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沉重的责任压在你的肩膀上,你不会觉得很难受吗?”我问。
一开始列缺询问乔安是否愿意冒险,乔安表现过愿意的倾向。这令我回忆起了最初认识乔安的那天,发现学校里出现怪异事件的他既害怕又兴奋,似乎是在一成不变的校园生活中幻想丧尸危机的学生,有朝一日终于看到丧尸闯入学校里一样。他原本就向往着光怪陆离的冒险生活,我在相同年纪时也有过相差无几的思想。
如今,柳城安全局大敌当前,却无计可施,无数人的性命正在面临莫大的威胁,而当下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由自己去冒险。
易地而处,如果我是他,我会怎么想呢?
他几乎是反射性地说:“那简直是求之不得啊!”
我默默地看着他,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在放松之下到底说了些什么,脸一下子便红透了。
在整理完心情之后,他继续说:“其实,我也很害怕,不知道梦境里会出现什么危险。”
“嗯。”我点头,示意自己在听。我很清楚,他和那些只是幻想自己冒险的人不一样,他是真的不止一次身陷险境,也看过人在那种情形下悲惨地死去。以前他都侥幸生还了,以后呢?就算冒险的地方是梦境,未必会危及到自己现实中的生命,但在梦境里很可能有着狂信徒和尉迟,谁都无法在这种事情上打包票的。就连列缺也只敢说“梦境本身”不会带来性命方面的危险。
虽然说是要在别无他法的前提下为乔安做思想工作,但那是建立在他不拒绝的前提下。如果他哭着拒绝,我无论如何都是要站在他这边的。
“而且,如此至关紧要的任务,万一我弄砸了该怎么办呢?”他不安地说。
“你忘记了吗?我也会与伱一起进入梦境。”我说,“万一我们弄砸了,我会陪你一起挨骂。”
不如说到时候肯定是我负全责,他连作陪的都算不上。
他微微一呆,似乎想象了我描述的场景,接着露出了像是在课堂上给同桌递纸条,结果连累同桌一起被老师责令到教室后面罚站一样不好意思的笑容。
“而且也别那么着急给自己添加负担,现在会议还没结束,说不定再等等就有其他方法了呢?”我安慰性质地说着,又看了一眼他搂在怀里的圆盘道具,然后问,“还是无法完全下定决心解除魅魔化吗?”
“是啊……”他惆怅地说。
“你想要保留魅魔的身体,是为了追求力量吧?”我问。
“是的。”他点头。
“为什么那么想要力量呢?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我问。
“我……”他大约自己也没想好。其实我也明白,追求力量是不需要那么多理由的。就好像是追求钱和权一样,未必真的是要拿来做什么,但就是想要拥有。仅仅拿在手里就令人身心舒畅。
为了力量本身而追求力量也是十足正当的理由,只要别变成尉迟那样就好。然而,魅魔的力量容易扭曲周围的人,是难以驾驭的力量,我希望乔安能够想清楚了再决定是否接受。
片刻后,他似乎终于找到了理由,像是对自己宣言一样说,“我想要保护姐姐。”
“你的父母喜欢你而冷遇你的姐姐,因此把术士传承交给了她。而你认为她是代替你去面对了隐秘世界的风风雨雨,所以你想要尽快强大起来,反过来为她遮风挡雨,是这样吗?”我问。
他用力点头,“嗯。”
“假设你的姐姐为了保护你而改变自己的人生道路,选择像你一样与恶魔融合。不再是‘人类乔甘草’,而是成为‘魅魔乔甘草’。你愿意吗?”我问。
“肯定是全力阻止。”他毫不犹豫地说。
我接着问:“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这样认为吗?”
“嗯……”他似乎想要反驳,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么,你是为了什么而追求力量?”我再次询问。
“我……不知道。”他似乎很努力地想要得出结论,想要马上决定自己为何而追求力量,“但是,力量肯定是好东西吧。就像是钱一样,虽然不能说是足以实现一切愿望,但只要拥有得足够多,大多数的愿望都是可以实现的。”
“这么好的东西,你的姐姐有机会拥有,你却想要全力阻止,是为了什么?”我问。
他为难地思考着。
“而且,你的姐姐是安全局的内务术士,不需要冒着风险到前线战斗,事业上也没有遇到困境,安全局也会在一定程度上为她提供安全方面的保障。就算她真的遇到了麻烦,也有像我一样愿意对她伸出救援之手的伙伴。现在的你如果要将‘为姐姐遮风挡雨’作为改变人生的持之以恒的动机,是不是稍显薄弱了呢?”我尝试着设身处地地站在他的立场上,摸索他的内心世界,并且将其中的问题暴露出来,“我不是在说这么选是不好的,起码,如果你的姐姐和父母运气很差,真的落到了必须由你来救的境地,那时候你就有力量拯救了。”
“但是,不妨先这么想吧。假设你的父母不是术士,你的姐姐当然也没有成为术士。而你作为一介平凡的中学生,机缘巧合地接触到了隐秘世界,并且得到了追求力量的机会……”随着我的描述,他也配合地沉浸到了想象的世界里,“那种情况下的你对于力量的向往,与现在的你想要魅魔力量的情绪应该是一致的,对吗?”
“是的。”他点头。
“为了那种理由而成为魅魔,是合适的选择吗?”我继续提问。
况且,对他来说,成为魅魔并不是唯一的道路,仅仅是捷径而已。以他卓越的天赋,再兼以足够的认真刻苦,哪怕不如青鸟那么神速,要在未来成为主力级也绝不是痴人说梦。
“可能……不是很合适吧。”他说。
“我希望你能花时间好好想清楚。”我这么说着,却觉得自己是不是妄自尊大了。是不是因为对象是年纪比自己小很多的后辈,就以为自己是个很成熟的人,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起道理了。
我自己也不能够说是个很成熟的人,却拿出好像很懂一样的口吻说话,会不会有误人子弟的嫌疑呢?想到这里,难免有些惭愧的感觉。
“而且……我其实也很害怕魅魔之力。”他说。
“你害怕自己会扭曲周围的人?”我问。
“不止如此。”他把细长的尾巴搁在了自己的膝盖上,又捧起了水滴状的尾巴末端,低下头像检查一样看着,“我害怕自己以后会不会觉得别人爱我是理所当然的。”
我总算明白了过来,他是害怕自己也变得扭曲。
魅惑之力会改变他未来的经历,迫使他走入另一条人生道路,同时那条道路也会反过来改造他,使他成为和现在的他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人是会变的,会随着经历而改变。而那到底是好是坏,我无法断言。
忽然,我发现乔安正在以莫名专注的目光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过了数秒钟,他才说出了心里话,“我就是觉得,要是我有个像你一样的哥哥就好了。”
——
最后,乔安似乎是想要把决定权交给我。
他希望由我来决定,自己是不是应该成为魅魔。
但是我不打算自以为是地支配他的未来。
他才是自己人生的主角,没有把人生的方向盘交给其他人掌控的道理。我希望他能够自己做主,往自己真正想要的方向迈出决定性的一步。
我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乔甘草与我谈及青鸟时说过的话。
——她当时还小,却懵懵懂懂地做了改变自己一生的决定。
——之后说不定一生都要被囚禁在那个决定里,我感觉那是很悲伤的事情。
我的想法真的是正确的吗?还是说,我应该尝试支配乔安的未来?
我回到了会议室里,向青鸟打听了会议的进展。还是老样子没个结果,面对狂信徒的布局,谁都找不出来第二条合理的破局方向。反倒是坏消息增加了,昏睡者的数量这会儿已经超过了五千人,狂信徒计划的进度条又上升了一个百分点。目前的进度看似只是百分之五,实际上正在以滚雪球般的速度增加。
目前列缺已经派出了执法术士部队扫除柳城各处的恶魔术士和梦境法阵,根据分析部门的计算,这么做能够大幅度延缓狂信徒计划的进度。但是只要无法破坏集体梦境本身,短则一周,长则半个月,昏睡者就会到达十万人。届时就是狂信徒的胜利了。
两小时的会议终于结束了,列缺面无表情地说:“去传唤乔安的父母吧,我来劝服他们。”
乔甘草不甘心地捶了一下桌面。
我准备先她一步去找乔安,但就在这时,又有新的消息传进了会议室里。
乔安已经进入了集体梦境。
具体地说,是他在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私自进入了看护室,再取下了压制自己魅惑之力的护符,然后主动释放出魅惑之力控制住了体检医生,命令其配合自己,把自己送进了集体梦境里。
他是知道会议注定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才会独断地潜入集体梦境里的吗?但反正都是要潜入集体梦境,为什么要独自冒险呢?还是说,他其实没有那么相信我?
与他一起潜入集体梦境的前提是他对我足够信赖,信赖到在身陷险境的时候立刻就想到我。如果他不相信我,我就无法施以援手了。
我对此有些不成形的想法,不过现在还是先抓紧时间,看看我能不能潜入集体梦境。
我们立刻进入了看护室,乔甘草第一时间向体检医生询问,“乔安怎么样了?”
“他暂时没事。”体检医生叹息着看了一眼乔安,此时的乔安已经趴在白床旁边不省人事了,而白床上躺着的人是我的父亲。也就是说,乔安是通过我的父亲进入的集体梦境。
体检医生看向了列缺,“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没有抵抗住刚才的魅惑。”
“你现在如何了?”列缺问。
“已经恢复了。或许是因为他没有练习过魅惑之力,只是学会了暂时性的魅惑,而无法将魅惑深深地植入人心,所以一停止输出力量就无法维系我的魅惑状态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没打算那么做。”体检医生说。
“能够与梦境里的他通话吗?”乔甘草急切地问。
“只能单方面地把我们的声音传过去,他那边无法将声音传回现实,因为他对梦境方面的技术一窍不通。”体检医生说,“他也不知道怎么把梦境内部的其他信息传输到我们现实里来,我们现在无法通过他进一步地分析梦境。按照原本的方案,我是应该要把相对应的道具交给他的,但是他刚才只拿走了入梦的符印和防御血液法术的护符就进去了。”
“你怎么没给他?”我疑惑。
“他的魅惑之力虽然很强大,但是用得过于粗暴了,会把被魅惑者的脑子变得愚蠢。”体检医生惭愧地说,“我刚才满脑子都是他,觉得服从他的命令就是无上光荣,反而想不到他还需要我查漏补缺。”
“把道具都给我。”我先是无语,接着说,“让我进去。”
“好。”体检医生立刻就从白床旁边的抽屉里拿东西。
“如果第一个进去的人能够通过信赖关系拉第二个人进去,那么第二个人能否以相同的方式拉第三个人进去?”青鸟询问。看来她也是想要进入集体梦境里。
我是肯定相信青鸟的,基于这层信赖关系,我作为第二个人,应该是能够把青鸟作为第三个人拉入集体梦境的。
但是体检医生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两个人就是极限了。要是你提的方法行得通,之前尝试的就不止是两个执法术士了。”
“这样啊……”青鸟先是失望,又想了想,然后从身上拿出一些治愈符纸塞到了我的手上,“以防万一,把这些带上吧。”
我全部收了下来。虽然我不害怕受伤,但是没有治疗方面的法术和专业知识。因此如果与乔安汇合之后发现他受伤了,我就无法妥善治疗。那种情况下有这些符纸自然是再好不过。当初我也拿这种符纸治疗过剑齿。
而体检医生则把入梦的符印和防御血液法术的护符,以及一个像是单边蓝牙耳机一样的黑色物件塞到了我的手里。
“把这个耳机戴好。”体检医生叮嘱道,“我们之后会通过这个耳机与你通话,并且以此作为媒介分析梦境里的信息。”
我戴上了耳机,“现在我可以进去了吗?”
“虽然还有一些想要跟你提醒的话,但时间紧迫,你就一边在梦境里行动,一边听我们解释吧。”体检医生说。
乔甘草无比郑重地看着我,“乔安就拜托你了。”
我也郑重地点了头,然后走到父亲的白床旁边,深深地凝视着他的面孔。我的任务是为乔安保驾护航,同时也是将自己的父亲从梦境里带回到现实,借此在集体梦境上创造出令列缺也能够进入的破绽。
换而言之,我将要在梦境里面对我的父亲。
我默默地做好觉悟,将符印按在了昏睡中的父亲的肩膀上。体检医生走到了我的身后,按住了我的背部。
一道昏沉沉的睡意涌上心头。
我不去抗拒,主动地迎接了这道黑暗,任由自己的意识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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