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庄,回答朕,高谷、王翱、陈懋、江渊等人家属可有线索啊?”朱祁钰没接陈循的话,而是问穆庄。
穆庄身体一突,偷偷瞄了眼陈循,高声道:“回禀陛下,大理寺繁忙无比,无暇审问范广、陈英等人,非臣推辞,而是大理寺卿耿九畴迟迟未到,臣能力不足,还请陛下体恤臣等!”
陈循脸色阴沉了下来,穆庄也敢不听他的话?
“首辅,三法司繁忙无比,真要论,恐怕就朕一个闲人了,好了,此事就这般定了。”
朱祁钰笑道:“范广、陈英,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朕谁都舍不得罚啊。”
笑的有点阴阳怪气。
陈循心头一跳,皇帝哪里是不舍得罚,而是迫不及待要罚陈英啊!
“无事退朝吧。”朱祁钰环视一周。
“陛下,臣还有一事。”
新上任的户部左侍郎崔恭出班跪下:“启禀陛下,本月俸禄有缺,臣想请内帑先垫付,等户部收了赋税,再还给内帑,恭请陛下允准。”
朱祁钰眼眸一阴,朕处处缺钱,你们却处处伸手要钱!
“先欠一个月吧。”朱祁钰不肯掏钱。
“陛下,已经欠了三个月的了,要是再不发,朝臣家中真的无米下锅了,还请陛下怜悯。”崔恭苦笑。
朱祁钰不信崔恭这个反骨仔的话,看向吕原。
吕原也跪在地上:“崔侍郎并未虚言,算上本月,确实四个月没发俸禄了。”
“朕也没钱啊,责令钞纸局多印一些宝钞,米盐等都按照市价折色宝钞,就发宝钞,给朝臣发下去吧。”
文武百官皆翻白眼,你直接发擦屁股纸得了!
如今宝钞已经毫无价值,拿出去都被田间地头的老农唾弃。
“陛下,宝钞之泛滥,老臣便不多加赘述了,若只发下宝钞,本月不知有多少朝臣饿死家中。”
陈循跪在地上:“臣请陛下折色实物,发些米面盐,也是好的。”
大明的俸禄是什么都发,柴米油盐,都能折色,朝堂实在没钱,盐引也发,导致盐引被炒成了金融产品,放在手里存着还能升值。
陈循是在抠他的老底儿呢!
目的是保护赋收上来的银子!要榨干他最后一个铜板!
“从内帑取些布帛,发下去吧。”朱祁钰宁愿发实物,也不发银子。
“陛下,全发布匹,也难填饱肚子呀!”陈循是不把银子掏出来不死心。
“发兵甲就能填饱肚子了?内帑里还有银子吗?用朕再把丑事抖落一遍吗?”
“你们不嫌丢人,朕还嫌丢人呢!”
“首辅!”
“宣镇还在打仗,全国百官皆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圣贤,总跟朕谈钱,钱钱钱,和商贾何异?”
“读了圣贤书,懂了圣贤道理,当知道舍身取义、忧国忧民,只盯着自己的肚子,还是圣贤吗?”
“少吃一顿饭,饿不死,多读一读圣贤书,多关注时政,看看于少傅何时能击退瓦剌。”
朱祁钰冷笑:“就发宝钞和布匹,先发一个月的!多了朕也没有!”
旋即,语气一缓:“等朝堂过了困难,每人再补助一点。”
“朝堂有困难,朕也有困难,都理解理解吧。”
朱祁钰不是一毛不拔,他现在是真没钱啊。
还要强兵强国,发展国子监、太学,处处要钱,哪有钱发俸禄?反正都是贪官,发不发不都那么回事!伱们揣着明白装糊涂,朕就睁只一眼闭只一眼,过去算了。
陈循仍在坚持:“陛下,读圣贤书心怀天下,却也要填饱肚子啊,臣等不求大富大贵,只求饱腹。不如请陛下发一些盐引,以解燃眉之急。”
一听盐引,朝中百官眼睛亮起。
原来在这等着呢!
朱祁钰顿时不悦:
“首辅,超发盐引,比超发宝钞害处更大,你不知道吗?”
“朝堂发盐引做俸禄,因为盐金贵,吃之不易,是让百官吃上盐,不是你们去搜刮民脂民膏的!”
“这些年百官都是怎么做的,朕不追究了。”
“但是,今天,朕不打算发盐引了!”
“只发宝钞和布帛,让百官忍一忍,渡过难关,朕再多发一些钱粮还不行吗?对了,朕内帑里还有些胡椒,也发下去吧。”
一听发胡椒,百官的脸都绿了。
虽说胡椒金贵,但架不住朝堂发了半年胡椒和茶叶了,市面店铺都不收胡椒和茶叶了。
胡椒放在家里泛潮,又不能当饭吃,多少官员如今看着胡椒就头疼。
朝堂不发俸禄,对贪官污吏来说无所谓,但对真正清廉的官员打击是巨大的,逼着他们伸手去贪。
“陛下,老臣以为总发胡椒十分不妥。”
胡濙睁开眼睛,慢慢走到大殿中央,跪下行礼:“老臣也知道户部空空,内帑空空,但全国百官是要吃饭的,朝堂不喂饱他们,他们就要去民间敲骨吸髓,苦的还是百姓啊。”
“陛下,历朝历代很多官员去贪去伸手,都是迫不得已啊,老臣以为,还是发一些钱粮吧。”
陈循的话,朱祁钰可以不听,但胡濙说了,朱祁钰必须重视。
“老太傅可有办法教朕?”朱祁钰语气一缓。
“老臣听说东厂又收了几万两银子,不如先拿出来,解燃眉之急。”胡濙道。
朱祁钰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还是惦记着保护赋呢!
东厂收上来钱,是要扩张人事的,要帮商人平事,也很需要钱。
倘若没钱周转,东厂口碑崩塌,明年哪个商人愿意缴纳保护赋了?
那时候,保护赋就成了苛捐杂税,御史就能以此攻讦东厂,逼着朕裁撤东厂,斩首舒良!
况且,如今多事之秋,朱祁钰也需要银子傍身,否则真出了急事,谁给他卖命?
“老太傅哪听的谣言啊?”
“东厂又不是收银子的衙门,收了钱是要办事的,现在办什么事不需要银子啊?”
“诚然,东厂有一点银子,但总不能让东厂连点周转银子都没有吧?”
朱祁钰淡淡道。
“陛下,凡事有轻重缓急。”
“站在朝堂上的官员倒是可以再熬一熬,可全国有多少官员呢?”
“他们都靠着微薄的俸禄养活一家老小呢。”
胡濙长叹口气:“又有那些清廉如水的官员指着俸禄买米下锅呢。”
“饥饿来时,圣贤书也不顶饭啊,老臣担心他们守不住节操,去伸手去贪啊!”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一旦学会了伸手,再想回头就没那么容易了。”
“陛下,为大明的未来着想,老臣请陛下拿出一点来,让天下百官填饱肚子,再论其他吧!”
胡濙带头,跪在了地上。
朱祁钰整张脸铁青!
你是为了天下百官发声吗?
无非是想剁了朕伸出来的爪子!
和陈循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都想把朕关进笼子里去!
太宗、仁宗、宣宗算是白看重你了!白提拔你了!
你个白眼狗!
养不熟的白眼狗!朕早晚杀了你!
朱祁钰使劲喘几口粗气,平息怒火:“罢了,内帑里还有些米和盐,都拿出来吧,每家分一些,熬一段日子,等瓦剌人退了就好了。”
又是钱!又是钱!钱钱钱!
倘若朱祁钰手里有钱,岂会受这窝囊气?
就是因为内帑银子被盗,才落入如此尴尬境地!
见胡濙还要说话,朱祁钰刚压住的火直接窜了起来,再也压不住了:“朕拿出一万两,已经是极限了!”
“再多的把朕卖了也拿不出来了!”
“该死的瓦剌人!把朕逼到这般境地!”
“朕要让他们亡国灭种!”
“槽!”
皇帝突如其来的爆粗,把朝中百官惊呆了。
不过,皇帝是在骂瓦剌吗?不是在骂……
有人偷偷看了眼陈循。
陈循居然忍俊不禁,皇帝暴怒的样子真可爱,像个傻子,哈哈哈哈!
“陛下犯了骂詈罪,请躬省!”王竑怡然不惧,犯颜直谏。
朱祁钰死死地瞪了他一眼,朕都被逼成这样了,骂一句瓦剌人还犯法了?你干脆把朕勒死算了,朕好歹当当隋炀帝过一把干瘾!这他娘的朱家皇帝,当的这个憋屈!
他目光下移,发现陈循在乐。
登时,朱祁钰怒气喷涌:“首辅!让陈珊立刻去勤政殿觐见!不管他生了什么病,抬着也要去!不去朕就赐天子剑,戳死他!”
“啊?”
陈循脸上的笑容僵硬。
但王竑不肯放过皇帝,说皇帝犯了骂詈罪,请陛下改正。
“朕改!行了吧!朕有错!行了吧!退朝!退朝!”朱祁钰气得快要上天了。
胡濙带头跪地请罪。
都他娘的去死吧,早晚把你们杀干净!
朱祁钰怒气冲冲地走出奉天殿:“范广!”
范广吓得一哆嗦,跪在地上。
朱祁钰缓了口气:“起来,朕不是对你。”
“范广,你持剑护驾。”朱祁钰赐他天子剑。
然后以出恭为名,和冯孝更换衣服,冯孝身着龙袍登上御辇,他则躲在偏殿中。
身边只有范广随身护驾。
范广见皇帝紧绷着脸,心中忐忑:“陛下,是不是臣做错了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在朕身边,朕反而放心。”
朱祁钰淡淡道:“范广,你被人算计了,是冲着朕来的,你是被牵连进来了,回去安抚安抚你大舅哥。”
范广跪在地上,眸光闪烁着感动:“是臣愚蠢,臣的大舅哥过于招摇,才遭了贼人算计,全赖陛下援手,臣全家叩谢陛下。”
“起来,不说这些了。你不在营盘,营中是否会哗变?”朱祁钰问。
“绝对不会!”
范广斩钉截铁道:“臣用性命担保,只要臣一日不被斩首,京营便一日不敢哗变!”
见他万分确定的模样,朱祁钰反而来了兴趣,问他怎么把京营牢牢掌控在手的?
范广摸了摸鼻子,尴尬笑道:“启禀陛下,于少傅离京前,敲打了留京将领,臣才能稳坐钓鱼台。”
于谦?
朱祁钰颔首:“少傅护朕之心,朕知之。”
“范广,你要用最快的速度,掌控京营,这五万大军,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攥在手里,明白吗?”
“臣明白。”范广面露难色。
“有难处?说出来。”
“陛下,先不论京营中派系之多,错综复杂。”
“就说京营士卒的生活,士卒在军营中生活枯燥,其家眷也生活困难。”
“导致效率低下,战斗力弱,甚至……”
范广不敢说了。
“说!哪怕是朕的问题,你要说出来,朕不但不会怪你,还会改正,说!”
朱祁钰神情坦然,反正都是原主的错,跟朕有什么关系?
“军饷到士卒手中,十不存一!”范广咬牙说出来。
朱祁钰皱眉,这种情况他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如此严重。
“十不存一,是虚数,具体是多少?”朱祁钰脸色阴沉。
“臣就说底层士卒的军饷吧,正统十年开始,军户已经名存实亡了,京营开始招募身强力壮的兵丁,每人月饷二两,布二匹为军饷,难征兵时便略略上调,基本上高不出多少。”
“到了景泰朝,自愿当兵的发银五两安家费,免掉其家庭五石税粮,额外免除家庭两人徭役。”
“但是,真正到士卒手上的,每月有一两银子就不错了。”范广苦笑。
“这不还有一半呢吗?”朱祁钰不解。
“是宝钞,发一两银子的宝钞,外加两匹布,实在闹饷闹得厉害,才给个一两银子打发了事,再闹的就以哗变罪斩首!”
唰的一下,朱祁钰站了起来:“一两银子的宝钞?让士卒喝西北风去啊?”
“陛下,恐怕西北风都喝不起啊。”
“臣和底层士卒打交道,他们都十分消极,恨透了底层军官。”
“要不是为了家里,早就去做了流民。”
“所以训练时不卖力气,打仗时更是能逃则逃,毫无战斗力可言。”
范广表情悲哀:“这还只是贪墨粮饷呢!”
“吃空饷更是厉害!”
“臣掌管一支团营,中级军官欺上瞒下,连臣都不知道军营里具体有多少士卒。”
“臣暗中查数,才知道营中的实际人数,您猜猜,究竟有多少?”范广卖个关子。
“七千人?”朱祁钰心里打鼓。
范广伸出五根手指头。
那也还行,起码还有一半可战之兵,京营总算没烂到骨子里去。
朱祁钰反而松了口气。
“陛下,这是实额人数,是个人就算上。您还没刨除年老体弱的,残疾失去战斗力的,掌炊事做饭的打杂的,真正可战之兵,不超过两千人。”
“多少?”
朱祁钰被惊呆了:“一万人,只有两千人能战?”
“臣这支团营还是最好的,有的一支团营,可战之兵不超过五百人。”范广又送给朱祁钰一颗重磅炸弹。
大明不是已经开始腐烂,而是烂到骨子了!
“呵呵呵!”
朱祁钰失声而笑:“京营二十万大军,可战之兵不足五分之一?”
“这还是最乐观的情况。”范广摇头叹息。
照这么说,于谦提督京营,也难啊。
之所以不敢爆出来,这是捅了天的大事啊,不管谁说出来,那都是拿着九族的脑袋开玩笑。
连京营都烂成这般模样,何况几年都不打仗的边军呢?估计都烂成一堆腐肉了。
敢曝光的人,等于和大明所有将领站在了对立面上。
“范广,你放心,朕不会说出来是你说的!”
朱祁钰拍拍他的肩膀:“朕有自知之明,这个雷太大了,朕在有能力解决之前,不会吐露出一个字的,你放心,也不会牵连到你,范广!”
噗通一声,范广跪在地上,万分感动,哽咽道:“臣不能为国靖忠,臣有罪!”
今天他敢说出来,是感激之下一时冲动。
说完他就后悔了,幸好皇帝体谅他,他拼命磕头:“谢陛下体谅微臣,谢陛下!”
朱祁钰扶起他来,脚步踉跄:“朕明白,雪崩之下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谁都喝了兵血,恐怕连于少傅也不例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圣人也免不了凡啊。朕不会揭开这个盖子的,不会的,朕明白,朕明白。”
“这件事不要查了,就当不知道,明白吗?”
“烂在肚子里,永远烂在肚子里。”
范广拼命点头:“臣懂,臣懂。”
他扶住皇帝,朱祁钰身体都在抖。
一旦他揭开盖子,大明烽烟四起,乱世再现啊。
恐怕他就会溶于水了。
这件事太大了,必须在掌握绝对皇权、绝对兵权之后,才能揭开盖子,他才有自保的余地!
幸好今天身边没有随侍的太监,没有传入第六只耳朵。
他很悲哀。
作为皇帝,和太祖、太宗一样的皇帝,他却要不断隐忍、隐忍、再隐忍,甚至还要帮那些混蛋隐瞒遮掩!
但不要着急,饭要一口一口吃,想强军强国,军队必须动刀子,狠狠的动刀子!
想当一个好皇帝,不止要对敌人狠,也要对自己人狠。
脓包不挑破,旁边的好肉也会跟着腐烂。
该杀的,先记下,早晚一起杀!
他抹了把脸,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过了好半天才长舒口气:“范广,你做得很好。朕倚你为肱骨,就是要这般为朕卖命,朕一定不会亏待你的,你要什么朕都能给你!”
范广趴伏在地上,不敢起身,闻言嘭嘭磕头:“陛下赐给臣的已经足够多了,臣为陛下肝脑涂地,赴汤蹈火!”
“李秉暂时不能回来了,让你儿子好好干,朕封他做那支团营的副总兵。”
朱祁钰道:“这团营也没个名字,以后十团营就泾渭分明,彻底拆分成十支团营,三千营、五军营、神机营暂且不变,那就有了十三营,改日朕赐十三个名字下来。”
“具体的等于少傅回京,再行具体改制!”
朱祁钰这是要趁机插手兵权。
“臣为范昇谢陛下厚爱!”范广叩首。
朱祁钰让他起来。
而这时,太监赵顺匆匆忙忙进来,跪在地上:“皇爷不好了,有贼人袭击御辇!冯公公让奴婢来这里寻您,您快些回去吧!”
朱祁钰猛地坐起来:“冯孝如何?”
“冯公公无事,那一箭射偏了,没伤到人。”赵顺回禀。
“抓到了吗?活着吗?”
“还活着!”赵顺回禀。
朱祁钰反而嘴角翘起,你们出洞了!
该朕了!
“传旨,召集文武百官,全部都来奉天殿!告诉他们,在皇城之中,朕又遇刺了!告诉他们,是又!”
朱祁钰暴怒:“再单独派个人去请胡太傅,告诉他,朕又!又!又!遇刺了!”
脚刚踏出偏殿门,却又缩了回来。
“调羽林左卫等五卫入宫护驾,赵顺你去把抓住的人,拖到这里来,朕在这里审!”
朱祁钰不敢动,鬼知道宫中还有没有居心叵测之徒?
没过多久,御辇返回乾清宫。
冯孝穿着亵衣,他可不敢穿着龙袍,这种犯忌讳的事情,最好不要做。现在皇爷危难关头,不在乎这般细节,等皇爷坐稳了皇位,再回想起来他穿过龙袍,就是麻烦事了。
“皇爷!奴婢不辱使命!”他冲过来趴在地上。
朱祁钰亲自扶起他,把衣服脱下来,披在他的身上:“冯孝,你帮了朕大忙了!”
“奴婢不敢居功,是皇爷日月永在,光芒万丈,贼人宵小自然显露。”冯孝披着还有皇帝体温的太监官袍,浑身暖和,心里颇为感激。
“哈,拍马屁的功夫见长啊。”朱祁钰大笑。
“奴婢去给您取龙袍!”
“把龙袍呈上来,伺候朕穿上。”朱祁钰指了指冯孝穿过的那件。
噗通一声,冯孝惊恐地跪在地上:“皇爷,奴婢脏,脏了您的龙袍,已经是大不敬之罪了,怎么还能让皇爷穿奴婢穿过的龙袍,求皇爷焚毁此龙袍,奴婢……啊?”
正在请罪的龙袍张大了嘴巴,看见朱祁钰把龙袍披上。
朱祁钰歪头瞥了他一眼:“还不伺候朕更衣?”
“这,这……”冯孝还傻着。
“伺候啊!”朱祁钰又唤了他一声。
泪水止不住地从冯孝眼中飙出,他是太监啊,不洁的太监,他用过的东西,连民间的百姓都嫌弃,可皇爷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是天下的人主子,居然不嫌弃他穿过的龙袍。
“奴婢有罪!奴婢有罪!”
冯孝泪水止不住的往外涌,磕头如捣蒜。
“你再啰嗦一会,朝臣就都到了,朕如何做事?”朱祁钰催促他。
冯孝爬起来伺候皇帝更衣。
方兴、姜显看在眼里,眼角流泪,伺候这样的主子,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行刺御辇的是谁?”朱祁钰问。
“禁卫中人……”冯孝还在哽咽。
“擦擦眼泪。”朱祁钰把锦帕递给他。
“皇爷,奴婢脏!”
冯孝跪在地上痛哭。
“脏个屁,你天天伺候朕,你要是脏,岂不把朕也弄脏了?”
“起来!”
“哭哭啼啼,像个娘们似的。”
“你冯孝为朕忠心办事,不惜赴汤蹈火,朕都看在眼里,你虽是太监,朕却把你当成家人!”
朱祁钰语重心长。
冯孝感动得一塌糊涂,连连说不敢。
“说事。”朱祁钰坐在椅子上,脸上丝毫看不出嫌弃之意。
皇爷是真不嫌弃冯公公身上的味儿啊!
太监身上都有股掩饰不住的味道,因为常年漏尿,用多少胭脂水粉也盖不住的味道。
而皇爷神情坦然,没有任何嫌弃的表现。
随驾伺候的太监们,对皇爷的好感爆炸。
“回禀皇爷,今天是武骧右卫轮值。”
“回乾清宫的路上,御辇和巡查士卒擦肩而过。”
“而刺客用弓弩射杀御辇,幸好他心慌急躁,射偏了。”
“奴婢已经把他抓住了,他嘴里有毒药,应该是死士。”
冯孝据实禀报。
朱祁钰皱眉:“武骧右卫指挥使沈淮?他人呢?昨晚入宫的禁卫,不都由太监搜过身了吗?怎么还会有弓弩带进宫来?嗯?”
“回禀皇爷,此人是分几次,把弓弩带进来的。而奴婢们是昨晚开始搜身的,所以没搜出来。”冯孝回禀。
刺客是有备而来啊。
为了这场拙劣的刺杀,准备了很久啊。
嘴里有毒药,死间?
“皇爷,刺客已经带到!”门外响起覃昌的声音。
“带进来!”
朱祁钰目光闪烁,想的更加深远。
“陛下,请陛下允准,由臣去检验一番,臣担心他身怀利器对陛下不利。”范广跪在地上道。
“允。”
很快,范广和那个刺客一起进来。
刺客四肢被卸了,范广担心他暴起伤害皇帝。
朱祁钰对范广的细心很满意。
“说说吧,为何谋刺于朕啊?”朱祁钰神情有些兴奋,终于抓住陈循的把柄了。
“狗皇帝,老子就要杀……”
啪!
刺客话没说完,范广一巴掌抽在他脸上,直接踩着他的脸,把他的脸骨踩得嘎吱嘎吱直响:“你再说一句试试!”
“啊!”
刺客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因为朱祁钰拿剑扎在他的手背上,狠狠的戳!
然后双手按在剑柄上,笑眯眯地看着他:“朕是狗皇帝吗?”
“不,不,不啊啊啊啊……”刺客面容扭曲,惨叫不止。
刺进手掌的剑尖不动,剑身向左向右向上向下无规则摇动,整只手掌被戳出一个血窟窿,鲜血爆流。
“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啊!”刺客惨叫个不停。
“那你还骂朕是狗皇帝?”
朱祁钰继续摇动剑柄,刺客整个手掌都烂了,全是剑痕,鲜血淋漓。
“末将知错了,末将知错了!”刺客惨叫。
“知错就完了?”
“陛下乃千古仁君!”
刺客呜呜痛哭,他两条胳膊被卸了,无论手掌被戳成什么样,他胳膊都没法动弹,只剩下剧痛,无比的剧痛。
“你怎么哭着说的呢?一点都不情愿,重新来一遍!”朱祁钰剑柄不断摇动。
因为摇动幅度变大,尾指被切掉了!
刺客死死咬着牙,忍着别哭,哆哆嗦嗦道:“陛下乃千古仁君!”
“怎么还哆嗦呢?一个大老爷们,禁卫中的军户,连朕都敢刺杀的勇士,怎么说话还哆嗦呢?来,再说一遍!”
咔嚓!
话音未落,他的无名指被斩掉了!
剑柄还在摇动,血窟窿越来越大。
“陛下乃千古仁君!”刺客嘶吼着说!
“你这语气,怎么像是在骂朕呢?啊?”朱祁钰怒哼。
咔嚓!
又一根手指离开了手掌!
“别,别切了……啊!”刺客看着自己的手,颤抖地叫道。
“朕让你说废话了吗?”
朱祁钰很不满,剑柄摇动,咔嚓一声,血光迸溅,拇指被剁下来!
刺客不断哆嗦着,咬着牙不敢哭,不敢抖,不敢恨,尽量无比平静道:“陛下乃千古仁君!”
“这才对嘛,朕就是千古仁君!”
“看看,你刺杀了朕,朕没把你大卸八块。”
“反而在和你安静地说话,看朕多仁慈啊。”
“是不是啊?啊?”
朱祁钰还在笑。
但刺客的眼眸里俱是恨意!
咔嚓!
“啊!”
刺客陡然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声。
他那只被戳烂的手,被朱祁钰狠狠一剁,齐腕而断!
“都烂了,没用了,朕帮你剁了,还不感谢朕?”朱祁钰拄着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刺客发出怪异的惨叫声,仿佛在哭,仿佛在笑,仿佛在恨。
“别怪叫了,你早晚都要死的,你的九族都会给你陪葬的,安心。”
朱祁钰淡淡道:“想叫想骂,去阎王殿吧,若被朕听到,你还有一只手呢!手没了还有脚,脚没了还有躯干,躯干没了还有脑袋,都很好玩的!”
刺客看着皇帝,从恨变成了惊恐,深深的恐惧。
皇帝……不是盛传是仁君吗?
朱祁钰用方巾擦拭宝剑。
刺客在他的手里,他想让他攀咬出谁,就是谁。
谁跟朕作对,刺客就是谁派来的,至于真正是谁派来的,并不重要。
“陛下,你就不想知道谁派末将来的?”刺客声音颤抖地问。
“不叫朕狗皇帝了?”朱祁钰打趣地看着他。
“不敢!”
刺客看了眼没手掌的手臂,悲从中来。
“朕问你,你会说吗?你无非是攀咬而已,冯孝从你嘴里找到毒药,你是死间,不会吐口的。”
朱祁钰唏嘘,仿佛想到了什么。
“是太上皇!”
刺客哭着说:“求求陛下,放了末将的家人吧。”
把朱祁钰弄乐了:“你见到朕就叫朕狗皇帝,如今又攀咬太上皇,你当朕是傻子?”
“你这不是在救你的家人,是推你的家人快点上路!和你家人多大仇啊!”
朱祁钰缓了口气:“朕很清楚,你,就是陈循派来的!是陈循派你刺杀朕!陈循要刺杀朕,要拥立太子登基!是不是!”
“算了,问你也没用!让他签字画押!”
“拖出去,五马分尸!”
“他的家人,男的杀光,女的送入教坊司,九族不赦!”
朱祁钰懒得废话了。
刺客傻傻地被拖出去。
沈淮刚好跑到奉天殿请罪,看见刺客的惨状,吓得双腿发软:“陛下恕罪!是臣管束不严,才出现了叛徒,请陛下恕罪!请陛下相信臣,臣是无辜的!”
朱祁钰盯着他,过了良久,才语气冰冷道:“修武伯,朕这次有惊无险,并无意外,回去吧。”
沈淮浑身一颤,皇帝有个习惯,和人亲近的时候,直呼其名,而称呼官职或爵位,就证明疏远。
“请陛下相信臣啊!臣绝对是忠于陛下的!”沈淮哭诉。
朱祁钰表情淡淡,先不说沈淮可不可以信任,就说他办事粗心,从武骧右卫上万人中,挑选最忠心的上百人卫戍皇宫,居然能挑出一个刺客来,就这份能力,绝不能用。
要不是朱祁钰先知先觉,猜到陈循会动手,可就真被伏击了,万一刺客得手了呢?
后果不堪设想。
如此之人,能用吗?敢用吗?
“陛下!”
“退下!”朱祁钰陡怒。
沈淮浑身一颤,不敢再说话了。
“修武伯,武骧右卫不必轮戍皇宫了,暂且巡城吧。”朱祁钰淡淡道。
沈淮身体再颤,跪倒领旨。
朱祁钰给每个人的机会是均等的,若你犯小错,朱祁钰可以容忍,可以给你改正的机会。
但是,若犯了大错,不杀你,就算网开一面了!
“皇爷,陈珊到了。”赵顺风尘仆仆回来。
和赵顺一起回来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人,不时还咳嗽两声。
进入偏殿,跪下行礼,自称晚生。
“陈珊,你的父亲是朕的肱骨,是朕的贤臣啊,赐座。”
朱祁钰看着陈珊,神情雀跃,仿佛忘记了被刺杀的事实:“你兄长陈英一事,朕一定会查明白的。”
“对了,陈英到了吗?”朱祁钰歪头问冯孝。
“回禀皇爷,根据骑士传来的消息,首辅之子陈英已经入了城门,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入宫了!”冯孝回禀。
“去催,朕马上就要见到他!”
凳子搬来,朱祁钰让陈珊坐下。
陈珊战战兢兢坐下,地毯上竟有一滩血。
凳子刚好放在血迹中间,他不明所以。
“朕听你父亲说,你病了?什么病啊?”朱祁钰和陈珊拉家常。
让范广立于侧,冯孝、方兴等太监侍奉左右,安全无忧。
“晚生夜里读书,吹到了风,感染了风寒。让陛下笑话了,晚生身子骨太弱,所以不敢来侍奉陛下,担心过了病气给陛下,那便是晚生死罪了。”
陈珊比较守礼,回话时跪在地上。
“还算有孝心,起来,坐。”
朱祁钰笑容不减:“在朕跟前,就跟回家一样,你父亲是朕在朝堂上最倚重的人,你就是朕的晚辈,让你入宫,朕是想多多调教你,以后你也成为朕的肱骨,辅佐朕,辅佐太子。”
“晚生谢陛下厚爱!”
陈珊表情尴尬,他今年四十三了,皇帝却拿他当晚辈看待。
“别自称晚生,自称晚辈。”朱祁钰是占便宜没够。
“是,晚辈谢陛下隆恩!”陈珊强忍着不适。
尬聊了一会,陈英终于入宫了。
他衣冠不整,蓬头垢面,甚至满脸怒气,如此仪态面君。
陈珊皱眉,对兄长不满,即便再匆匆,也要梳理干净才能面君呀,这是最起码的礼节。
他却不知道陈英的苦啊。
从在北直隶收到圣旨后,一路颠簸,那几个骑士连出恭的时间都不给他啊。
他不会骑马,那骑士就把他绑在马上,玩了命似的驰骋。
他吐了又吐,可那骑士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不允许他下马吐,在马上吐,马继续跑,吐出来的东西,被风一吹又淋回他的脸上,那滋味根本就不是人能受得了的。
而且,吃的饭就是猪食,他家猪吃的都比这好,喂狗狗都嫌弃,只有那几个骑士吃的津津有味,他味同嚼蜡,几次要求吃牛肉,都遭到拒绝。
后来圣旨再催,骑士干脆在马上吃喝,他连马都不会骑,如何吃喝?骑士怕把他饿死了,弄一块干粮塞进他的嘴里,不许他吐,吐了就没吃的,逼着他含了一路……
他发誓,到了京城,一定要把这几个该死的骑士处死!
大卸八块,五马分尸!
都不解恨!
可刚到京城,根本就不允许他回家,被宫中太监直接带到了奉天殿。
那几名骑士受到了嘉奖,返回京营。
入宫的路上,他走路摇摇晃晃的,仿佛还在马背上飞。
但他心里踏实,起码是双脚着地了,不是那种飞翔的感觉了,他哪有心思梳洗头发啊,他现在就想告状,弄死那几个该死的骑士!
“陛下!”
陈英扑倒在地上,呜呜痛哭:“臣苦啊!就差那么一点点,陛下就见不到臣了!”
他连举人都不是,只是秀才,按礼是不该称臣的,但谁让人家有一个当首辅的爹喽。
“哦?朕如何见不到你了?”朱祁钰倒是语气轻松。
“臣请陛下诛杀几人!”
陈英满脸怨气:“带臣入京的几名骑士,蒲彰、严峻、冯克、杜延寿四人!臣请陛下诛杀他们!为臣报仇!为臣雪恨!”
说完,陈英呜呜痛哭,控诉这四人的坏!
而朱祁钰的脸色却慢慢阴沉下来:“陈英,知道朕为何诏你入京吗?”
“臣知道,臣被污蔑,陛下要为臣昭雪,所以诏臣入京!”陈英理直气壮道。
“那又为何如此急促,让你快速入京呢?”朱祁钰又问。
“这个,臣不知道。”陈英想了半天,晃了晃脑袋。
“是京中流言四起,挑拨朕与首辅的关系,所以朕要快刀斩乱麻,尽快还你清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啊。”
朱祁钰叹了口气:“所以,你还要怪罪那四名骑士吗?”
“陛下,您催促臣,却不是让他们虐待臣的!”
说起来陈英更气:“启禀陛下,他们根本无视您的圣旨,无视首辅的面子,那般虐待与臣!臣不杀此四人,胸中郁结之气,难以疏通,臣心不甘!”
陈英细数在路上受过的虐待。
他也不要脸了,把丑事都说出来,希望博取皇帝的同情。
看看,您最倚重的重臣之子遭受如此虐待,您还不处死那几个该死的骑士?
他却没看到,皇帝的脸愈发阴沉。
甚至,他的弟弟陈珊不断给他使眼色、咳嗽打断,都挡不住他。
“陛下!”
陈珊咬牙跪在地上:“晚生兄长一路奔波,把脑子奔波坏了,请陛下恕罪,此四人乃功臣也,不能轻罚,请陛下恕罪!”
陈英这才后知后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臣被他们绑在马上,确实把脑袋晃荡坏了,这才心怀怨怼。”
“刚刚微臣在跟陛下开个玩笑,请陛下切莫当真,陛下非但不能罚此四人,还要重赏!”
“求陛下重赏此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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