明是《黄帝内经》!应该是第四十三卷,《灵枢·淫邪发梦》。”
这一段的原文:
“客于肾,则梦临渊,没居水中;客于胃,则梦饮食;客于大肠,则梦田野;客于小肠,则梦聚邑冲衢;客于胆,则梦斗讼自刳……”
夏目漱石也读了不少汉学著作,但《黄帝内经》还是有些过于偏门了。
他问道:“我倒是知道中国的黄帝,可《黄帝内经》是什么?”
陆时解释道:“《黄帝内经》是中国最早的医学典籍,你肯定看过汉方医,应该知道‘脉象’、‘经络’这些词吧?都是从《黄帝内经》里出来的。”
夏目漱石有点儿懵,
“所以,这本书不是《梦的解析》?”
陆时“嗯”了声,继续往后看,
没想到,这本书竟然是个大杂烩,除了《黄帝内经》,还有《周礼》,将梦分为六种:
正梦、噩梦、思梦、寝梦、喜梦、惧梦。
在此基础上引入了大量《周公解梦》的内容。
但这还不是最离谱的。
更离谱地,这本书里面竟然真有《梦的解析》的内容,但剔除了其中理论论证部分,只说结论,将一步学术著作变成了纯纯的跳大神。
陆时唯有沉默,
他心中,已经能勾勒出这本盗版书籍的作者形象了,
首先,他一定是中国人,否则不可能这么熟悉《黄帝内经》、《周礼》、《庄子》、《周公解梦》。
其次,他还要懂德语和英语。
这么一划范围,好像备选人物就没有几个了。
辜鸿铭?
应该不是。
那老哥在欧洲比较火,没必要这么搞钱。
陆时思前想后,一个名字在脑海里冒了出来——
康有为。
他主张“远法德国,近采日本,以定学制”,尤其是1898年的《请废八股试帖楷法试士改用策论折》,他力陈科举考试注重八股、试帖和楷法的危害,请求光绪帝“今乡会重试,请改试策论”。
在这前后,他多次赴德国考察教育,对德语必然是熟知的,
再加上时间也对得上,接触到《梦的解析》很正常。
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很爱钱,搞一本缝合怪出来赚钱,并不算太意外。
公款出差,顺便整盗版……
牛X!
陆时只能在心里竖大拇指。
难怪辜鸿铭一提康党就直摇头,
确实太离谱了。
“啧……”
陆时不由得咋舌。
夏目漱石问:“怎么了吗?”
陆时当然不会说出自己的猜测了,摇头道:“总之,这本书肯定不是《梦的解析》原文,我极度怀疑它还没有英文版。”
夏目漱石十分郁闷,
没想到,在伦敦竟然买到了盗版书。
陆时笑笑,
“不过这书也不是不能看,就当图一乐。”
两人继续翻阅。
就这样,火车一路到了剑桥市。
这次不是卡文迪许来接,而是国王学院的学院长蒙塔古·罗兹·詹姆斯。
他一见陆时,立即迎上来,
“陆教授,许久不见!”
说完,便和陆时、夏目漱石依次握手。
陆时有些好奇,
“詹姆斯先生,校长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邀请两个外国学者在剑桥展开辩论?”
剑桥自带流量,能让弗洛伊德和哈洛·盖尔在剑桥登堂入室,相当于变相认可了两人学说的价值,
即使错误,也值得讨论。
没想到,詹姆斯幽怨得看了陆时一眼,
“当然是因为你咯~”
陆时:???
“因为我?”
詹姆斯低声道:“哥伦比亚大学紧锣密鼓地筹办新闻学院,哈佛似乎也有异动,我们这边再不跟上,恐怕就要落后了。而广告属于新闻的重要分支,所以校长十分重视。”
陆时说:“广告学应该分两支,其一,偏设计;其二,偏传播。但无论是哪一支,剑桥如果想要赶上,也就分分钟的事。”
詹姆斯不由得笑,
“这一点我并不否认。”
作为大英最好的两座高等学府之一,剑桥确实有如此底气。
三人坐上马车。
陆时继续刚才的话题道:“不过,我觉得这一次的讨论可能更偏重心理学,而不是广告学。”
19世纪末,心理学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
但到了20世纪中期,它才有相对统一的定义。
现在,它有个更直接的名字——
精神病研究。
詹姆斯熟悉各类语言,询问道:“心理学……这个词来源是古希腊语吧?”
陆时赶紧解释:“其实是德国的冯特教授最先提出这个词的,并不是我创造的。冯特教授在莱比锡大学建立第一个心理实验室,标志着科学心理学的诞生。”
詹姆斯看他一眼,
“陆教授,你真是博闻强识。”
陆时打个哈哈,
“在中国有句话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被请来当裁判,肯定要做好准备啊。”
詹姆斯的表情有些复杂,
“说起这件事,盖尔教授还没从爱丁堡赶过来,不过,弗洛伊德教授已经到了,他……额……他非常擅长社交。”
这话说得很含蓄,
陆时却秒懂,不由得想起那本盗版书,
康有为蹭,
弗洛伊德也蹭,
学术圈本来就如此。
马车缓缓向前行驶着,车轮发出有规律的轻响。
剑桥市的秋天景色十分美丽,
天气逐渐变凉,但阳光仍然明媚,只要不遇到绵绵细雨,就非常适合出游。
很快,马车到了目的地。
三人跳下来,
远远地,能看到校内河中的金色落叶,随着河水缓缓地飘荡。
“呼~”
陆时长出一口气,再次感慨:“这里可比伦敦的空气要好。”
詹姆斯借机道:“陆教授,你可以来剑桥教学。”
这是在挖角。
陆时正准备婉拒对方,
这时,一个身材魁梧、脸颊丰满的白人男性快步走了过来,
他看着四十多岁,下巴上长着浓密的棕灰色胡须,但神态并不威严,反而笑脸盈盈,十分平易近人。
“陆教授!”
他远远地叫道:“你就是陆教授吧?”
一边打招呼,一边加快脚步,变成了碎步小跑。
陆时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你……”
才说了这一个词,
啪——
对方一把拉住他的手,紧紧握住就不松开了,说道:“陆教授,我早就听闻你的大名了。我对你的敬仰犹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又有如泰晤士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嘶……”
陆时倒抽一口冷气,
知道对方是蹭子,但没想到竟然狗腿到了这个程度。
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如果客气几句,说些“我也听过你的大名,神交已久”的话,对方绝对顺杆子往上爬,
现在还只是握手,爬完之后,说不定会变成秉烛夜谈。
这种情况,陆时哪敢表态,
以往能说会道的他,此时显得十分纯真,
“嗯……啊……是……谢谢。”
弗洛伊德的攻势却没有停下的迹象,疾风骤雨一般袭来,
他从怀里摸出一本书,
“陆教授,这是拙作《梦的解析》。你不会德语吧?我可以给你翻译。”
真要秉烛夜谈?!
陆时赶紧打断对方施法,说道:“不!不不不!我懂德语!《DieTraumdeutung》。”
弗洛伊德明显愣了,
陆时德语说得字正腔圆,敬一点儿不比母语者差。
但很快,弗洛伊德就调整好了表情,继续说道:“那陆教授,希望你能对我的作品多多指点、多多斧正。”
“这……我会看看的。”
陆时接过了书。
翻开书的第一页,上面竟然签着弗洛伊德的名字,
顿时,他满头黑线,
 ̄□ ̄||
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这就是蹭子的自我修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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