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朱员外不必慌张。”面对瑟瑟发抖的朱富,这位长髯飘飘的红袍官员面容和蔼,倒是没有朱富想象中前来问罪抄家官员凶神恶煞的模样。“老夫范显祖,忝为内阁参事……朱员外不请老夫入内详谈吗?”
内阁设立已有十数年,朝中上下,也渐渐习惯了这个用来替代宰相中书省的衙门,朱富久居应天府,自然知道内阁的职权。内阁的大人们,而今可是都有“辅相”的称呼,更别提如今内阁还是太子殿下亲自掌总,内阁参事职权之大,京中无人胆敢轻忽。
更何况,范显祖的名号,朱富也是有所耳闻。
此人在洪武元年便任太子宾客,乃是铁杆的太子一系,基本上,此人举止,就代表了太子的态度。朱富自是不敢轻慢,看此人态度,他心中有了一些猜测,立刻毕恭毕敬的将范显祖请入了府中。
果然,范显祖进到私室,便开门见山,申斥了他的罪行。
“你等好大的胆子!竟敢私养海寇,截断商路!此事已为太子殿下所闻知,太子殿下万分震怒!你等心中,可还有我大明社稷么?”
朱富貌似惶恐的跪下,心里却是已经安定了下来:当真要向他问罪,登门的就是衙门官差,甚至是锦衣缇骑了。这老倌儿又何必把他叫到私室里危言耸听?
真当我是目不识丁的乡巴佬不成?朱富心想,却做出一副惶恐无言,瑟瑟发抖的模样。
只怕,是朝廷出了什么变故,自己要侥幸得生了。
果然,接下来范显祖话风一转,道:“念在你也算是皇家远亲,且知晓轻重,没有劫掠我大明商贾,太子殿下仁厚,决定网开一面。”
“你需戴罪立功,将事涉此间的所有人全都告知老夫。由老夫禀明太子殿下……另外那腌臜的营生,也不要做了。不义之财亦不可取。若再有察觉,定然不赦。”
“是,是。”朱富点头哈腰,一副又惊又喜的模样。“小人日后,定然洁身自好,绝不会再与此事有涉……”
范显祖满意的点点头,又对朱富嘱咐了几句,随后便飘然离去了。
府门口的马车中,道同正满脸犹豫的,在马车中等候。见范显祖从朱府中出来,忙问道:“如何?朱家做何态度?”
“自是恭顺之极。”范显祖轻捋长须,一派自得模样。“吾等给他一条生路,他自是欣喜若狂。此人已同意投效太子,且愿意提供一份名单……日后,这份名单自可成为一张投名状。这些商贾,素来都与周王亲近。若周王有所异心,我等便可教这些人反咬周王一口。”
“如此,定可保太子殿下国本无虞了。”
“……”道同默默无言。半晌才道:“范兄,我觉得如此做法,终究不是君子做派。”
“姑息养奸,有罪不诛,也就罢了。或许大局当真不合时宜。但收买商贾,意图构陷亲王……”
“此事着实有些过了。周王殿下与太子殿下兄友弟恭,若是知道了此事,兄弟之间反而生了嫌隙的话……”
“呵,你也是读过史书的,天家兄弟之间,何来亲情可言?”范显祖晒笑一声道。
他一挥袍袖,一副看透世情的模样。“面对帝王之位,多少兄弟反目,父子成仇?太子仁厚,不愿忌惮周王。我等做臣子的,却不能不为太子殿下防上一手。”
“这也是为我大明江山社稷计。若上一次,陛下当真忽然有什么不忍言之事,周王图穷匕见,要与太子殿下争位。你说,我大明的社稷江山,会迎来怎样的动荡?”
道同无言。他不觉得周王殿下会揭竿而起。但隐约又觉得,这种事确实不能寄托在某个人的个人品性上。
“饶是如此,也不该用此下作之法,即便太子殿下得知,也定然不容……”
“周王狡诈,又受陛下溺爱……若非如此,何来的把柄?”范显祖道。面容毫无愧色,甚至是一脸的正气。“这些商贾人尽皆知和周王干系甚多。若是周王日后胆敢觊觎国本,正好将通寇一事安在他的头上。此乃保全太子殿下不二之法。太子殿下仁厚,便由我为太子殿下为之……我受太子殿下洪恩,何惜此一身?”
“这朱富,便是用来对付周王的一柄匕首……这柄匕首,必须握在我们的手上。”范显祖说道。
道同再度无言。良久,才悠悠说道:
“公欲操弄朱富对付周王殿下,只怕,那朱富未必会为你操弄。”
“区区一介商贾,我三言两语,便足以掌握……又有何难?”范显祖捋须轻笑道。
……
范显祖一走,朱富立刻收起了方才谄媚的嘴脸,露出一副思忖的模样。身旁的心腹管事见了,便问道:“老爷,这……这官儿这是何意?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呵,自是没那么简单。”朱富晒笑一声,对这个调门甚高的老官嗤之以鼻。“这人是想稳住我们,亦或者教我们投入太子麾下。”
“那是好事啊!”管事的精神一振,激动道:“要是有太子庇护,我们岂不是不用惧怕周王?”
“哪儿那么简单?”朱富道。“投入太子麾下,只怕也逃不过抄家灭族的下场……我们的把柄已经落在了他们的手上。这姓范的只要动念,毫无疑问就能教我们抄家灭族。他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告知我们的生死都操弄在他们的手上。这是来向我们示威呢。”
“那……那岂非大事不好……”管事又转为瑟缩的道。
“不,是好事。”朱富道。“我原以为,此番已经难逃一死……却不知为何,朝廷似乎暂时没有将此事放在官面上的意思。”
“或许是太子和周王政权,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事端……总之都与我等无关。只要朝廷暂时不想追究,我们便有生机。”
“你随便列一份名单,搪塞这老倌儿,列好之后,立刻整顿家财,让南边安排船只……”
那姓范的,明显不安好心。朱富准备溜之大吉。
若是有朝廷通缉,他便是插上翅膀,也难逃大明法网;但不知为何,朝廷竟然暂时没有动作,朱富就准备风紧扯呼了。他是海商,自然知道遥远的海外,也并非是绝大多数明人以为的那般一派萧索。大明混不下去了,大不了乘船离开大明就是。
反正他有钱,手下甚至还有海匪,离开了大明,说不定还能混個人上人当当。
而留在大明……想起朱肃的手段,朱富不觉得那姓范的能护的住他。
只能说,范显祖低估了朱肃对于这些商人们的威慑力,也高估了自己的手段。
“另外,安排马车,我去刑部接回俊玉……听那姓范的口风,刑部没有追究此案的意思,那么,俊玉也就没有什么罪责。”
“等带回了他,我们就速速出城,离开此处……”
朱富继续吩咐道。要想出海,那些侍妾们就不能带着了。既然如此,这个儿子便显得尤其重要了。
自家的香火还是要保住的
管事的一迭声的应下了,见朱富没有其他的吩咐,犹豫了一会问道:“老爷,那董将军他……”
朱富站住了脚步,斥道:“一个外人,理他作甚,与我们何干?”
死道友不死贫道。收买董吉,就是为了让他挡灾的。难道还真和他称兄道弟不成?
管事的唯唯而走。
之后在刑部大牢中领出朱俊玉,又恰好遇到了周王……朱富心中更是惊惧。和自己的儿子回府之后,更是马不停蹄的筹备跑路事宜。
而朱肃那边,则收到了董吉给与的参与南洋海寇之事的名单。
“呵……蛀虫还挺多。”翻看着这些名单,朱肃冷笑了一声,心里可谓是怒火中烧。
这名单长长一大串,涉及的名录,足足有百来人。其中有商贾,亦有董吉那样被收买的将官,甚至一些官员的家眷,也参与其中……一个南洋商路,早已暗中出了一张极为庞大的关系网,将许多人都笼罩其中。
距离南洋商路开辟,这才多少年啊?就已滋生出腐败至斯……朱肃面上浮现出冷笑。这些胆敢伸手的人物,要是不能将他们的手全给砍了,再过几年只怕要更加肆无忌惮。
海路,不容有失。
“殿下。”三保有些犹豫,嗫喏许久,方才开口对朱肃道:“殿下当真要自己动手吗?咱家以为,不如知会太子殿下。”
“定要被御使弹劾,这也就罢了。擅自兴狱,日后殿下岂不是……”
他欲言又止。
“本王,本就没有争位的心思。”朱肃看了一眼三保,冷冷的道。“大明需要安稳的传承,不能够把国力,内耗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不必多言了。自去准备吧。”
“是。”三保低头,匆匆而去,不敢直面朱肃凌厉的目光。
“……就连三保,也觉得我可以争一争大位。看来,离开大明,已经要走上日程了。”朱肃心中暗想。
“不过,走上日程之前,就让我将这些魑魅魍魉,好生清洗一遍吧。”
“殿下,三卫已整肃完毕了。”狄猛进来汇报道。
“好,伱们去罢。”朱肃起身道。
今日,老朱已经离开皇城,带着皇孙朱雄英回了凤阳。兵贵神速,既然已经打草惊蛇,谁知道这些涉事之人,会不会壁虎断尾,选择将证据隐藏起来。
与其事后再费心费力的寻找证据,不如今日里,就行雷霆一击。
周王三卫驻扎在应天城外,等闲进不了城中。所幸,朱肃只是想把事情闹大,等捅出去之后,朝廷无法压下此事,朱标自然会跟进处理。
所以,只要处理了城外的那些涉事之人就好。拿着这些人的供状丢给刑部或大理寺,朝廷自然就无法压下这样的惊天大案。
朱肃今夜便宿在了城外皇庄,夜色已至,三卫鱼贯而出,根据名单按图索骥。朱肃坐镇皇庄,坐等名录上的人来皇庄“做客”。
“殿下,有线人来报,朱富一家……”朱肃正等在殿中,百无聊赖,狗儿忽然走了进来,附耳对朱肃说出了一番话。
“他们出城了?”朱肃皱了皱眉头,略显惊讶。
难道,是在地牢里的那番狠话,把朱富和他儿子给吓得落荒而逃了?也不该这么快啊。
但无论如何,朱富出了城,都是一桩好消息。正好将这厮给一并擒了。此人定然是南洋海寇的主谋者之一,若能将他擒拿,分量远胜他人。
“来人,调一队人马……”朱肃吩咐道,想了想,转而道:“罢了,我亲自去。”
说罢,站起身来,朝屋外走去。
城外,西郊。
朱富一家端坐在一辆马车中。昔日富可敌国的应天商会会首,此时此刻,却是蜷缩在一辆寻常的马车里。马车中,除了他的好大儿朱俊玉外,还有几箱子箱笼,朱富一身寻常衣衫,马车外则插着一根镖旗,一如寻常商队模样。
“……爹,这马车也太窄了些……”朱俊玉在马车中局促的挪了挪屁股,“怎的不多派一辆马车。还有,这褥子也太硬了些。一路坐着车到广州去,骨头还不得散了架?”
“闭嘴!”朱富低声斥责儿子。“咱们扮的是运货的商队。商队里头寸土寸金,哪有宽敞的马车给你乘坐?”
“你要是坐不惯,就继续蹲你的牢去!为父自己带着人出海!”
他语气凶狠,朱俊玉则早在一系列的挫折中,失去了傲气,闻言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他可不敢回牢里去,那牢里,可是什么人都有……想到这,朱俊玉颇为后怕的捂住了屁股。
车队继续行进着,眼看离城渐远,官道上渐渐没了人烟,朱富长长舒了口气,这几日来一直提着的心终于稍稍放缓。
呆在那应天府里,总觉得有一只脚踏在了鬼门关……实在是太渗人了。
朱富才刚放下车帘,正想靠在座位上缓一缓神,马车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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