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云梦泽、巨野泽等不同,辽泽并没有大面积的水域,而是一片地势低洼、被无数辽水支流与无数从医巫闾山蜿蜒而下的溪流漫入,所形成的沼泽湿地。
这片沼泽湿地的具体范围有多大,没有人给与准确的数据。
但公孙毅说,据在先前白马义从问过的杂胡声称,宽度约莫有两百余里,且辽泽之后就是大小辽水。
夏侯惠留公孙毅带着骑卒留在外警戒,自己带着十数人走进入了辽泽。
将近初冬,辽泽内已然一片枯败,入目寻不到半点绿意。
此时正处于枯水期,漫入辽泽的许多涓涓细流都断了,只留下浅浅的痕迹,个别高点的地方还裸露出了表土,一脚踩上去,四周烂泥涌起,覆盖了整个脚背;而低洼点的地方,则是还残留着瞒过脚脖子的浅水,水有些浑浊,间杂着枯叶与草絮,泛着灰绿色,一看就知道是至少两个月没有再流动的腐水。
许多失去生机的水生植物都伏倒在浅水烂泥里,将腐未腐,与死去小鱼虾的残躯混着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夏侯惠矮身扶起几根,细细打量。
短的三尺有余,长的则是约莫四五尺,从根部两段深浅不同的水迹颜色,很容易就分辨出来了在盛夏时节丰水期,这片沼泽的水深约莫有膝盖那么深。
而且这些水生植物茎叶都有被虫豸啃食过的痕迹、附着许多已经孵化的虫卵。
一路直行、逐渐深入,没过脚背的烂泥就越深,诸如泥鳅、螃蟹或者鳝鱼的小洞口也陆续增多,偶尔还能看见长虫的蜕皮以及走兽的粪便。
硬实的草地也有,但很少也很小。
在辽泽内走了一个时辰的样子,夏侯惠一行也就遇上了四处,其中最大的那块草地,也仅能容百余人立足。
小水泽倒是很多,多到夏侯惠都懒得数了。
尤其是这些小水泽边上往往会伴着深不知底的沼泽泥坑,夏侯惠让义从试过,以近一丈的长矛没根插入,竟犹没有感觉触碰到硬地。
灌木丛也不少。
都不大,枝干也细细的,东一簇西一簇的星罗分布,极大阻碍了通行难度之余,还无法提供多少柴火。
约莫走了三个时辰,兜兜转转仅是深入了十余里。
这也让夏侯惠罢了继续勘察的心思,带着义从们转身返归。
没有必要再继续了。
他已然知道了,自己先前关乎辽泽不可横渡的猜测实锤了。
这片沼泽湿地有水的地方,是“浅不通车马、深不载舟船”;无水的地方,则是仅仅可容纳埋灶造饭之处。
若是大军想贯穿而行,所有辎重都得由士卒们手提肩扛着;且如果不想让兵卒在宿夜时躺在烂泥水里的话,还要携带大量的木板与皮毡架床。
但这些困难还是次要的,以布土铺路、革木作桥的方式,还是可以克服的。
真正制约魏军无法横穿辽泽的因素在于两个时间。
第一个时间,是魏国出兵的时间。
辽东的冬季苦寒、大雪尤多,不管出于兵将斗志与取暖的方面考虑,魏军都不能将战事拖入冬季,再加上伴海道雨季不可通行的制约下,魏军想出兵来伐辽东公孙,唯有选择在盛夏之前走完伴海道。
也就是说,需要在丰水期穿行辽泽。
这个时候的辽泽水植繁茂、蚊虫滋生、水深及膝,会给穿行的大军带来三个困难。
一者,是疾病。
盛夏时节的沼泽之地本就容易滋生疾病,再加上数万人穿行时排泄的便溺、就地取水造饭与饮用,以及蚊虫叮咬传播,在半个月的穿行时间内,夏侯惠相信,军中士卒肯定会爆发大规模的疾病。
次者,是兵将的斗志。
辽泽之后就是辽水,所以他们在穿行辽泽时还要带上舟船。
艰难在沼泽湿地中跋涉,原本手提肩扛粮秣辎重就足以令兵卒们苦不堪言了,还要携带上舟船,如此,怎能不让兵将们士气萎靡呢?
要知道渡过辽水后就是深入敌后、需要直接临阵了,根本没有让兵将们休整时间的。
最后,则是将率的威望。
夏侯惠也好,毌丘俭亦罢,都称不上魏国的宿将。
自然也没有令兵将言听计从的威望。
以夏侯惠在中军、毌丘俭来幽州任职的时间推算,他们二人是无法让骄兵悍将们毫无怨言的服从命令穿行辽泽的。
这点,想想司马懿背上“畏蜀如虎”的诟病就知道了。
另一个时间,则是穿行辽泽的时间不能拖得太久。
夏侯惠最初提出横穿辽泽的想法,动机在于出其不意袭其后,也是因为若是时间耽搁太久了,会被辽东军察觉,进而无法出奇。
而现今看来,无路可循唯有涉水披荆而行的、范围有两百余里的辽泽,可不是带着干粮就能快速穿行的,也是极容易让辽东军察觉、可提前部署兵马拦阻的。
所以,反身走出辽泽的夏侯惠,直接带着白马义从往辽水上游而去。
也罢了穿行辽泽的侥幸——不是辽泽不可穿行,而是要付出代价太大、面临弊端太多,已然让出其不意的战略变成得不偿失。
当然了,不想经过辽泽就直接抵达辽水的路线也是有的。
辽水的下游就没有辽泽了,但那里有公孙渊屯以重兵的戍燧:位于大小辽水之间的辽燧。
这是辽东防御西边来敌的最后一道防线,所以守备不曾疏忽过,如早年公孙度自立于辽东之时,还将专门划分出了这一片土地设置“辽西中辽郡”。
由此可知,想强攻辽燧的代价,绝非数千里讨贼的魏国能承担的。
倒是辽燧的下方、辽水入海口处有可能通行。
如若以海船作为接应的话,魏军并不难跨过辽水天险,且自辽水东岸北上襄平,沿途都是一马平川的宽阔平原,辽东驻军是无法设营塞道封锁路线的。
另外一条路线,自然就是从辽泽的上方绕过。
在那边,公孙渊并没有驻守多少兵马。
不是他不知道,魏军同样可以走辽水上游抵达襄平,而是觉得不可能。
理由是补给太难。
走伴海道出来,直直望着辽水而去就是辽燧,故而魏军不需要担心自己的粮道被断了。
但若绕道辽泽上方渡河,需要横生出数百里的补给距离来,这就极大增添了魏军的后勤压力;且这点不可能瞒过辽燧的驻军太久。
一旦辽燧的驻军察觉了,径直引兵来堵住伴海道、断粮道补给,那魏军就要面临自溃的结果了。
毕竟,自渝关至辽燧都是一片废墟啊!
近千里都没有补给点啊!
若是魏军绕道辽泽上方渡过辽水,自身又能携带多少粮秣呢?又能供给大军多少时日来攻打襄平坚城呢?
退一步来说,千里来讨的魏军,终究还是要速战速决的。
若是不能速战速决,从战略层次考虑,那也应该是分两步走。先攻下辽燧作为前哨,来保障从海路转运粮秣的便利、减缓走伴海道千里转运的巨亿耗费;在辽东有了立足点后,才计议进攻襄平、谋求辽东各郡的可能。
所以说,夏侯惠如果不想讨伐辽东无功而返的话,最终还是要依着历史上司马懿声东击西的计划行事了。
只不过,辽水上游能过去吗?
五日后,绕了一个大圈子的夏侯惠一行抵达了辽水畔,对岸就是辽阳县了。
辽阳县同样被大辽水与小辽水夹在中间,但属于玄菟郡,位于公孙渊老巢襄平县的上方。
这个县防务不甚严密。
主要是因为下方有辽燧戒备着西侧的来敌、上方有望平县戒备着北方游牧部落的侵扰,再加上自公孙度以降频繁对外用兵,让辽东的西侧、北侧数百里几乎没有聚落人烟,所以公孙渊也不会将兵力浪费在这里。
此外,这段辽水的流速相对缓和。
大辽水不必说,只要不是在雨季,其他时间的流速都差不多。
而更东边的小辽水在这里还没有与大梁水汇流,流水量不大,以小舟船就能横渡了。
为了验证这点,夏侯惠还让人伐木造筏,让公孙毅分出十余个善水的义从,实事求是分别横渡了大小辽水。虽然说,大小辽水的枯水期与丰水期略有不同,但只要不是雨季,也差不多罢。
唉,自己终究还是纸上谈兵了啊~
有些惆怅的看着蜿蜒南下的辽水、一片枯败的辽泽,夏侯惠回想起自己在崇华后殿里的夸夸其谈,忍不住在心中叹息了声。
而天子曹叡与毌丘俭想着明年就讨伐辽东,有无自知是急功近利了呢?
这个答案,夏侯惠知道。
所以他也马不停蹄的赶回来。
暮冬十月了,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筹备战事了。
实地勘察过辽泽一带地形的他,急着与毌丘俭当面聊一聊。
对于改变天子曹叡与毌丘俭的看法、将伐辽东的时间再延一两年,他不抱有希望。
但辽西太守傅容提出来的战术,他觉得自己必须要说服毌丘俭。
不然,他看不到半点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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