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贲看着怅然而立,神情落莫的长公子扶苏,不由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在身后默不作声地拱了拱身,举步跟了上去。
二月将近,哪怕是远在上郡,料峭的春寒也已经没了往日酷烈,积雪中偶尔裸露出的地面,甚至已经有了些许润泽。
有咸阳城中邮寄过来的棉袄,这个冬天,终究好过了许多。
“王将军,你说我的道,真的错了吗?”
两个人都不说话,沿着营帐外面的榆林,走了许久,扶苏忽然停下脚步,轻声问了一句。听到扶苏的问话,王贲不由脚步微微一顿,旋即端正了神色,颇为认真地冲着扶苏深施一礼。
“公子的道,至高至大,举天下之人,莫能与之争……”
扶苏闻言,不由苦笑。
“王将军,我又不是受不得别人指责,你又何苦这么违心地来安慰我……”
王贲摇了摇头,正色道。
“公子之道,欲行王道,施仁政,惠及天下人,令天下之民,人人安居乐业,男耕女织,尽享太平,再无战乱纷扰,此道何错?”
说到这里,王贲目光坦然地对视着扶苏。
“公子之道无错,错的是,公子您早生了二十年……”
扶苏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不由眉梢微挑,有些诧异地问道。
“将军此言何意?”
王贲道。
“臣私下里,也曾与家翁多次交流,谈论公子与皇长孙殿下的异同,家父曾言,公子是慈悲心肠,慈悲手段,而皇长孙殿下,是慈悲心肠,雷霆手段……”
上郡的风沙,吹在脸上,依然让人感觉有些粗糙的刺痛。
扶苏不说话,目光平静深邃地看着眼前的王贲将军,这是他的亲家,也是他儿子的老丈人,更是大秦战功赫赫的通武侯。
朔风中,王贲神色越发诚恳。
“如今陛下虽然横扫六国,一统天下,南定百越,北安匈奴,往西,又慑服月氏,犁定西域。废除分封,推行郡县,崇尚法家之学,创下了千古未有之基业,然后,公子也知道,统一天下易,统一天下人心难,如今虽然看似天下承平,但暗流涌动,危机四伏……”
说到这里,王贲猛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扶苏。
“家翁曾言,如今之天下,需要一个能像陛下那样咸服四夷,横压海内的雄主,更胜过需要一个性情温良,敦厚仁爱的帝王,公子仁则仁矣,其威不足以镇天下。公子之道无错,错在公子早生了二十年……”
扶苏:……
心中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感。
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没再接话,只是举步往前走去。王贲看着公子扶苏那略显单薄的背影,嘴巴张了数次,终究还是没有说话,很是默契地举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在上郡的草原上,拉出两道默契的剪影。
回到城中,王贲还是一如既往的前往大营,而扶苏也一如既往地回到自己寄居的那处简陋的小院。
“公子,您回来了——”
早已经在门口张望了多时的老仆丁二,看到长公子扶苏的身影,这才松了一口气,快步迎上来,接过扶苏手中牵着的马缰绳。
“公子您回来了,野外风大,您快回屋里休息片刻,小人已经让人备好了热茶……”
扶苏笑着点了点头,一边往里走,一边又随口叮嘱道。
“我说过多少次,上郡不比咸阳,外面风大,你如今上了年纪,不必每次都在门外迎我……”
正牵着马往里走的丁二,闻言憨厚地笑了笑。
“这算得了什么,这原本就是小人的本份,更何况,小人这条命,都是公子救的,当初若不是公子出手,小人坟头上的野草,都不知道有多高了……”
扶苏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当初,我不过就是举手之劳罢了,你就算是要报恩,这些年的情分,也早已经足以偿还了——”
说到这里,他语气稍微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柔和了些。
“老丁,你如今年纪大了,家中也有自己的子女后辈,也该到了颐养天年,享几天清福的时候,再待在上郡,确实有些不太合适,再过几日,会有一支押送军资的车队回咸阳,你到时候就跟着回去吧……”
老丁正牵着马准备往一旁的马厩里栓呢,闻言猛然回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再抬头,已经是泪流满面。
“公子,可是小人哪里做得错了……”
扶苏上前,亲手拉住老丁的手臂。
“你这些年来,在我身边,兢兢业业,从无懈怠,哪里有什么错处,而是上郡这边的条件实在是太艰苦了些,你年纪大了,再这么下去,我担心你的身子骨会撑不住……”
丁二闻言,这才转涕为喜。
“公子只管放心,小人虽然年龄稍大了些,但身子骨却不弱于人,至今尚能弯三石强弓,一口气射数十箭,等闲壮汉近不得身……”
扶苏见他态度坚决,知道劝他不足,只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在这边……”
扶苏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有些不合适,语气顿了顿,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好,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留下来,这上郡虽然贫瘠荒凉了些,但也河套这边,水草丰美,或许也能开垦出些良田,种出瓜果五谷……”
说到这里,扶苏笑了笑。
“如今有了漠北三郡,我们这上郡,已经不再是边疆重镇,想来以后,也不会再驻扎这么多的大军,我们主仆倒是不用再操心那些军务,可以安心地在这上郡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了……”
丁二笑得如同农家老翁。
“那就实在是太好了,小人祖上世代耕种,都是种庄稼的好手,您别看小人如今已经数十年没曾摸耒,但再摸起来,恐怕依然会是种地的一把好手……”
扶苏连连点头。
“如此甚好,我们田里的活计,正好交给你来处理……”
说完,一对主仆,相视而笑。
丁二没有问,扶苏没有说,但这一刻,一对主仆,宛若忘年老友,相互之间,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默契。
扶苏住的小院,虽然简陋,但里面烧得却颇为暖和。
两人进了房间之后,自然有侍立在一旁的侍卫上前,伸手接过扶苏递过来的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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