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长公子扶苏,郡守延是真的很感慨,他通读史书,自然知道,这等场景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是圣王的表现啊!
不下告示,不行政令,一个劳役都没有摊派,单纯就凭借自身的魅力,就能让无数黔首负粮影从,心甘情愿地追随。
跟着他这里,餐风露宿,疏通河道,挖掘沟渠,开垦荒田。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人群还越聚越多,工程的进展,以超乎他们想象的速度,在稳步推进。
连一个监工的都不需要!
大家自发地汇聚在这里,热火朝天,人人争先,不叫苦,不叫累。
单单只是因为,这里有一个人,叫长公子扶苏!
扶苏放下手中的粗瓷碗,笑了笑。
“郡守错了,他们追随的不是我,是善政,谁愿意推行善政,谁愿意为他们做事,谁想让他们的日子过得更好,他们就会追随谁,不管这個人是扶苏,又或者是什么人……”
郡守延看着毫不居功,神色如常的长公子,认真地道。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但问题是,这天下之人,谁如像长公子您这般,能身体力行,真正放下身段,抛下享乐,去为这些黔首做到这种地步?”
听郡守延这么说,扶苏眼中忽然闪过一抹光亮,微微挺直了腰杆,看着郡守延,很是认真地回道。
“有!”
郡守延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扶苏。
扶苏的脸上,似乎有一层光。
“我家郢儿,当今的皇长孙……”
看着郡守延不可思议的表情,扶苏心情越发愉快了,嘴角上挑,英俊的脸上,忍不住浮现出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
“我家那个小子,还算成器,没有忘了我昔日的教训,多少懂得些仁而爱人的道理,他此次南巡,所到之处,必然劝课农桑,亲自下田,指导当地黔首耕种,沤肥,前些日子,他来信的时候,还在跟我说他在会稽郡圩田修渠的事,说要把那里打造成我大秦的鱼米之乡……”
说到这里,扶苏扭头看向郡守延。
“说起来,我这个做阿翁的,之所以想到要在这上郡修渠垦荒,打造出一个鱼米之乡,还是受了那孩子的启发……”
郡守延:……
他是真的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赵郢虽然在江南做得轰轰烈烈,但他是真的死心塌地想要为自家的大秦做出点什么改变,丝毫不曾有过拿这个作秀的心思。
无论是亲手沤肥,亲自耕种,又或者是亲自圩田,亲自修渠。
他只是觉得自己这个皇长孙应该去做,就去做了。
他没有给始皇帝说这些,是因为他了解始皇帝,担心始皇帝未必会看重这些,也说不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故而,只说举措,不讲细节。只说结果,不讲过程。
但是他也深知自家这位便宜阿翁的心性,知道自己的举动,在他这里,定然是个加分项,而且是极为加分的选项。
故而,反而介绍的颇为详细。
当然,他不讲,始皇帝也会知道。
但那完全是两回事!
始皇帝不会抵触他亲自去做这些,也不会抵触他去收买人心,只要你不是像扶苏那个不成器的狗东西一般,把这些当成圭臬,并引以为豪!
故而,这些事,尚未流传到咸阳,就更不用提远在北方的上郡了。
“皇长孙真贤者也,有古圣王之姿!公子真是后继有人,让人羡慕——”
郡守延忍不住真心实意地称赞了一句。
扶苏就颇为自豪地笑。
“还行,还算是争气……”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就看到远处,一个传信的校尉,正骑着快马,冲着这边疾驰而来。不由神色微怔,相互对视一眼,站起了身形。
此时,已经可以听到远处疾若雷霆的马蹄声。
“启禀长公子,郡守,朝廷诏令,皇长孙监国,朝廷特令,传讯天下——”
说完,从怀里取出诏书,恭恭敬敬地递了过来。
“皇长孙监国?”
郡守延不由心中一凛,长公子扶苏也不由心中一怔,伸手取过诏书,急声问道。
“陛下身体怎么了,怎么皇长孙忽然就监了国,他此时不是还在会稽吗?”
那校尉神色恭敬地拱了拱手,老老实实地回道。
“皇长孙数日之前,已经返回咸阳。”
扶苏担心始皇帝的身体,心中越发紧张。
迫不及待地打开诏书,仔细看了过去。然而诏书上面的内容,却极为简单,只是说让皇长孙监国,一应军国大事,悉数交由皇长孙处理。
对于,他想要了解的问题,只字未提。
他的一颗心,不由就提了起来。
身为大秦长公子,他自然知道自家那位阿翁的脾性,怎么可能好端端地身体就让自家儿子监国?那身体,定然是出了问题,而且是出了大问题!
一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了。
当即扭头看向一旁已经看完诏书的郡守延。
“延郡守,这里就暂时交托给您,我必须马上返回咸阳……”
看着忧心忡忡的长公子,郡守延不由眉头紧蹙。
“公子,陛下并未有让您返回咸阳的诏书,若是您贸然返回……”
扶苏摇了摇头,神色坚决。
“若是陛下怪罪,我自一力担之!但身为人子,父母有疾,岂有不亲自前去探视之理……”
郡守延见长公子扶苏神色坚决,知道自己他心意已决,旋即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殿下只管前去,此处有我和王将军在,定然不会出什么问题……”
扶苏整顿衣冠,冲着郡守延深施一礼。
“如此有劳了!”
当天下午,长公子扶苏,就收拾行囊,轻车简从,从上郡出发,直奔咸阳。
上郡城外。
郡守延和将军王贲,亲自送行,与长公子拱手作别。
“公子保重!”
“保重!”
扶苏站在马上,肃然还礼,然后头也不回,日夜兼程地直奔咸阳。
即便是他再是被始皇帝逐出咸阳,那他也是始皇帝的嫡长子,在朝野之中,拥有极大声望的大秦长公子。
一举一动,都会有无数人的眼睛盯着。
故而,他这边刚刚动身,就有无数的消息,以极快的速度,向四下传遍。
长公子回咸阳了!
在陛下刚刚决定由皇长孙监国的这个敏感当口,长公子的回归,在很多人的眼中,就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
一时间,暗流涌动!
四公子府。
一向神色淡定的易先生,脸上都不由露出一丝兴奋的神色。
“真是天助我也!”
他不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依然有些发懵的郑夫人。
“夫人,我们的机会来了!”
郑夫人没想明白,自己的机会怎么就来了,只能虚心请教。
“请先生指教……”
易先生没有心思去理会这女人的愚蠢,他心中已经被一连串的想法所占领,他一边来回踱步,一边一字一顿地道。
“浑水摸鱼,夫人,发动我们的人手,为长公子摇旗呐喊吧!”
说到这里。
易先生露出一丝胸有成竹的笑容。
“不管此次长公子归来,到底是因为什么,他都必须是对皇长孙监国的不满!”
郑夫人闻言,瞬间恍然大悟。
击节赞叹。
“先生,真大才也,我得先生,如文王之遇吕公……”
易先生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强笑道。
“夫人,动员人手吧……”
郑夫人用力地点了点头。
“一切听从先生的安排!”
她苦心经营这么长时间,又是嫁闺女,又是嫁侄女,又是招揽宾客,结交朝臣,为的不就是今天?
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如同一位即将出征的女将军,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干劲。
但很快,现实就给了她迎头一棒。
先是,她往日用心结交的那些朝臣,竟然没有几个愿意听从她的安排,在朝堂上,为长公子呼吁张目。
“无耻之尤,都是一群吃里扒外的小人!”
郑夫人气得胸疼。
在家里破口大骂。
“夫人,无妨。我们要的也只是一个引子,只要有人肯出这么一个头,对我们而言,就已经足够了,至于其他,我自有安排……”
……
章台宫。
始皇帝看着面色如常,正在飞快地批阅着奏疏的赵郢,不由眉梢微挑,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一边皱着眉头,轻轻地抿着手中的热牛奶,一边故意问道。
“你就不担心?”
赵郢无所谓地摇了摇头。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阿翁离家日久,回来看看,不是很正常的吗?”
始皇帝笑呵呵地提醒道。
“你就不担心,外面那些传言是真?万一你那位阿翁回来,兴师问罪,对你监国的事提出异议,你该如何应对……”
赵郢听到这里,不由哑然失笑。
“大父,您又何必在这里考验我,我阿翁若是有那份胆气和心思,当初也不会混到被大父逐出咸阳,去上郡吃沙子——您老人家放心吧,他大概率就是回来,看看您老人家的身体是不是出了问题……”
始皇帝:……
他原本还真是有些担心,甚至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是赵郢这么一说,他忽然觉得,自家那个蠢儿子,还真是能做出这等蠢事的人……
“就你聪明!大父是说万一!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万一若是出现了外间流传的那种局面,你这个当儿子的,该如何应对……”
赵郢想都没想,很少光棍地摊了摊手。
“我为什么要应对的啊,这不是有伱这个大父吗……”
始皇帝:……
没好气地笑骂道。
“你个狗东西!”
他嘴上虽然骂着,但是脸上的笑容,却真真实实地暴露了他此时的心情。
自家这个孙子,真的已经具有了处理复杂局面的能力。
赵郢若是自己出面应对,自然是以子克父,在舆论上极为被动!
但对上自己,那局面立刻就调转,变成了以父训子!
到时候,扶苏反对的就不是赵郢这个当儿子的监国理政,而是自己这个阿翁,大秦的始皇帝做出的决定。
怎么处理,就全凭自己拿捏了。
“你那个阿翁,当初若是能有你三分机灵,朕也不至于为难到这种地步……”
赵郢笑着道。
“大父,哪有您这样,当着人家儿子的面,去埋汰人家阿翁的,我家阿翁,虽然脾气犟了些,性子也太过宽厚随和了些,其他的其实,其实也还算不错,起码对我而言,还是一位极为合格的阿翁……”
始皇帝哑然失笑,有些无奈地用手指点着他,笑骂道。
“你个臭小子,就一天天地帮着他说好话吧,到时候他回来,给你带一堆麻烦来,我看看你还会不会这么帮他说话……”
赵郢闻言,不由嘿嘿一笑。
“为什么不呢,大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您老人家,难道不觉得,阿翁这次回来,其实是来帮我们的吗?”
始皇帝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才忍不住哈哈大笑。
“善!”
祖孙二人,颇有默契地相视而笑。
他们自然知道,扶苏的不遵诏令,私自返回,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麻烦。
但自然也看到了这个麻烦背后,给他们带来的契机。
“不过,你那位阿翁,来的有点太快了,我们祖孙两个总得给那些人留出来点反应的时间吧……”
赵郢点了点头。
“大父放心,从上郡到咸阳,足有上千里,这一路舟车劳顿,哪里会有那么多的顺风顺水?我觉得这么远的路途,阿翁走一个月,应该也很合情合理吧……”
始皇帝:……
忽然就很不想看这狗东西的嘴脸!
……
扶苏的忽然返回,让无数人暗中瞩目。
有人忧心忡忡。
比如,蒙武。
“王老匹夫,你不是自诩多谋善断吗,快跟老夫说说,长公子这次回来,是不是奔着皇长孙来的?”
他们蒙家,之前是坚定地支持长公子不错,可如今,陛下越过长公子册立皇太孙的打算,几乎是已经呼之欲出,而且皇长孙也确实是极好的选择,他们蒙家自然也不愿意在皇长孙册立皇太孙之前,再横生波折,尤其是其中之一,还是他们深为爱戴的长公子。
王翦微微摇头。
“不知道……”
蒙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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