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狮行走在林下的阴影中。
这是一种让基因原体感到无比熟悉与安心的状态,他甚至享受着这一切。
碧绿色的瞳孔被金色的发丝轻轻拂过,射出锐利的锋芒,穿透了浩如烟海的藤蔓与茂盛叶群,在空谷与河流中静静地寻觅着。
庄森抽了抽鼻子,细细的闻着空气中流淌的气息:衰老的落叶脱离了脆弱的枝丫,在风与重力的指引下,落在了地面,发酵出腐臭的味道;潺潺的流水送来已经死去多日的尸骸,被猎食者、鱼群和水流冲击到只剩下一副白骨;巨大到足以遮蔽日光的食腐猛禽在最高的苍穹上游荡,它们的羽翼撒下了贪婪和死亡的腥臭气息。
还有那声响,细微的声响,那是雀鸟的羽翼拍打着风的声音,那是野兽的脚掌踩踏在泥土上的声音,那是无数或尖锐、或浑厚、或温顺、或野蛮的兽吼与嘶鸣在毫无逻辑地交织着,奏响只属于森林与弱肉强食的乐章。
尽管只有生存、挣扎与逃亡,只有杀戮、卑鄙与吞食,但是这并不妨碍森林本身的生机与繁荣,无数事关生与死的竞赛、咏叹与书写伴随着那些有生命或者无生命的事物而不断演奏着,此起彼伏,生机勃勃。
当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气息,所有的生与死的节奏一股脑地涌向基因原体的脑海时,他竟产生了一种【喧闹】的错觉。
一切就宛如卡利班的森林一般,不过似乎也有一些不同。
他就仿佛在那座古老的森林中行走着,在那些剐蹭着巨兽皮毛的树木旁穿行,仔细端详着那些皮毛与排遗,从这些标榜自己领地的野蛮行径中,追踪着他的猎物。
庄森还记得那些时光,从身着破破烂烂的树叶服饰,到骑士侍从所标配的铁丝布衣,再到屠杀巨兽所需要的整齐盔甲,雕缀着繁琐的荣誉标记。
他还记得,那时候,他的身躯会从树林中穿过,就像一个沉默的骑士穿过更为沉默的王国,并走向……
等等。
……
……
!!!
庄森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反转着手腕,挥出了一道剑芒,就仿佛用野兽的利爪撕破了虚假的帷幕一般,那热热闹闹的万般声响在一瞬间就变得寂静。
没有落叶,没有流水,更没有雀鹰的羽翼在头顶划破风声,没有巨大的野兽在林中咆哮追猎。
徒留下一片死寂。
唯有死寂。
最简单的死寂。
庄森看着死寂,听着死寂,感受着死寂。
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
这是真正的森林,宛如卡利班的森林。
——————
在这真实的死寂之中,他听到了笑声。
更为死寂的笑声。
——————
【你看破了,庄森阁下,比我想象的要快的多得多。】
【它们没有拦住你,甚至连一瞬间都没有真正的完成欺骗。】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在苍穹与山谷中不断地回荡着,它既没有惊起鸟雀,也没有唤起野兽的嘶吼,因为这森林中的一切都是死寂一般都宁静,就连风声拂过树叶的沙沙作响都在竭力压低着自己的韵调。
那声音仿佛来自于天上,就如同慵懒的女神依靠着奢靡的山巅神殿,通过清风与隐形的使节传递着自己的话语。
【你到底是如何看破的……】
庄森行走着,他没有立刻地回答,只是从紧咬的牙缝中吐出了几丝嘲弄。
【我已经很久没有漫步于深林之中了,以至于我有些忘记了它的模样。】
【而伱,根本不知道真正的森林又是什么样子,你只是在模仿,在进行最拙劣的模仿与推演,记述着你最开始所看到的,这个世界原本的样子,然后根据自己的想象,添油加醋一番,弄成一个滑稽的画作。】
【你那虚假的梦境,就仿佛是一堆满是漏洞的石块,当风吹过的时候,也许会发出美妙的声音,但是当有人拿着锤子,走到它面前的时候,它脆弱的宛如白纸一般。】
【可笑至极。】
基因原体毫不留情地下达着结论,语气中是几年来他对摩根习惯性的命令与要求,但这一次,回答他的不是那句【遵命】。
而是连绵不断的笑声。
他眯起眼睛,微微弓着腰,就仿佛一头真正的野兽一般,不断的呼吸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清风之中,金色的长发遮掩在细碎的日光之中,宛如黑夜中的藤蔓,沉重的铁靴擦过那些昔日劈啪作响的生脆落叶,竟没有发出哪怕一丁点的声响。
他就像是一头野兽,一头永远不会存在于现实里的,传说中的野兽,它们只会出现在篝火旁的故事中,出现在最老辣的猎人那狰狞的疤痕里,它们融入了黑暗,融入了纯粹的猎杀,不会被任何光芒与视线所感知到,只有受害者的鲜血在无尽的长夜中一点一点滴落,昭示着它们曾经的到访。
而现在,庄森就是那头野兽。
他迫切地想要杀死什么。
基因原体继续前进着,他走过了一片又一片的深林,身影在无数的裂谷与巨木下反复的徘徊,直到一个巨大的天坑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而安静躺在其中的,便是暗黑天使最标准的空投舱。
他找到了。
他的猎物,他的顾问,就在这附近。
他了解她。
她不会走的太远,因为过远的距离意味着操控感的缺失,她讨厌,甚至是畏惧那种无法掌握手中一切的感觉。
她以为她掩饰的很好。
然后,庄森再次听到了笑声。
——————
【一个危险的距离,庄森阁下。】
【你真的很厉害,我承认,你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声音继续回荡着,但这一次,似乎更近了一些,每一个字符都在庄森的耳旁炸响。
基因原体抬起头,他闻到了野兽的臭味。
这并不是错觉。
低沉的嘶吼开始在他的视野尽头出现,接二连三、此起彼伏、成百上千、无穷无尽。
野兽的身影汇聚成了恶臭的浪潮,无数的毛发与獠牙在难得的万丈光芒下汇集着,反衬着嗜血的渴望。
伴随着这一头头生灵的涌入,森林仿佛在一瞬间就活了过来,庄森能够听到无数的嫩叶在齐刷刷地鸣响,一时间显得吵闹无比,而在这种最天然是遮掩之下,那数以万计的藤蔓悄无声息地抽离了自己的身躯,从树干与枝杈上快速的滑落,宛如没有瞳孔与獠牙的毒蛇一般,在所有的土地上汇聚成交织的团块,最后化作一缕缕长鞭,无声地抽打着空气与土地。
森林活了过来,就在一瞬间,那活跃且暴戾的气息便在狮王的鼻翼下回转。
不要认为自然是和蔼的,那只不过是一种慵懒的假象,暴怒的自然是能够摧毁人类任何认真的狂躁野兽。
但庄森只是微笑。
【一片活着的森林?】
【我原本以为你会为我演示更多。】
笑声回应了他。
【如果你按照约定的时间来访的话,那么我的确会做到更多,如何你再多给一点时间的话,整个世界都会在我的挑拨与控制之下释放着毁灭的暴怒。】
【但是战争没有如果,你打乱了我的步骤与节奏,在这一点上,你是卑鄙的,却也是无比聪明的。】
【……卑鄙?】
这个词让狮王的眉头皱起。
而那笑声似乎更尖锐了一些。
【是的,卑鄙。】
【如果卑鄙能够帮助赢得战斗,你会让自己变得卑鄙么?】
这并不是一个问题,因为就在话音落地的那一瞬间,早已知晓答案的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大笑了起来。
庄森在笑,真正的笑,那是蕴含着快乐、嘲讽、愤怒与杀意的笑声,在这笑声之中,他举起了自己的大剑,碧绿色的瞳孔中反射出了无情的光芒。
然后,他冲向了咆哮的兽群。
——————
【你很厉害,阁下,非常的厉害。】
【你是战争的主宰者,生而如此。】
当【狮剑】在无穷无尽的血肉与咆哮之中释放着毁灭性的风暴的时候,那声音刺透了旋风的帷幕,来到了庄森的耳旁。
基因原体并没有理会,他似乎沉寂于眼前的屠杀之中,数以千百计的巨兽在无声地控制下争相涌来,它们鳞爪飞扬,排山倒海,毛皮上还残存着彼此厮杀所留下的斑驳痕迹。
也许有数百,数千,数万,甚至更多,但是庄森毫不在乎,他的大剑挥舞着,便收割了越来越多的野兽之灵,一切就仿佛回到了他在卡利班最后的那些日子:所有的骑士一起出征,旌旗连天,盔明甲亮,以世界为帷幕的猎场在无数的咆哮声中拉起,每一天都要流血,都要牺牲,越来越多,永无止境。
他怀念着它。
大剑再次挥舞,砍飞了数十兽颅。
终于,他把剑立在了地上,而无穷无尽的兽潮也在此刻安静了下来。
终于,他笑出声来。
【战争?】
他笑着。
【你在我身边三年,但凡你在这三年之中学会了半点的事情,也不会把眼前的一切算作是战争,它甚至连狩猎都算不上。】
【我学到了什么,并不重要,庄森阁下,但我从你身上看到了什么?】
【对你来说,战争不也正是一场狩猎么。】
庄森不笑了,他的嘴角在一瞬间压了下去。
但那声音还在继续,那无情的笑声缓慢地刺透了庄森的盔甲,慢慢的将接下来的话语融为毒针,射入基因原体的心脏。
【对于你来说……】
【一切,不都是一场狩猎么?】
【我们每个人的脚步都会在我们人生的一个地方停下,而有些人,他的内心之中不过是卡利班的茫茫森林。】
【正是因为这一点。】
【你才伟大,庄森。】
——————
安静持续了几秒。
而打破他的,是基因原体不屑的嗤笑。
【你应该去找马格努斯,或者福格瑞姆,学习一下那些花俏的技巧。】
他挥舞着大剑,力量前所未有的沉重,无数巨大的野兽在这道剑芒之下化作了尘埃。
【战争不适合你,你也不适合它,摩根。】
【我发誓,在我抓住你之后,我会让你明白这一点的。】
碧绿色的瞳孔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危险,他不断地散发着自己的意志,渴望找到那个躲藏在深林之中的小贼。
【马格努斯……福格瑞姆……】
摩根的声音似乎沉寂了一下。
【为什么不是佩图拉博?】
狮王的嘴角微微扬起。
【我的奥林匹亚兄弟,他是一个粗暴的设计师,他懂得战争与谈判的艺术,但他永远都没有将他的才能发挥出来的力量,只要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就会一事无成,他甚至比荷鲁斯更为糟糕。】
他悄无声息地前进着,踩过潺潺的血水。
【你的最后一句感慨让整个话语都失去了它的意义,庄森阁下,谁又会比荷鲁斯更为光辉呢,哪怕是在暗黑天使的要塞里,我都能听到牧狼神的荣光。】
她的声音近乎于一种浮夸,夹杂着几乎毫不掩饰的挑动,面对着这种声音,庄森依旧保持着冷面。
但他承认,他的心中在燃烧着一股微不可查的无名火苗。
【荷鲁斯……】
他轻声低吟着这个名字,就仿佛在提及一个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我知道,他在嫉妒我,也在埋怨我,虽然我并不能理解他的这些情绪,但是即使隔着如此之多的星域,我依然能够猜测到他的思想:他不想加入这场战争,他不想让他的子嗣流血,但他又不觉得除了他还有别人能够扛起这一切。】
【他总是在明面上被偏爱,但他又总是不满足,温言在口,大棒在手,饥肠辘辘,贪心不足。】
庄森听到了笑声,前所未有的尖锐。
【听起来……】
【他很适合战帅。】
在庄森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地方,他不由得因为这句话而皱起眉头。
基因原体沉默了一会儿,便冷哼着。
【有的选么?】
【要么暴躁,要么迂腐,要么没有半点的能力和态度去承担责任。】
【他是唯一的选择。】
他说着,却又忍不住地冷哼。
他听到了靴子摩挲树叶的声音。
【那为什么……不选择基利曼么?】
这问题让庄森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随后,他笑了起来。
【是啊,是啊。】
【你不说,我都忘了。】
【还有基利曼,这种更为糟糕的选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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