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低矮,幸好有狗儿眼疾手快,用手掩住朱肃的头顶,突然站起的朱肃这才没有撞上顶棚。
然而,朱肃却已经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了,他瞪大了眼睛,急切的询问狄猛身边的那位府里的门子道:“怎么回事?”
“回殿下,小人……小人亦是不知。”那门子有些畏惧的应道。“那海事司的官儿得知殿下不在府上,便火急火燎的离开了。”
“小人也没来得及问个明白……”
“……殿下,这……”狄猛始终追随在朱肃左右,眼见朱肃面色凝重,双目几欲喷火,知道这是朱肃怒极之时的表现。
那阿比盖尔,是殿下吩咐让海事司接触的人物,而今竟不明不白的死了。
便是狄猛,也觉得其中必定有什么蹊跷。
“殿下,我等是否要改道海事司去,寻杨大人问明究竟?”狄猛想朱肃建议道。
“走,改道海事司……不,等等。”朱肃本下意识的想要答允,但转念一想,却又推翻了刚刚的想法。
他举目看向车外,虽说夜色渐深,但秦淮河畔,仍是灯火通明,街道两旁仍有摊贩正叫卖着,三五成群的书生与喝酒了酒的纨绔时不时走过,远处,河上花船里的唱曲声隐约传来,教人如痴如醉。
这里是应天,是天下一等一繁华的所在。也是最为人多眼杂的地方。
若自己星夜驰入海事司,被有心人看了去,会不会打草惊蛇?
念及此,朱肃又在车厢内的锦墩上躺了下来。
“不过没了一个番人,多大点事?”朱肃恢复了方才懒洋洋的姿态,向着狄猛摆了摆手,仿佛阿比盖尔的死,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在咱大明滞留的番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死了便就死了,番人难道还能比我明人高贵不成?”
“继续……继续打道回府!”
“本王醉了,你等先快马去报王妃,给本王烧一碗醒酒汤……”
说罢,朱肃便闭目靠在了锦墩上,开始呼呼大睡。车外,狄猛和车内的两名内侍狗儿、三保纷纷对视了一眼,颇有些心领神会,便唤来亲兵副将,招呼了一声。
“殿下醉了,正在车内安睡。你等将车马赶稳当些,本将先行一步,好让府中为殿下备好醒酒的汤药。”
“是。”副将向狄猛行了个军礼,狄猛于是便先行一步,离开了大队。其余人马则仍旧赶着朱肃的马车,慢悠悠回到了周王府。
马车到周王府时,府门口王妃狄猛带着几个府内的亲兵,早已在此相侯。见朱肃到达,狄猛和亲兵们将一身酒气的朱肃小心翼翼的搀下马车。周王朱肃似乎当真醉的不轻,即便被搀下车,整個人仍然在呼呼大睡,让这一大帮人很是耗费了一番气力。
等到府门关闭,被一群人搀扶着来到了后院,朱肃睁开了眼睛,离开狄猛的搀扶站了起来,眼中尽是凝重之色,问狄猛道:“如何,是怎么死的?”
狄猛与朱肃相处许久,是何等的默契,殿下忽然装醉,他马上便领悟过来殿下是要隐秘行事,不想打草惊蛇。是朱肃的马车在路上磨蹭的这一会,他早已先行一步,通过王府的渠道,和仍在海事司的杨士奇取得了联系。这时候他拿出一份从海事司取来的密信,从容道:“殿下且看。”
朱肃将密信展开,认出了这密信正是自己门下杨士奇的手笔。他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有些不敢相信的皱眉道:“醉死?”
“是。”狄猛点了点头。“据杨大人所言,他亲自探查了这阿比盖尔的死状。其人浑身酒气,蜷缩于城外临时居住的窝棚之中,手中仍有一壶尚未饮完的醉仙酒。”
“且其身上并无外伤痕迹。想来除了醉死,也无其他可能了。”
“呵,和李太白一个死法?这番鬼倒是好生潇洒。”朱肃冷笑一声道。
杨士奇在信中,虽然论断了阿比盖尔的死是因为醉死……但字里行间,却也有诸多犹疑不定的模样。
而朱肃,就更是完完全全的不相信。
阿比盖尔只是赖酒,并没有犯其他事,海事司亦没有拘捕讯问之职权,朱肃只是提点海事司向阿比盖尔询问三佛齐海匪的细节,这点小事也没必要将这番人抓起来讯问。因此杨士奇也只是用几壶醉仙酿作饵,向这番人询问了一些被海贼俘获时候的细节,接下来便没有再做什么了。
可问题就在这里,海事司刚刚问过阿比盖尔,阿比盖尔就醉死了……这天下间,何来如此巧合的事?
“殿下……”三人之中,最为机警的三保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略微一白,出言提醒朱肃道:“这番人在我大明无亲无故,想来和他人也谈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怨。若是有人动手杀人,必定有其原因。”
“只怕……”
“只怕,便是因为那三佛齐海盗之事了,”朱肃接过三保的话头说道。他的声音仿若来自于九幽地狱,冷的足以让人如坠冰窟。“本王原以为,那三佛齐之地即便真有海寇,也当是来自于某国土著,亦或者是陈祖义余党。”
“可若阿比盖尔真是因此事而死,那么,就可以说明,这些海寇,势力甚至延伸到了我大明帝京。”
“甚至于……他们就是出自我大明!”
最后一句话,朱肃说的咬牙切齿。
“这!”狗儿、狄猛二人对视一眼,俱都惊讶。
“这……殿下,应该不会罢。”狄猛思忖着说道。“我大明国力昌盛,四夷宾服,若是外邦之人,不识我大明天威,便也罢了。”
“在我大明治下,又有何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等自绝于大明的勾当?”
“这……这完全就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不是?”
“然而财帛动人心。每个人都喜欢自诩聪明,但这天下,始终还是蠢货多。”朱肃道。这两个猜测,他反倒更加倾向后面一个。
一伙远在三佛齐的海寇,能把手伸到大明的应天府里杀人,这件事始终还是太过魔幻了些。况且,距离海事司接触阿比盖尔,也不过才过去了数日。即便那三佛齐的海盗有通天的本事,除非有人觉醒了什么劳什子系统,不然绝不可能这么快的在远在万里之外的应天府里布置杀人。
但若是这伙人就是出自大明,那便能说得通了。出自大明,那么他们的首脑自然有可能就在应天府内。得知了海事司寻找一位番人询问南洋海盗的事,这群人的海盗首脑慌乱之下,担心阿比盖尔供出什么蛛丝马迹,从而布置杀人,这便十分的具有可能。
是大明内部出现了叛徒!
“城外窝棚中死了人,这事是归哪个衙门管?”朱肃问道。
当务之急,是该先查出阿比盖尔之死的真相。确定了真相,才能够对症下药,选择相应的办法。要是这阿比盖尔当真是醉死的那就最好,一切相安无事,大明该是怎样,之后就仍是怎样。可若是阿比盖尔当真是被人害死的。
那么,朱肃认为,有必要在大明征伐安南以前,先将大明内部的这些不安定的因素,给好生的清洗一遍。
安南之战是老朱势在必得的战役,也事关大明本土的扩张和底蕴,若真有一伙在南洋颇有势力的大明叛徒潜伏在应天府,指不定就会引发出某些让朝廷意想不到的状况。
万一,这伙叛徒,其实是朝廷日后派去征伐安南的武勋,为了一己私利,将安南又如历史上那般,给弄的乌烟瘴气,失尽安南民心……
那么,对大明而言,这绝对是无法承担的、极其巨大的损失。
“回殿下,该是应天府尹。”三保答道。“应天府尹,督管应天府周边诸县,阿比盖尔死去的窝棚,该是在应天府尹的辖区范围之内。”
“应天府尹么……”朱肃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应天府尹梁淑元,此人朱肃并不熟知,盖因此人并非新学门下,素来和他的周王府也无瓜葛。真要论派系,此人却是太子朱标的门下。
据说此老是一个守旧老儒,为官虽然清正端方,脾性却是又臭又硬。朱肃不认为自己可以说动他襄助,除非去寻朱标。可这事如今还只是捕风捉影,为了一个番人的事去叨扰忙碌的朱标,也非朱肃所愿。
“殿下,阿比盖尔所属的棚户,五城兵马司亦有管辖整肃之权。”觉察出朱肃脸上的为难之色,狗儿遂提醒朱肃道。“南城兵马司之中,千总董吉乃是曾经随您征战过纳哈出的旧部。城外棚户辖区的安泰,正归于南城兵马司的辖制之中。”
“董吉?”朱肃微微一愣,旋即就想起了一位面阔口方,提着一口战刀,赤膊朝敌人英勇冲锋的身影。
这位董吉严格来说,并不是朱肃的部下,此人本是蓟镇军户,在朱肃当年与纳哈出对战时,立下了诺大的功劳。那一战,只是一位百户的董吉英勇奋战,以步当骑抵当住了一支纳哈出骑兵的进攻。最后反攻之时,甚至因为嫌弃盔甲碍事,妨碍了他追击贼寇的速度,因而斩断盔甲上的丝缔将甲胄丢弃,提着一把战刀,如疯了一般用肉脚去追击一名骑马逃跑的蒙古将领。
当时在战场上,朱肃便注意到了这位打起仗来不要命的百户,虽然他杀红了眼,准备赤膊就冲入敌阵的行为并不可取,但是,朱肃却仍旧夸赞了他临敌之时的勇猛。
之后的战后叙功,更是发现此人竟靠搏命斩下了两名纳哈出麾下骑将的人头,以步当骑本就难得,竟然还能斩杀敌人将领。朱肃亲自为他表功,这份功劳让他从一名百户,直接升到了千户,更是从边关苦寒的蓟镇,被调任到了如花花世界一般的应天府,可以说是羡煞了旁人了。
只是,五城兵马司……
朱肃记得,董吉该是被调任到了京军才是啊。
其实五城兵马司在洪武朝也是正军,只是这些年来,应天府人丁暴涨,往来商贾络绎不绝,各种治安问题也随之纷纷露出水面。
身为大明帝京,怎能不够安稳,被往来客商、番人、使节给看了笑话?于是老朱大手一挥,重构了五城兵马司,让五城兵马司负责维护应天府上下的治安事宜。
相对于其他正兵来说,五城兵马司与其说是军队,其实更像是后世维持治安的警察、武警部队等等组织。城中发生的暴力事件、踩踏事件等,也一应归五城兵马司解决。其他军队平日里是呆在军营里操演,战时还要负责出击杀敌,而五城兵马司最大的职务,则是负责巡城,不间断的巡城,这份比正军轻松的多的差使,也使得五城兵马司被戏称为军中的养老之地。
“这样一位猛将,竟然被调任到了五城兵马司之中么。”朱肃有些奇怪的自语道。
不过无论如何,董吉该是一位可以信任的。将此事交托于他,朱肃就可以通过他来推进阿比盖尔之死的调查事宜。于是,朱肃便吩咐三保明日一早,去将那董吉带入周王府中。相信以他曾经与董吉的渊源,这种只是举手之劳的事,董吉断然不会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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