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黄道神

  阳壤山之上,一方混冥玄气飘游悬浮于空,上下有水团、焰火涌动相逐,仿佛群鲤嬉戏,极是绚烂耀目,声势煊赫无比。

  此时陈蔚敬畏抬眼观去,只见一个漆冠葛衣,大袖轻笼的俊美道人却也是侧目视来,含笑点头。

  “大兄……”

  见那云上的道人眼似点漆,身如玉树,大袖披垂飘飘。

  他面相看去甚是年轻,却自有一股煌煌威仪,宛若神仙中人,叫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陈蔚更不犹豫,慌乱拜倒于地,面上露出振奋欣喜之色。

  “既非外人,又何须行此大礼?”

  陈象先打量陈蔚一眼,伸手虚托,和颜悦色开口。

  顷刻间,天中千里之内云气一荡一收,所有异相都悉数不见。

  而符愚道君对案之处光影一晃,则是多出了一道身影。

  “瞻望风月,烹茗煮酒,千年如一日,道君却是一如既往的好雅兴。”

  陈象先接过符愚道君递来的茶盏,淡笑一声,道。

  “老朽素无大志,只愿为宇内一寻常逍遥客,得享无拘无束才是最妙。”符愚道君望着山川水陆,意味深长开口:“而山中岁月虽是清闲,却也少了世事纷繁,象先以为如何?”

  “道君生性慈和,我则不然。”

  “你这话语……倒是和千年前一般无二。”

  符愚道君轻叹一声后,也不多提,只同陈象先随意说起修行轶事、世间胜景,闲聊起来。

  这一幕叫一旁的陈蔚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心头虽有诸般疑惑,但也不好开口,只是恭敬垂手侍立在侧,心思电转。

  陈象先之名于他而言自是如雷贯耳!

  陈玉枢的心腹大患,曾正面杀进过水中容成度命洞天的狠人,声名籍甚!

  而他今番拜山太符宫,也是受了仙宫中陈润子和陈元吉的法旨,为了陈象先,特意来求一粒神丹。

  但陈象先究竟如何如何。

  陈蔚的所知也仅限于旁人话语。

  可今遭真人当面,又见他法力神通,倒着实是令人惊愕莫名,甚至隐有心惊肉跳之感。

  在陈蔚此人看来。

  陈象先应还是身受重创,元气未复,在密地中将养躯壳的景状,指望着太符宫中的神丹来助他修补本元。

  孰料丹药还未真切求到手,陈象先却已不知何时破关而出。

  且听符愚道君先前话里意思。

  他似早已来到了胥都天,对于陈玉枢和陈珩的那一战,也是心中有数。

  这一发现叫陈蔚不由凛然,不敢不小心……

  “看这场面,太符宫的符愚道君在千年之前,便同我这位大兄是旧识了,还想招揽他?”

  陈蔚神色微微一动,暗道:

  “先是虚皇天的监国太子,又得太符宫这般青睐,我这位大兄着实是名不虚传!只是有如此背景,却还是奈何不得陈玉枢,反而被打碎了肉身吗?

  如此一来……究竟谁又才是陈玉枢的真正人劫?”

  不提陈蔚心头是如何忐忑作想。

  不远之处,因陈象先弄造出的那番宏翰气象。

  太符宫各处,也是有罡云腾起,氤氲气雾翻卷。

  不少本在闭关参玄当中的太符宫众真乘龙骑鲤,纷纷来此拜会陈象先,一叙旧情。

  在过得一个时辰,见符愚道君微微颔首,太符宫众真也是会意,含笑稽首,折身告辞。

  “大兄,那我便先行告退了。”

  陈蔚见得此幕,心知这两人必有要事相商。

  此人自然不敢打搅,恭敬一礼后,便小心翼翼退了下去。

  而眼下符愚道君目视陈象先,沉默片刻后,微微摇头:

  “象先,你如今虽是重塑了躯壳,但毕竟重创未愈,何必如此弄险?”

  “果然难瞒道君法目。”

  “先天魔宗的丑伯食生术……此术在胥都天内可谓大名鼎鼎,老朽怎会陌生?”

  符愚道君叹了一声:“象先,你真身来胥都天也就罢,昔日你穿过罡气层却不先来阳壤山见我,老朽也只以为你是要收回自己留在胥都天的几座别府,因此才无暇分身。

  谁曾想你竟胆大如此,非仅徘徊不去,还到了南阐州,同先天魔宗的人动起手来?

  陈玉枢如今虽画地为牢,但你就不惧他铤而走险,联合先天魔宗之人出面围杀你吗!”

  丑伯食生术乃是先天魔宗的一门上乘大神通。

  其非仅可将日月列星、六虚杳冥之气视作案中餐食,圆满功行,以成就至道之精。

  且还是一门杀伐大术,极擅于攻敌!

  这门大术在先天魔宗的地位,便等若是北极门下的十二神通,太符宫内的上清真符,非门中真传不得传授!

  此时陈象先体表虽有一股莹润法光,净化无垢。

  但在符愚道君眼中,那法光底下却是有一股浊阴之气,化为黄衣紫冠的丑陋魔神,凶气滔天,只是被法光弹压,才不至生乱。

  “在看过甘琉药园那一战后,我也欲去先天魔宗试试他如今手段,只是可惜被庄姒还有几个真君在半途中拦下,此女似与陈玉枢交情不浅,手段亦然厉害。”

  注意到符愚道君目光,陈象先不以为意。

  大袖一卷,那黄衣紫冠的魔神猛得发出声痛苦惨呼,神态愈发萎靡。

  “只是这丑伯食生术不愧为先天魔宗的上乘神通,虽伤不了我,但也绝非三五日功夫就可以磨灭,驱而不散,也是桩不小麻烦。”他道。

  陈象先这一番话尽管说得平平淡淡,却听得符愚道君微微皱眉,无奈摇头。

  胆敢以重创未愈之躯,闯入敌手的修持之地,独斗包括庄姒在内的数位纯阳真君还不落下风,硬接一记丑伯食生术而不损分毫。

  最后若不是先天魔宗的广应玄义道君放出气机,隔空威慑。

  那几个合力围攻陈象先的纯阳真君势必要留下来些,沦为他剑下亡魂!

  如此胆魄!如此手段!

  放眼而今偌大的九州四海,能做到这一步的纯阳真君。

  除陈玉枢外。

  大抵也便唯有一个陈象先罢!

  “我知伱敢来胥都天观他虚实,必是留有后手防备,可性命大事,终还是要多谨慎些。”

  符愚道君开口:

  “而你这一趟前来,除了想观陈玉枢的虚实外,只怕还另有他意吧?”

  “的确如此。”陈象先坦然颔首。

  “因为陈珩?”

  “陈珩?”

  “一个拜入玉宸,得我那老友青目,在同境斗败陈玉枢的陈氏子弟,也唯有他,才值得象先你不辞辛劳,特意往胥都天走一遭了。”

  符愚道君朝陈珩闭关处看了一眼,笑道:

  “而你是欲招揽他?还是欲交好他?”

  “陈珩……”

  陈象先仅沉吟片刻,便淡笑一声,摇摇头:

  “道君错了,我此番除了辨清陈玉枢虚实外,便是为了见你。至于陈珩,我此先也不知他会来阳壤山借地修行,实是阴差阳错。”

  “见我?莫非象先你回心转意,终是愿意入我太符宫门下了?”

  符愚道君捻须沉思,道:“不过你见我所为何事,为了道情头陀的丹药?”

  “圆峤大镇龙门金丹虽为神丹,但说句狂妄的话,以我和道君间交情,也不必特意跑上一趟。”

  陈象先目视眼前老者,诚恳道:

  “说来惭愧,我欲请动道君为中人,让那道情头陀出手,为我炼一粒圆行大法丹。”

  “此事……”

  符愚道君犹豫片刻,还是缓缓点头应下:

  “此丹药力还更在圆峤大镇龙门金丹之上,炼上一粒,头陀也需付出不少代价,不过你既急着愈合道身,我可为你全力交涉,你备好一应宝材便是了。”

  得了这亲口应允,陈象先脸上却未见什么轻松之色。

  他反而离席而起,将袍服整上一整,肃容拱手道:“而除了圆行大法丹——”

  “还有其二吗?”

  符愚道君无奈打断,看了陈象先一眼,摆手道:

  “你先说罢。”

  陈象先诚恳说道:“道君也知陈玉枢破劫之期将近,若是容这老魔成道,我陈象先又有何面目存活于世?郁罗仙府中的人,就更是要朝不保夕了。”

  “你的意思是?”

  “还请道君慈悲,将那十六道上清真符借我参悟百年,奠我定世之基!”

  这话一出,符愚道君脸上神情立时一变,眸光凝重,却是难得久久无言。

  七七四十九道上清真箓是太符宫的立派基石。

  某种意义上。

  它们也是太符宫俯瞰众真,雄霸一州之地的重要倚仗。

  此物非仅是天生地养,贵重无比。

  且每一道上清真箓都身具不可思议之伟力,在通法之人的催发下,足可轻松打碎州陆,以教太初!

  是大造化,亦是大杀器!

  当初的中琅浩劫,道逆陆羽生暴起作乱,以一敌众,手托中琅州遁离胥都天。

  那时候,便是当时太符宫掌门悍然出手,以三十三道上清真符结成一记杀招,硬生生削去了陆羽生的一半道果下来。

  如此重创,险些令陆羽生当场身死!

  即便是至今,陆羽生仙业更进,也并未做到全愈伤势,大道有缺。

  而太符宫掌门的道行并不如陆羽生,绝非他的抗手,却是凭借上清真符之力,让陆羽生栽了个大跟头。

  上清真符的重要,自此可见一斑!

  如今陈象先开口求取上清真符参悟,还是整整十六道。

  此事在派外修士当中从未有过先例。

  纵符愚道君再是看重陈象先。

  他也难独断专行,应下此事……

  “你欲以十六道上清真符来辅助修行,虽然凶险,这倒也的确是一条妙策……毕竟你还未习我门中大典,便能与那十六道上清真符交感,如此天资,堪称是举世难觅,这也是老朽当初为何再三力邀你入我门下的缘由。

  而以你天资,若是再学了我派的经义。

  假以时日,说不得能执掌三十三道真符,或更进一步,也未可知……”

  思虑良久后,符愚道君轻叹了一声,无奈道:

  “可你并未入我门下,非太符宫弟子,此事从未有过先例……老朽虽欲助你,希望却也渺茫。”

  ……

  那十六道上清真符天生便与陈象先交感,可谓完美契合他的真性,上下交融。

  若是能够得手,对于陈象先的道行必是大有好处,价值莫可估量!

  不过上清真符却是太符宫的宗门底蕴,从未外流过丝毫。

  如此一来……

  “老朽知你心思,陈玉枢起势已成,咄咄逼人,你忧他先你一步成道,自此落于下风,只是……”

  符愚道君伸手指向陈珩闭关方位,目光一转,不动声色道:

  “如今陈玉枢人劫的苗头已是渐显,只要陈珩一日还活在此世,陈玉枢一日便不得安宁。这两人迟早有一日会终会对上,决出生死。

  既如此,你又何必心忧?”

  符愚道君目视陈象先:

  “且就算陈玉枢斩了陈珩,破劫飞升,有那位神王在,你大可进入入虚皇天,静坐勤修,以待天时。

  无论虚皇天、亿罗宫或是空空道人处,若是你想,皆可作你栖身场所,护你无忧。

  如此……又何必涉险,莫非是不甘人后?”

  陈象先摇了摇头,道:

  “不甘人后?或是如此罢,我分明亲入南阐州,却未见陈玉枢如何反应,只是被庄姒几人拦住,这或是因陈玉枢劫罚愈重,难以真身出面。

  但我知晓此獠心思,只怕在当年那一战后,陈玉枢便已不再视我为心腹大患,仅是将我视为一强敌罢了!

  若不如此,先天魔宗的诸位道君怎会这般反应?”

  在片刻的停顿之后。

  陈象先顺着符愚道君先前的目光望去,不由一笑:

  “而陈珩,此人虽说出色,不过道君是要我将今后道途寄托一个小辈身上?指望他胜过陈玉枢,来解我危困?”

  “这倒也不是你的性情。”

  符愚道君沉默片刻。

  “无论陈珩,还是虚皇天、亿罗宫、空空道人……道君,从始至终我都知晓,天数不足恃,亲族不足恃,而外力亦不足恃!

  我陈象先修道至今,足恃的,唯有掌中刀剑,凭此来行杀伐之事!”

  随着这话出口,一股昂然慷慨之意也是立时暴起,腾向天中!

  轰隆一声,好比雷公撞钟,宏声大音如潮水般扩去,激荡百余里!

  “……”

  符愚道君抚着颌下花白长须,若有所思。

  “我与陈玉枢有大恨深仇,若不亲手杀他,如何能告慰亡灵?至于上清真符……”

  陈象先视线一转,同符愚道君眸光相对:

  “我早虽有师承在身,不欲改换门庭,但我可立下盟誓,为太符宫的大事效死。”

  “我门大事?”符愚道君闻言不觉皱眉。

  陈象先言道:“太符宫也是自前古道廷时代传承至今的大派,宗内列仙云集,诸真并世,并不输于其余八派六宗,缘何却不多设下院、别府,连天外的道脉疆土也舍弃不少,反将势力集中收缩到阳壤山中?

  若说太符宫同北极苑一般,门中经典修行艰难,偏重缘法。

  可为何太符宫的大多历代祖师,却鲜有离开长期过阳壤山的,大抵都在山中密地结庐而居?”

  符愚道君难得微微变色:“你知晓多少?”

  “黄道神,道廷帝君的奇伟造物,先天显世之神!”

  陈象先同样容色一正,肃然道:

  “我对祂虽了解不多,却也知晓此神同已是太符宫干系紧密,而太符宫的大多历代祖师之所以不在诸宇间逍遥,也是为了方便戒备、弹压这尊先天显世之神,不知可是这般?”

  “是神王还是那位空空道人……罢了,此事虽隐秘,却也瞒不过那些大神通者。”

  脑中虽跳出几个名字,符愚道君却也无心刨根问底,只在半晌沉吟后,沉声再追问一遍:

  “你的意思是?”

  “若能得那十六道上清真符参悟,我可立下道誓,在道成后,为弹压黄道神一事出力,并效力万年。”陈象先道。

  “效力万载吗?”

  符愚老者摇摇头,继而深深看了陈象先一眼:

  “象先,弹压黄道神一事非同小可,以你的见识应也知晓,便是在我派,参与黄道神之事的那些有道仙真也是因诸般原因才被选中,大多无奈为之,你还有大好前程——”

  “我终究未参习过太符宫的根本经义,只是借上清真符来见我前路,虽难免有些妨害,却也承受得起。”

  陈象先神色不变:

  “再且,若是能斩了陈玉枢,以支夺干,取了此獠道果……似这点牺牲,又算得上什么!”

  此话一出。

  场中一片寂静,久久无声响传开。

  “既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多劝,自会全力相助,了你心愿,只是十六道上清真符事关重大,非我一人能决,你需静等些光景……这段时日,便先陪老朽弈棋清谈罢。”

  半晌后,终于符愚道君率先出声,打破了这沉默。

  “多谢道君成全。”陈象先心头一松,大礼拜下。

  “黄道神,上清真符……也罢,也罢,你既有此心,我如何能阻你?”符愚道君摇一摇头,话锋转过,再次提起一事,意有所指:

  “不过话说回来,象先你难得来胥都一遭,既同视陈玉枢为冦仇,又何妨见一见他?”

  “陈珩吗?便是道君不说,我亦有此意。”

  陈象先眼帘一掀,若有所思:

  “不过他如今正在凝药化丹之时,我却不好打搅,待得他踏破关门后,再行分说罢。”

  甘琉药园的那一战,陈象先也是曾亲眼目睹,见了具细。

  而一个能在同境斩杀陈玉枢神降身的人物,自然绝非什么易于之辈。

  也难怪陈玉枢会将其视作心腹大患,屡屡施计,欲先杀而后快……

  “如此人物,是拜进了玉宸学道,未入仙府吗?也好,也好,免了今后的一桩因果,如此才是仙道正途。”

  此时陈象先想起陈元吉此先的言语。

  他心下不禁一笑,眸中神光激昂,暗道:

  “天下英雄,实如过江之鲤,岂止三两之数?而待得一朝风雷相激,阴阳起伏,究竟又有几人能过得天门,行那鱼虫化龙之事?

  天数大势之论,半是命定,也当半是人为了!”

  ……

  ……

  所谓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一晃眼,便是七年光阴轮转而逝。

  这一日,本是入定中的陈珩忽心神向上一浮,全身气机都都聚拢一处,撞开栖真灵窍,睁了双目,脸上微有一丝喜色。

  “湛然虚精炁。”

  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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