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祖觉得西安不宜为都么”朱肃还未作答,朱雄英倒是先表达了疑惑。
此时屋内的气氛已经是闲话叙家常一般,朱雄英便也像请教般的问起。
对于这位好大孙,老朱向来是极耐心的,见状,便示意侍立在一旁的朱雄英坐在自己身边,而后道:“大孙呐,你觉得西安适合为都”
“是。”朱雄英点点头,道:“西安城为汉唐时长安旧都,居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阻山带河,四塞固之。乃帝王之所。”
“且如今城中工业发达,与其他城池大有不同。孙儿觉得,这座城池,才是我大明日后大城所该有的样子。”
“人民安居,西起丝路,亦足勾连四方。”
“若我大明迁都到此,天下人便能知晓,我大明是要兴盛汉唐旧业的。”
少年人满怀憧憬的说道。
作为几乎是内定的下一任皇帝,朱雄英心中开拓进取的意志极为强盛,历朝历代之中,对于汉唐武功也是最为喜欢的。老朱看出了他的这份心态,哈哈大笑道:“好大孙,莫非我大明如今的武功,比不上昔日之汉唐吗”
“那……自是比得上的。”朱雄英愣了愣,随后开口道。老朱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那么,何必要咱大明人去仰慕汉唐。”
“该是汉唐时的古人羡慕咱们!”
他语气豪迈,仍似当年。对朱雄英道:“你看到了这西安城地势易守难攻,却是忘了,一国之都,在德而不在险。”
“只要我大明始终强盛,百姓皆心向大明,即便我大明把都城放在了北方的草原上,那我大明社稷,也是稳如泰山!”
“而若是后世有不肖子孙,败坏了这江山天下。即便我们将都城放在了天下第一等险要之地,修了天底下最坚固的城墙围着……那该亡国,也还是要亡国的。”
朱雄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朱肃则是面色一变,带着骇然的看向老朱。
老朱竟……说出这番话来
老朱确实是一位爱民的好皇帝。但对于朱家的大明如何能够江山永固,他的执念却也是最深的。
可以说,他现在做出的一切变革,都是为了使朱家人能够永远掌控这一座万里河山。
而现在他,竟说出“该亡国,也还是要亡国的”,这样的话来
老朱似没看到朱肃震惊的神色,而是自顾自的继续道:
“唐太宗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知道这个道理,因而有了贞观之治。唐玄宗忘了,故而即便长安那时已是天下最为雄伟的雄城,在安史之乱下,还不是说破就破了”
“大孙,你也要记住,莫要觉得自己窝在个安全的地方,就能够纵情享乐……要时时刻刻记着,给百姓们谋一条活路。”
“只要百姓们心向我大明,我大明都城自然稳如泰山。而若是百姓们没了活路……即便咱朱家人躲在了棺材盖儿里,也要被人刨出来掀了!”
“是,皇祖,孙儿记住了。”朱雄英毕恭毕敬的道。
“嗯。”老朱点了点头。
他拿起手边的茶杯轻抿了一口,而后继续道:“至于工业……咱知道,你是觉得这座城少了应天那些大户掣肘,也没有南面的那些纸醉金迷,觉得这里欣欣向荣,更合你的心意……”
“孙儿确实是这般觉得的。”朱雄英道。“这座城池,以务实为风,孙儿甚是喜欢。”
“孙儿以为,只有这样的城池,日后养出来的皇帝,才不至于沉醉于纸醉金迷之中。”
“江南靡靡之风,最是坏人心性……自古以来,偏安在南方的朝廷,就没有一个有出息的。由南向北打,最后成功取得天下的,古往今来也只有皇祖您一人而已。”
“哈哈哈哈。”老朱平素是不怎么吃人马屁的。唯独朱雄英这位大孙对他的溜须拍马,总使得他分外畅快。他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西安却仍不合适。”
“西安城多工厂……虽然工业兴盛,却也是商贾群聚之所。”
“一国之都,上下生计,皆操持于商贾之手,是何道理大孙,你见这工业新奇,却也切莫忘了,农事,才是天下的根基。”
“若是肚子都吃不饱了,生产出这些东西来又有何用士农工商,第一位的士取了,都没关系。但农字,却必须是咱大明最为看重的。”
“等到哪一日,咱大明粮食满坑满谷,家家余粮皆用之不竭……到时候,才能真正的以全力,来发展这工业……”
……
老朱和朱雄英祖孙二人,又就着这件事好生聊了许久,朱雄英收获颇丰,见皇祖父略微露出疲态,这才想到该告辞了。
朱肃本也想一并退下,却是被老朱留了下来,让他扶着自己去往寝殿歇息。
朱肃自无异议,陪着老朱来到了行在寝殿。老朱挥退了左右侍从,殿内只余下了父子二人。
“您有事要和我说”朱肃在一旁侍立,见老朱挥退了左右,便问道。
“该是你,是不是有事要对咱说。”老朱抬起眼睛,看了朱肃一眼。他如今虽已是须发掺白,脸上也满是褶皱。但这一眼,却仍然是有如实质一般,蜇的朱肃脸上生疼。
“你一心,向咱推销那开拓进取,分封海外之策。这几年,又说动了咱和你大哥,推动为百姓开启民智……你心里想的,当真是要我朱家江山千秋万载,亘古永在”
朱肃脑海里一个咯噔,心中暗道不好。
方才,老朱说出“该亡国,也还是要亡国的”之时,他便隐约察觉到有些许不对。
果不其然,老朱竟是……发现了端倪。
“你向咱说的那些东西,变革也好,举措也罢,其实并没有想过,要如何使咱朱家的江山千秋万代吧”老朱淡淡的说道。但他这副模样,莫名却让朱肃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
“分封外邦,难免外邦强大。开启民智,则百姓之中,势必有更多的人不再敬奉皇权。推行新学,否定天理,那么,天子的这个名头渐渐也站不住脚了。”
“你倒是和咱说说,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老朱的话似乎带着调笑的意味。
朱肃额头已经微微见汗,正犹豫着是不是该跪下来好,但想了想,终究还是仍站在老朱身边。
他强作冷静,先是为老朱斟了一碗茶,暗自平息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稍微理清了思绪。
而后开口道:“您老对这一切洞若观火,不是早就已经想明白了么”
“又何必故意用这些话,来吓唬儿臣”
茶盏被朱肃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响声。老朱一双老眼灼灼的盯住朱肃,过了好一会儿,才收敛了眼中的锋芒。
“你这逆子……自小就骗着咱和你母后。小时候装笨拙,骗了咱十几年。”
“后来看似和咱把一切都说了,却还是骗了咱几十年……”
“你可知道,你若不是咱的儿子,就该是被咱五马分尸的下场”
“……儿臣知道。”朱肃抿了抿唇。“所以,若非是您儿子的身份,我一定一辈子不说,将那些秘密全都带到棺材里去。”
“那也不成……一切照常,咱心里也是不甘的。”老朱摇了摇头,语气终于转为柔和。他拍了拍身旁的座椅,朱肃知道老朱的怪罪暂止于此,心里也放下了一块大石。
遂轻轻在老朱身旁坐了下来。
“你的那些东西,明里暗里,问题很多。咱和你大哥在朝中,百般核计思量,将许多不合我大明国情的东西给割了去了,这才能在这片江山上推行无阻。”
朱肃点点头,这件事他是知道的。没有老朱和大哥朱标在朝中殚精竭虑的推动那些自己提出的后世的政策,大明,根本不会是如今的模样。
毕竟,每一个政策的施行,都有他们特定的政治背景。换了一个时间环境去推动,即便是本该利国利民的善政,或许也会变成祸国殃民的恶政。
而老朱和朱标,恰恰是天纵之才般的人物,能够对自己这个穿越者所带来的政策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再加上老朱乃是执行力极强的开国之君,能够以铁腕手段,无视绝大多数的阻碍,去推动这些政策,这才使得这些政策能够放在明初这个时代,仍然行之有效。
若是没有这两人为自己兜底,或许,自己说的那些东西,早已引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了,也说不定。
“但是即便是咱和你大哥,也有一桩东西无法掌握……你是个聪明人,该早已看明了、也不可能不知晓这其中的道理。”
“那就是……这些东西,其实是乱了纲常的。”
“先前的那些东西,遮遮掩掩,还能勉强搪塞过去。而开民智……”
“开民智,就务必要告诉百姓,咱朱家是凭什么治国,凭什么做这皇帝的位置。”
“以前的皇帝,凭借的是儒教,凭借的是纲常……现在,你想把儒教的纲常推翻了,想让这百姓们都生出民智。”
“那你要凭什么来树立新的纲常”
“仗着什么,来让我朱家的法统名正言顺,千秋万代”
老朱的眼睛瞪视着朱肃道。
凭心而论,老朱所问的这一点,其实也是现在儒门以及诸多反对声浪里,抨击的最为激烈的点之一。
封建时代的阶级统治,是需要法统的。自董仲舒以来,赋予君王及天下人的法统,乃是“敬天法祖”,是“三纲五常”。他将皇帝奉为天子,认为天子是代天守牧万民,是以天下天生便是天子疆界,万民天生便是天子子民。
然而,新学实际上,却已经慢慢打破了这一层属于天子的光环。新学不讲求“天理”,讲求“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讲求“大胆猜测,小心求证”,纵然也结合了儒学,但这几年的发展下来,任谁都知道,新学是务实之学,实际上是反儒学的。
“天子”“三纲五常”,能经得起“求证”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没有求证的方法。
也正是因此,新学对这方面,实际上是一直避而不谈的。这方面仍旧属于旧儒学的掌控领域,由儒生们拥有最终的解释权。百姓们庸庸碌碌,自然是读书人们说什么,便是什么,也没有那闲心思去怀疑这些。
然而,开启民智的举措,却毫无疑问会使得百姓之中聪明人变得更多,而且这些学堂多是为实务而建,对于儒学、法统方面的教育,其实大多还是靠着学生们开蒙之后,自己若有兴趣,就去寻老师自己钻研。
天下官员的数目是有数的,开设学堂开启民智,不是为了让所有人们都一窝蜂的去学儒做官,而是为了大明各行各业的知识都能够百花齐放……这样势必会削弱传统儒学的统治地位。
聪明人多了,自然也就会有人思考:皇帝凭什么就要理直气壮的统治万民
上天之子凭什么皇帝就是上天之子天是什么
得到了知识,能够解释身边事物的人多了,往往敬畏上天的人也就会越来越少。盲目的信任,也会越来越少。
偏偏,新学可以证明华夏的伟大,但朱家的伟大,很大程度上,其实是系于老朱一身……老朱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他确实是当之无愧的领袖。但后来人呢
万一朱家出现了一个名声不好的昏君,已经被开启民智的百姓们,会不会愿意继续拥戴这位昏君
朱家的法统,也就会受到影响。
朱肃沉默了片刻,而后抬起头,眼睛注视着老朱的眼睛。
“父皇法眼,儿臣远远不如……既然如此,父皇也该能看到。”
“纵使有儿臣这个穿越者,能提前预知百年之后的事,使得父皇您能提前为我朱家趋吉避凶。”
“但……即便如此,即便我等现在不开启民智,不分封外邦,只是提前做个修补匠,只是为日后大明可能出现的问题提前留下后手,修修补补。”
“纵使这样,您就能保证大明能够千秋万代,能够永垂不朽,我朱家人就能永远统治这片土地了么”
朱肃淡淡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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