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博物馆的路上，一路上只要遇到等红绿灯，何馆员就会回头看看张扬，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好像有很多话憋着说不出来，看的张扬自己都替他蛋疼。
“老何，你已经看了我十六次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张扬笑着说道，“别等到过年的时候说出来坏大家的心情。”
“馆长，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
“……觉得其实有些时候，那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的事情，没必要，这样认真吧？”
“哪样？”张扬反问道，“是窑厂那样，还是修复工作室那样？”
“都差不多。”何馆员有些纠结的说，“其实就算他们干的事最后东窗事发了，咱们也不过是连带责任。”
“甚至连罚款都不用交，只要配合调查就行。”
“更何况现在他们还只是在灰色地带，并不一定违法。”
“我懂你的意思。”张扬点点头。
“但你这仅仅是从自己、或者博物馆的角度来看问题，如果你从那些藏家的角度想，甚至再考虑下整个环境的话，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东西就像游戏环境一样，如果一款游戏里充斥着代练、开挂作弊的、演员等等，虽然部分高端玩家不会受影响，但是最后游戏凉了，难道自己跟自己左右互搏吗？
张扬想了想，感觉干讲也讲不清楚，于是问道：
“老何，你年后有时间没？要不，二月末和我去一趟汉东省？”
“出差吗？”何馆员问。
“算吧，不过主要是提升一下你的心境。”张扬微微一笑，笑容颇有些神秘，“感觉老何你在博物馆工作太久了，对现在普通收藏者的情况不了解，有点飘在半空中，离地面有点远。”
“是时候去现场好好感受一下了。”
“好。”何馆员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
春节假期一晃而过。
二月末的时候，扬名工作室众人，加上何馆员一行人，在汉东省齐聚一堂。
【海林之光】鉴宝拍卖活动汉东站，正式启动。
活动当天，张扬身边的工作团队前所未有的强大。
高姐负责维持现场秩序，徐杰负责直播，小唐负责登记藏品，而何馆员，张扬给了他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
负责在张扬鉴定完藏品后，采访那些上当的宝友，记录他们藏品的来源和详细信息。
正式开始前，张扬还特意提醒了一下何馆员：
“我是负责杂项鉴定的，所以赝品的来源比其他所有专家那边加起来的还要多，老何你要是太累了，可以找高姐帮忙。”
“没事。”何馆员自信的点点头，“馆长你就放心吧，我以前也是跟着汪老师下乡收过货的，对这些东西有研究，沟通能力很强。”
“那就好。”张扬心里暗中给何馆员加了下油。
很快，鉴定开始。
上来的第一位宝友是个大汉。
汉东省的大高个儿特别多，站在鉴定台前压迫感还是很足的。
不过张扬一看到他的藏品，瞬间就乐了。
一件玉璇玑。
造型就像长了三颗牙齿的玉璧，也像切割机里的刀片，经常被收藏爱好者称为“牙璧”。
这种东西最开始应该是古人编绳子用的工具，后来逐渐发展成了礼器。
最早发现玉璇玑是在五千年前的大汶口文化，而大汶口文化的主要遗址就在汉东省境内。
在汉东省鉴宝看到玉璇玑，那就相当于在晋省见到佛像、在中原省见到商周的青铜器、在燕京见到八旗子弟的黄马褂，属于是见到了本地特产的假古董。
可惜这次鉴宝活动，张扬是和青州博物馆、汉东省博物馆的专家团队们合作的，专门负责鉴定古玉的白老师没来，所以不好直接把这个人推给隔壁的玉器鉴定专家。
还是得张扬自己来。
“宝友，这件玉璇玑是祖传的，还是现挖的？”
“祖传的。”宝友回答的很快，显然早就想好了答案。
“传了有多少年了？”
“三十七年。”
“哦？那问题可就大了。”张扬摸着下巴笑着说道，“你这件看起来应该是现代机雕的工艺，保守估计应该是最近十年内的工艺品。”
“是不是放在家里的时候，被贼给偷偷的调换了啊……”
“是吗？”宝友先是有点犹豫，但是语气很快一变，“不对吧，我这怎么能是机雕的呢？”
“你看，这里有很明显的机器加工的痕迹。”张扬指着牙璧上的切割线解释道。
“不像啊，老师你再看看？”
“……”
张扬鉴定的时候，何馆员不仅在旁边认真的听，还注意观察着这位来鉴定玉器的宝友的神情。
宝友刚开始很自信；
听到说是工艺品，有点蔫了；
但是看了一眼桌面上的玉器，表情又变得坚定起来。
但最后还是服了，拜倒在张扬渊博的知识殿堂下。
等到张扬把这位宝友劝退，何馆员赶紧迎了上去。
“藏家你好，我是这边负责登记藏品信息的工作人员，还有几个信息想要了解一下。”
何馆员非常礼貌的和对方打招呼。
他的手里拿着昨晚连夜回酒店做出来的表格，非常的专业。
可是，刚刚才被张扬否定了的宝友，语气十分的烦躁：
“你们的专家不都说我的东西有问题了吗？还有什么好说的？”
“宝友你别急。”
“刚才的结论，只是张大师本人的意见，不代表活动主办方的观点。”何馆员按照张扬提前给好的话术忽悠道，“再说了，现在认为是假的，很有可能是学术水平还没发展到那个地步。”
“也许再过几年，我们的考古学家在其他古墓里，发掘出了机器流水线加工的玉璇玑，你这件宝贝就有考古依据了啊！”
“是……吗？”宝友的眉头皱成了一团。
何馆员的违心之言，在他听来是有点道理的。
谁说五千年前就没有机械加工流水线啊？
不是说人类文明的起源很有可能是地外文明吗？外星人能用机械加工出玉璇玑也很正常吧。
说不定还能挖出五千年前的车床呢！
“但是，你们登记我的信息是要干嘛？”
“当然是等以后情况发生变化的时候，能及时通知到您啊。”何馆员微笑着说道。
他这话还真不是唬人的，如果真是张扬看走眼了，那打电话重新变更一下鉴定结果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考虑到张扬鉴定主要靠外挂，这实际还是场面话。
“好，把表给我吧。”
宝友配合的接过了何馆员手中的文件夹，花了三分钟把里面的表格填好了。
等他走后，何馆员打开表格看了一眼。
【藏品真实来源】：逗音直播间网购。
【购买费用】：。
“两万块就买了个这东西？”
何馆员感觉哪里不对劲。
他好像有点领悟张扬的意思了，但是又没领悟透。
就在这时候，第二位宝友也鉴定完了。
不过人家的东西是真的。
估计是看到刚才第一位宝友找何馆员登记的事，这第二位宝友鉴定完，也冲着何馆员的方向走去。
但张扬伸手拦住了他。
接着指了指小唐的位置，示意对方：真品找美女登记。
隐藏的另外一层意思是：假货才找糟老头子登记。
……
第三位宝友，拿出来是一件“冠冕”。
就是古代皇帝头上那顶一块大板、前后都垂着玉珠帘的帽子。
“这东西有点意思……”
张扬还是第一次见到冠冕这类型的宝贝，直播间的不少观众也是第一次见。
材质是铜鎏金的，部分地方有累丝的工艺。
帽子顶部的那块大板子，学名叫做【冕綎】，宝友这件的冕綎不仅双层镂空，上表面还有花蕊状的凸起，里面镶嵌着宝石。
乍一看贵气满满。
但是再一看冕綎前后两排小珠子……直接整段垮掉。
这两排像珠帘一样的东西，叫做冕旒，是冠冕的精髓所在。
不仅要求每条绳子上的珠子相互间隔一寸的距离，对于珠子的数量也非常讲究。
一般来说，祭天的时候，皇帝戴的冠冕上面的珠子是一串12颗；
祭祀祖先的时候降到9颗；
祭祀三山五岳的时候，变成了7颗；
祭祀社稷的时候，就只有5颗了……
宝友这件很巧，每串珠子只有6颗，不上不下。
“我这是清朝乾隆年间皇帝用的皇冠。”宝友主动介绍道。
皇冠这个词，说明宝友是真的啥也不懂。
真正的皇冠，比如电视剧里皇帝戴着那种纯金编织成的帽子，目前只有万历时期出土了一件，还是明器。
陪葬才会用。
华夏古代日常生活中最高等级的帽子，就是冠冕。
不过张扬不打算从历史知识反驳宝友，没啥必要。
“你说这是清代乾隆的？”
“对啊，必须得是乾隆。当然老师你要是说是康熙的，我也能接受。”宝友乐观的嘿嘿一笑。
张扬被这种笑容感染了，也陪着他笑了一下。
“老师你笑什么？”
宝友的笑容消失了。
“哦，还好你就盯着个清朝啊。”张扬解释道，“你这上面每一条是六颗珠子，在清朝没有这个规格的冠冕。”
“如果非要圆回来的话，你得说是战国时期。”
“东、西周那时候，卿级别的贵族是能用六颗珠子的冠冕的。”
“清朝、甚至明朝，都没有这种规格。”张扬又笑了笑，告诉宝友，“这是件纯纯的臆造品。”
一番解释之后，宝友心服口服，非常自觉的走向了何馆员。
不过他也有和第一位宝友一样的疑惑：
“我这种明显违背历史的东西就不用登记了吧？”
“诶，藏友你此言差矣。”何馆员轻车熟路的劝说道，“历史是可以被改写的，万一以后有机会发掘清朝的帝陵，在里面发现了六颗珠子的冠冕呢？”
“那你这件不就有成真的希望了？”
“你的意思是，我得把东西留到、乾隆被掘坟的那一天？”宝友换个方向问道。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何馆员挠挠头。
他说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离谱了，但张扬教他的话术就是这样，现在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解释。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宝友重重的点了点头，“那我必须把这件皇冠给留下来了。”
“我要留给我孙子的孙子，要是乾隆被掘坟了，就把这个帽子烧给我，让我在地下也爽一下。”
何馆员：“……宝友你开心就好。”
等这位激进的“皇汉”宝友把信息填完，何馆员赶紧看了一眼。
【藏品真实来源】：逗音拍卖会直播购买。
【购买费用】：7500。
又是一件网购的？
“不过七千五百块买一件皇帝戴的帽子，宝友心里应该也知道有可能是假的吧？”何馆员心里嘀咕道。
他看着宝友离开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接下来连续两位宝友，拿出来的都是真东西。
虽然不值钱，但也不用找何馆员登记。
光这一点就让宝友们挺高兴的，现在排队的宝友都觉得，鉴定完走向何馆员是一件非常晦气的事。
但再晦气，东西是假的，宝友还是得去。
“你这是翻砂浇铸的孙小头啊。”张扬兴奋的告诉眼前这位宝友。
“是网购的，还是祖传的？还是在外面地摊上买的？”
“都不是，是一位资深藏家低价转让给我的。”宝友解释道，“我本来是不玩收藏的。”
“但是在逗音看了不少鉴宝的视频，感觉自己也行了，就在网上找了一下资源。”
“刚好遇上一个收藏银元的大手子，在转让手头的宝贝……”
“ok，那就对了，对方肯定是拿假货骗你。”
张扬快速的解释了一遍，翻砂浇铸的老银元和新银元之间的区别，其实就是自然磨损和人工做旧之间的区别。
宝友实在不信的话，还可以做银质的检测。
说完后，张扬指向何馆员的方向：“宝友，找他登记一下吧，有惊喜哦。”
“惊喜？什么惊喜？”
“说不定可以报销你买这个假银元的全部费用。”张扬笑着说道。
他本来准备温水煮青蛙，一点一点的让何馆员感受鉴宝现场的氛围，明白普通藏家在面对高仿古董时的那种无力感，进而明白造假对整个古董市场，甚至文博行业的打击。
最好再来两个倾家荡产买假货的兄弟，看何馆员能不能共情。
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么巧，骆老师的受害者现身说法了。
在宝友难受的走向何馆员的时候，张扬还特意提醒了一句：
“老何，这是位萌新藏友。”
“麻烦把情况了解的详细一点，兴许我们能帮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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