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政经,
民调办公室。
一帮学生在这里忙得焦头烂额,办公室内完全是兵荒马乱的景象。
尼科利奇翻阅着数据表,
旁边的所罗门问:“填答率和有效率如何?”
尼科利奇说:“比想象中好。我们今天一共发出了……”
这时,门被推开了。
陆时走了进来,对众人点点头,
“你们继续。别管我。”
尼科利奇继续刚才的话题:“共发出三万份问卷,今天一整天,在现场回收了七千一百份。考虑到明天预计能回收一万份以上,这个填答率还是相当不错的。”
这个结果让在场的人都有一些诧异,
何止“相当不错”?
简直远超预期!
20世纪初的英国,除了那些有产者和贵族老爷,几乎所有人都在超时工作,
工作多,自然没心思管别的,
再结合识字率、全民教育相对落后等现实,问卷填答率必定高不起来。
所罗门嘀咕:“看来能有70%。这个数据非常好啊……”
尼科利奇附和道:“很奇怪。以往的民调问卷,愿意填的人并不多。《最伟大的20名英国人》算是前无古人了。”
陆时随手搬把椅子坐下,
“不难理解。”
众人的目光投过来,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求。
陆时说:“《最伟大的20名英国人》的娱乐性质浓厚,能提供茶余饭后的谈资,市民们当然喜欢。就比如,‘你投给了谁?’、‘我投给了xxx’、‘啊,我也投给了他’,瞬间能打开话题。”
这一点确实,
街头巷尾,很多人在讨论《最伟大的20名英国人》的事情,
如此大规模的讨论,甚至让民调有了时髦感,比选首相、议员时都要广泛。
所罗门开玩笑,
“我甚至有了种全民参与的错觉。”
陆时摇头,
“那倒不至于,只是这类话题聊起来比较轻松。而且,还能塑造认同感、创造凝聚力。”
在场之人若有所感。
所罗门说道:“确实,讨论《最伟大的20名英国人》,就不可避免的要对名单上的人了解。就比如之前我举过的例子,那个连陆教授都没听说过的大工程师伊桑巴德·金德姆·布鲁内尔。”
陆时满头黑线,
 ̄□ ̄||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布鲁内尔是大西部铁路的首席工程师和首席设计师,还设计了博克斯隧道,是当时世界上最长的隧道。除了这些在陆地上的成就,他在海上的贡献也非常大。他设计了‘大西部号’、‘大不列颠号’、‘大东方号’,这些轮船一艘比一艘大,永远都是‘世界第一轮船’。”
所罗门摊手,
“看吧。”
一旁的尼科利奇白了他一眼,吐槽:“什么‘看吧’!?你就不能说清楚一些!?”
所罗门说:“了解了布鲁内尔的生平,伱会产生什么想法?”
尼科利奇沉吟片刻,
良久,他说:“我明白了。”
见微知著,
布鲁内尔在交通领域的这些贡献,实际上是帮助英国发展了整体经济。
所以说,英国人接触到他的这些事迹,会产生“我是大英帝国市民”的自豪感;
而外国人接触这些,又会对大英帝国心生向往。
这就是陆教授所说的“塑造认同感、创造凝聚力”。
也难怪《最伟大的20名英国人》会有这么高的讨论度了。
尼科利奇摇头,
“只可惜没什么用。这种东西太容易被模仿了。我敢打包票,今年年底,世界各国都会有类似的评选出现。”
所罗门说道:“难免。这种事谁都有理。就比如我,觉得蔡伦和古腾堡一样伟大。”
两人越扯越远。
陆时把话题拉回了投票,问:“有效率如何?”
尼科利奇回答:“没什么问题。结果来看,女王是压倒性的第一。不过,法拉第、牛顿爵士、达尔文的排名都很靠后,这是我没想到的。就好像英国人不看重智力。”
所罗门揶揄:“我们只是给自己找借口,‘我非愚蠢,我只是没钱、没权力’。”
众人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
所罗门说:“讽刺,我是跟陆教授学的。”
陆时忍不住吐槽:“别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扯啊喂!你这话听着也有讽刺意味。”
说着,他伸了个懒腰,
“不同圈子的认知不同,很正常。”
有人觉得是牛顿;
有人觉得是维多利亚女王;
有人觉得是莎士比亚;
……
这件事本来就没有谁对谁错。
尼科利奇还是有些遗憾,说道:“问题的关键不是牛顿、法拉第或者达尔文之间的区别。问题的关键是,人们没有把最伟大第一人投票给一个科学家、一个探索者。”
小伙子还悲春伤秋起来了。
陆时拍拍他的肩,
“好了,虽然结果还没有完全出来,但也差不多了。送去舰队街吧,让斯科特先生提前准备。”
他有预感,时间要差不多了。
……
怀特岛。
奥斯本宫,女王寝室。
时间已到凌晨。
“咳咳……”
“热……”
一阵喘息后,女王勉强从病痛的昏迷中睁开双眼。
她艰难地环视一圈,发现玛格丽塔就趴在病榻一侧,两名护士站在不远处,小心地调弄着注射用的针管,没有发现女王醒来。
怀特岛的气候潮湿温热,
这个年代可没有空调,女王身上还盖着一层厚厚的被子,简直要命。
而且,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本来这是女王最喜欢的气味,可此时此刻,她却几欲作呕。
女皇缓缓抬手,目标是高处的小窗。
结果,她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右臂酥酥麻麻,似是被抽掉骨头一般绵软无力,麻痹感顺着血管蔓延到指尖。
玛格丽塔随之惊醒,
“外祖母?”
旁边的两名护士也看了过来,
“陛下。”
女王没搭茬,只是简短地说道:“开窗。”
玛格丽塔轻轻擦拭女王额头上的冷汗,小声埋怨道:“都病成这样了还开窗?”
女王“嗯”了一声,重复:“开窗。”
玛格丽塔无奈,看向两名护士,目光中满是咨询。
护士哪敢做这个主?
“……”
“……”
“……”
一时间,房中一片寂静。
玛格丽塔说:“外祖母,你先把手里的投票纸给我吧。”
女王有些诧异,
“我手里握着东西?”
她已经对右手失去知觉了。
玛格丽塔点点头,说:“昨天,自从你接过《最伟大的20名英国人》的投票纸,就一直没松开。我想从你手里抽走都抽不走。”
女王想捏捏手指头,
结果,还是麻痹得没有任何知觉。
隐隐地,她知道该来的要来了。
她对玛格丽塔挤出笑容,用极尽慈祥的语气说:“好,你先开窗吧。开了窗我就给你。”
玛格丽塔轻笑,
“你怎么还跟我讨价还价起来了?爱撒娇的老小孩~”
说完,她摸摸外祖母的前额,
“热成这个样,怎么开窗?”
女王说:“五分钟。只要五分钟就好了。”
玛格丽塔拿女王没办法,
“先说好,只给你开五分钟的窗。”
说着,她帮女王掖好了被角,这才起身,稍微活动了一下被压麻的手臂,打开窗户。
带着淡淡的咸味的海风缓缓吹进屋子,
房间里陷入在伦敦无法体会的安逸和静谧。
玛格丽塔的长发被风吹拂,发梢轻触着她的鼻尖,痒痒的,
还有些发梢碰到了她的眼睛,让她的眼眶不由得微微湿润,像是要流泪。
一种奇异的感觉充斥在心间。
玛格丽塔回过头,
“外祖母,窗开了哦~”
然而,女王没有任何回应。
她的手在床沿,自然地耷拉下来,原本紧握着的《最伟大的20名英国人》投票纸落到了地上。
月光穿过窄窗流泻而入,
两名护士跪于床前,好像是在祈祷,却悲痛得出不了声。
玛格丽塔看着病床上的女王,
一时间,她竟然有些认不出这位伟大的女性,因为女王比印象中要更加渺小、苍老。
有一位护士小声叫道:“殿下……”
玛格丽塔打断:“我知道。”
说完,她推开了门。
房间里,威尔士亲王等一众王室全都朝玛格丽塔投来了目光,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玛格丽塔缓缓伸出右手,食指指向天空。
奥斯本宫寂然无声,仿佛连外面海鸟鸣叫的嘈杂都一下子消失了。
威尔士亲王缓缓站起身,
“我这就给伦敦拍一封电报。”
……
伦敦。
宵禁!
没来由地,街道上的行人仿佛都消失了,
就连醉汉们也被清理到了酒吧门口、桥洞底下,街面上空空荡荡。
有好事的市民跑出门去,接着就被突然出现在大街小巷的女王卫队逐回了家中,不准上街,只好老老实实地上床睡觉。
可对于威斯敏斯特的老爷们来说,事情截然不同,
能睡得着的议员没有几个。
首相罗伯特·盖斯科因-塞西尔衣冠整齐,一脸严肃地坐在书房之中,闭目养神,
身后两盏瓦斯灯,因为供气不足而忽明忽暗,
远远看着,仿若两个奄奄一息的老人。
许久,
咚咚咚——
紧闭的门扉被敲响。
塞西尔倏地地睁开了双眼,呵斥:“我已经说过了,消息不送出去之前,不要来打扰我!”
敲门声立即停止,
外面传来管家小心谨慎的声音:“消息已经送出去了。《泰晤士报》的巴克尔总编说,他们最后这两个小时一定赶工完成,让新闻见报。”
“呼~”
塞西尔长出一口气,
“《每日电讯报》呢?你进来说话吧。”
房门被推开。
管家迈着小碎步抢了进来,对塞西尔深鞠一躬,说:“那边没给准信。”
塞西尔眉头不由得皱起,
良久,他摇摇头,
“罢了,不可强求。”
自从《每日电讯报》开始连载陆时的文章后,双方就多少产生了一些隔阂。
但这种事,没法摆到台面上说,
《每日电讯报》早期政治立场亲自由党,之后又亲近保守党,
如此不鲜明,也是种保护色。
塞西尔喃喃自语:“强求不得啊……”
他转向了管家,问道:“消息是怎么送出去的?”
管家回答:“女王卫队撤走了。”
塞西尔微微茫然。
昨天,他收到怀特岛拍来的电报,知道女王已然病逝,遂遣家人出去通知各保守党的同仁,早做准备。
这一段时间,因为《是!首相》和皇家海军预算的事情,塞西尔饱受攻讦,无论是百姓还是议员,都对他颇有微词,眼看着要挺不下去、解散内阁了,
没想到,女王在这个节骨眼上驾鹤飞升了。
新老交替之际,威尔士亲王必然求稳,
塞西尔作为老牌政客,当然知道要利用好这个缓冲期,想办法控制舆情,在议会重夺主动权。
可没想到地,他昨天派出去的人全都被女王卫队以“宵禁”为由赶了回来。
这让塞西尔不由得遐想,
莫非,威尔士亲王也是站自由党的?
还是维多利亚女王有什么遗愿,想借此一劳永逸地解决英布战争的事?
种种怀疑涌上心头,塞西尔当然不可能安睡。
可现在……
“你告诉我,女王卫队都撤走了?”
塞西尔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管家点头,
“对。”
塞西尔又问:“那,宵禁结束了?这才几个小时,这就结束了?”
管家扫了眼座钟,说:“不到两个小时。”
塞西尔愈加茫然了,搞不懂威尔士亲王搞这两个小时的宵禁是为了什么,
好玩吗?
还是新王立威,新官上任三把火?
又或者真的只是宵禁,以控制伦敦的治安?
无论怎么想,都有些不可思议。
塞西尔百思不得其解,
良久,他觉得是自己作为政客过于敏感了,从一些很平常的事情中解读出了过多的信号。
渐渐地,老牌政客的自信又回到了身上,
从现状分析,塞西尔认为威尔士亲王并非维多利亚女王那样雷厉风行的铁腕君主,
换句话说,威尔士亲王不准备对内阁、议会横加干预,
只要利用好女王病逝的缓冲期,必然能把那些喜欢聒噪自由的鸭子打下去!
塞西尔嘴角勾起,
“哼哼,看我如何扒了那帮鸭子的毛!”
说完,他伏案疾书,写了一封信,递给管家,
“送到《泰晤士报》的总部。”
管家接过,转身出门。
塞西尔又叫住他:“给我准备马车,我要去见贝尔福。”
管家回头看了过来,
只见塞西尔挺着胸膛,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不复刚才那般低头耷拉肩的挫败。
管家忍着笑,
“是,我马上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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