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外。
赵郢再次止步,回头看向身侧的始皇帝。
冬日暖阳斜照,投射在始皇帝高大挺拔的身躯上,在他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始皇帝刀劈斧琢般的面庞,以及鬓间日渐繁多的白发。
在阳光下,微微有些刺眼。
“大父,我此去,定会尽快回来,你自己在宫中,一定不要过分操劳,有些政务,没必要亲力亲为,冯相老成持国,李相善于决断,蒙上卿缜密务实,诸位朝臣,也都用心用力。有他们在,我大秦朝政,可保无虞……”
始皇帝见自家这大孙子,絮絮叨叨,再三叮咛,就跟叮嘱小孩子似的,知道是这孩子是发自心底的在担心自己的身体,故而也不觉得他烦。
笑着连连点头。
“好了,好了,大父知道了,一定好好吃饭,好好练拳,好好休息……”
赵郢:……
看着始皇帝跟哄小孩子似的,赵郢越发不放心了,反身拉着始皇帝的手,苦口婆心地劝道。
“大父,我是说真的,您老人家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您才是我大秦的定海神针,只要您老人家好好的,天下臣工,就没有敢尸位素餐,敷衍政令的。那些四处散播流言,妄图颠覆的,也都只是跳梁小丑,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说到这里,赵郢看着始皇帝,犹豫了一下,还是试探着道。
“我回来之前,那些不是太急的奏疏,不妨先放着,若是实在不能等,或可交由李忱、卓易和徐志三人处理,这三个人,虽然年轻,但才华卓异,又掌四方事,知道轻重缓急——或可为大父分忧,先对奏疏的内容,做些简单的处理意见,然后大父再做最后的批示……”
其实,这就是明朝内阁和司礼监的雏形了。
赵郢原本不想说的,因为,这种事,其实有些犯忌讳,哪怕如今,他深得始皇帝的宠信,关系到这种国家政体制度改革的大事,他也不敢轻易试探。
因为,他深知始皇帝对皇权集中的执着。
为此,始皇帝废除分封,而推行郡县,领军的大将,也只是一个临时的职权,战争结束之后,就得交出手中的兵权。
这样的一个人,你想让他把批阅奏疏这样至高无上的权限分出去?
他真不想说。
但是他太了解始皇帝了,他知道,只要自己一离开咸阳,始皇帝肯定就又要化身那个昔日的工作狂人。
一旦自己被江南的事情绊住了脚,不能及时回来,自己以前为了改善始皇帝身体所作出的所有能力,定然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毁于一旦!
因为始皇帝实在是太拼命了,“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
这是《史记》中的记载。
由于每天要批阅很多文件,宫中的属官,甚至不得不以“石”这个单位,来衡量始皇帝要批阅的各种文件。
始皇帝对自己的要求,极为严格,甚至已经到了严苛的地步,他对自己白天和晚上要处理的文件,都做了具体的定额,如果批阅数量达不到定额,自己就不休息。
根据史书记载,他每日需要处理的文件,多达一两百斤,近三十万字。
而要想把这些文件,全部批阅完,差不多需要近二十个小时的时间。但看这一个数字,就足以让人头皮发麻,而始皇帝,几十年如一日!
这就是为什么始皇帝年不到五十,就两鬓斑白,身体亏空,甚至不得不吞食丹药,借以提振精神的缘故了。
而这一切,都是赵郢所不愿意看到的。
如今的大秦,不能没有始皇帝。
始皇帝能多活一日,大秦就多稳固一天,如果始皇帝能多活三十,不,哪怕能多活二十年,这天下就不治而平了!
到时候,自己安安心心地做个皇三代,或者皇二代的不香吗?
故而,他犹豫再三,还是提出了这个建议。
但他没敢提司礼监描红,也没敢提内阁的票拟,而是走了一个折中的路子,找了几个资历浅薄,品级低微,又颇得始皇帝看重的“新人”。
试图降低始皇帝对这个问题的敏感。
果然,听闻赵郢想让李忱、卓易和徐志等人,帮自己先做初步的意见,仅仅是眉头微蹙,并没有直接否定赵郢的提议。
赵郢心中不由偷偷地松了一口气,笑着道。
“大父,李忱、卓易和徐志三人,虽然才学颇佳,也有为朝廷效力的热忱,但毕竟资历浅薄,经验不足,大父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考察培养一下他们的能力——相信,有了大父的栽培,他们三个,很快就能脱颖而出,成为我们大秦的后起之秀……”
始皇帝原本还想拒绝,可听到这里,不由心中一动,看了一眼自家这位眉眼间还残留着一丝稚气的皇长孙,微微沉吟了一下,便笑着点了点头。
“好,那便听你的,让他们三个过来,先帮朕简单地处理一下政务——我先说好啊,先简单地试一试,如果他们没有那个能力,亦或是出了问题,那就不要怪朕了……”
赵郢闻言,心中大喜,笑道。
“那是自然,大父赏罚分明嘛……”
始皇帝没好气地抬腿蹬了他一脚。
“滚,滚,滚,堂堂的皇长孙,就会没事溜须拍马,给朕灌迷魂汤……”
赵郢笑着往旁边一跳,落荒而逃。
身后,始皇帝忍不住哈哈大笑。
“伱记得去通知一下李忱他们三个,让他们做好准备,每日一早,就到朕这里来报到!”
……
始皇帝伫立在栏杆后面,一直到赵郢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门之外,这才轻轻地转过身来,看向身后不远处跟着的黑。
“让人再去查一查李忱、卓易和徐志的根底……”
“诺!”
黑躬身而下。
始皇帝则背负双手,慢慢地走回大殿之中。
“或许,是到了应该考虑给他准备些班底的时候了……”
始皇帝缓缓坐下,看着眼前的奏疏,心中闪过一个又一个名字。又下意识地提起毛笔,在眼前的稿子上轻轻地写下了三个名字:
李忱、卓易、徐志!
然后,又轻轻地写下三个大字:
儒道法!
然后,斜靠在椅背上,眼睛微微眯起,盯着下面的三个大字,目光深沉如渊,看不出任何的影子。
……
出了始皇帝的偏殿,赵郢转头就去了李忱、卓易和徐志三人办公的地方。
“李御史、卓御史和徐御史三人在吗?”
三个人负责四方事,每日都要处理海量的公文,然后还要拟写诏书,递呈始皇帝用印,忙得团团转,有的时候,连喝口水的空都没有。
此时,正对着头,对一份诏书推敲用词呢,忽然听到外面的声音,连忙抬起头来。
见是一旁负责协助的官吏,领着赵郢走进来。
赶紧放下手上的工作,忙着迎了上来。
“不知道皇长孙殿下大驾光临,臣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赵郢是他们的主考官,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座师这一说法,但赵郢对他们来讲,确实有知遇之恩。这让他们对赵郢越发尊重。
赵郢笑着上前,扶住他们的手臂。
“三位不必多礼,我就是临时过来看看,顺便来通知你们一件事……”
听闻赵郢有事,三个人顿时严肃起来,躬身道。
“请殿下吩咐!”
赵郢笑着摆了摆手。
“在孤面前,你们不必如此拘束——”
赵郢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刚才三人围着的桌子旁边,随手拿起他们三人刚刚拟好的诏书,扫了几眼,见是他上午刚刚批复的一封关于汉中郡要求放松盐铁专营,允许民间参与经营的奏疏。
便又颇为随意地放下,笑道。
“关于汉中郡盐铁专营的事,你们三人,怎么看……”
见赵郢忽然问起这个,三个人不由面面相觑,有些搞不明白赵郢的意思,不敢贸然搭话。终究,还是出身法家,有着李斯这位老师做靠山的徐志,站出来道。
“盐铁专营之事,陛下已有定论,下官等人只负责上传下达,不敢置喙……”
赵郢笑着摆了摆手。
“无妨,今日我们就是私下里说一说,无论对错,都止于此间,不出这个房门,你们只管畅所欲言……”
三个人顿时相互对视了一眼。
知道,这恐怕是皇长孙要借此考究自己等人,或许与他刚才所谓的通知有关,知道事关自己前程,一个个顿时瞬间就打起了精神。
徐志道。
“盐铁专营,乃是国之根本,事关朝廷赋税与国家根基,商贾之流,天性逐利,低买高卖,一旦放开扣子,必然会对朝廷的收入造成冲击,臣以为,陛下的决定,实在是英明之极!”
赵郢笑着点了点头,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卓易。他对这个一直默默地跟在淳于越身边的少年,印象颇佳,很期待他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卓易犹豫了一下,躬身道。
“臣出身寻常百姓之家,或许可以以一位寻常百姓的身份,为殿下言此事。朝廷专营,固然能充实国库,但因为朝廷专营,很多地方,人浮于事,导致各地盐铁资源紧张,价格高企,寻常百姓之家,不仅吃盐已经成了一件极为艰难的大事,就算是想要得一铁锅,都极为困难,就像微臣的家里,在臣入朝为官之前,就连做饭,都是用的寻常陶器,极为不便……”
说到这里,卓易抬起头,看向赵郢。
“殿下,若是让臣说,臣以为,朝廷或可开一个口子,允许部分品性良善,奉公守法的当地士绅之家经营此事,或可成为朝廷的助益,寻常的百姓,也可以因之获利……”
说完,再次深施一礼。
“请殿下三思……”
赵郢笑着点了点头。
其实,对于卓易说的情况,他自然是了解的。
任何资源,任何时代,只要一垄断,必然就会问题迭出。大秦如今的这种盐铁专卖制度,虽然能够在短时间增加朝廷的财富,加强对百姓的控制,但是却不利于工商业的发展,甚至已经成为滋生腐败的重灾区,有些地方,官吏贪腐,已经成了祸害,搞得民不聊生。
事实上,原本历史上,站在大秦骸骨上建立起来的汉朝,就吸取了这个教训,秦朝灭亡的一个原因,整个的汉朝初期,在汉武帝之前,专卖制都是是被废弛的。
加上战乱已久,民心思定,那些野心家也在秦朝末年的战乱中攫取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开始安分下来,朝廷又及时出现了一些比较平稳的经济、政治、外交政策,才有了汉朝初期的文景之治和一片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
故而,卓易的话,很有道理。放松盐铁专营的政策,是一种必然的趋势,但却不能是现在。
卓易见赵郢不置可否,有些失望地退了下去。
赵郢不动声色地看向一旁沉默不言的李忱,想知道这位道家学徒,对待此事的态度。
李忱不解不慢地躬身道。
“治大国如烹小鲜,顺其自然,保持政策稳定,才是天下之福。盐铁专营有利有弊,但放开政策,允许私人经营,也得慎重再三。怎么放开,放给什么人,放开之后,应该如何应对,如何征税,征收多少,以及如何平衡物价,保证百姓利益,都是问题,这些问题考虑不好的话,臣以为,不如先暂时保持现状,对那些出现问题的地方,先进行整治……”
一个问题,听到了三个不同的回答。
赵郢不仅没有失望,反而心情大好,大笑道。
“善!三位果然才能出众,有治国之才!”
李忱、卓易和徐志三人,有些不解地看着这位神情大好的皇长孙,正有些摸不清头绪的时候,就听到皇长孙笑道。
“陛下欲成立内阁,帮助陛下对各地奏疏,进行草拟……”
李忱、卓易和徐志闻言,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旋即便意识到了皇长孙话里的未竞之意,一个个不由心头狂跳!
看着已然面色涨红的三人,赵郢脸色终于严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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