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末了。
淮水两岸丘陵平野,草木繁茂,屋舍农田错落有致。
秧苗青青之中,阳光拉长了士家夫妇躬腰忙碌的身影,许多光着脚丫的稚童在田野间撒欢嬉笑,偶尔间杂着鸡鸣犬吠声。
又是一年万物竞发的时节。
已经不需要亲自在阡陌田亩中躬耕劳作的夏侯惠,驻足在一矮丘上,举目四顾着忙碌的人儿,心思却全在战事将至的忧虑中。
没有意外的,二月时蜀兵从褒斜谷入关中,屯在渭水南五丈原。
雍凉都督司马懿告急之表甫一至洛阳,秦朗便督领着早就整装待发洛阳中军离京驰援。
比他更早到关中的,是天子曹叡的诏令。
乃令司马懿约束诸兵将,坚壁清野、不得交战,坐等蜀兵粮尽、师老兵疲自退即可。
且此番秦朗等所引来的洛阳中军,不再以兵隶属张郃,而是归司马懿调度——前番讨平安定郡魏匈奴保塞大人的叛乱,让天子曹叡觉得司马懿威信显立,应不会再被雍凉各部将主挑衅“公畏蜀如虎”了。
尤其是叫嚣这句话的将主之一魏平,已然葬身在卤城木门道了。
而司马懿也谨遵天子命。
直接以渭水、武功水为界设立戍堡与烽燧屯兵。
以郭淮驻守武功水入渭的北岸阳燧,胡遵重兵镇守陈仓城、牛金随他左右屯兵在五丈原东侧,张郃引兵待命、随机策应。
这些军情是夏侯霸作书信传回洛阳家中,而夏侯和私下转给他的。
因为夏侯霸现在很闲。
在剑拔弩张、战云密布的局势中,他被留在后方长安驻守,与京兆尹等人一并督促大军粮秣转运。
没办法,他与郭淮不合。
准确的来说,所有曾经随着夏侯渊在汉中戍守的将率,夏侯霸都常有腹诽,将父与弟临阵战殁归罪于他们。
这点原本也没什么。
私怨归私怨,以夏侯霸的为人,还做不出临阵时与袍泽相争之事。
但司马懿可不是曹真。
先前曹真镇守雍凉之时,对夏侯霸颇为器重,伐蜀之战时还以他为先锋。
尔今,历经过卤城甲首三千、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心思的司马懿,正是亟需仰仗张郃与郭淮助力之际,自然也不会让夏侯霸在前线坏了军中氛围。
故而,郁郁不得志的夏侯霸,在百无聊赖时便做了封书信给长兄夏侯衡。
发牢骚是一方面。
也顺势问及了夏侯惠的现今状况。
时过境迁了。
他也不是当年那个想告休归来,以棍棒教训夏侯惠反驳曹真伐蜀方略的仲兄了。
时间不仅磨平了他的脾气,还让他生出了自己难为兄的感慨。
加散骑、领中坚将军如故,赐甲恩荣,徙封博昌亭侯、并前五百户。
这是近来天子曹叡对夏侯惠的录功封赏。
而早早步入行伍的他、被遣来雍凉驻守了十数年的他,仍是魏文帝曹丕时期授与的偏将军、关内侯。
人比人,丢死人。
不过,夏侯霸在赧然之余,还是倍感欣慰的。
身为次子的自己难有父辈功勋复门楣,但瞧见夏侯惠有机会能做到,那也是挺好的。
所以,他在书信中还以讨教的口吻来问夏侯衡,在雍凉不如意的自己该何去何从。
夏侯衡看罢了,哪能猜不到他的心思?
这哪里是在问他啊!
且以门荫在朝任职冗官的他,也给不了建议啊!
分明是夏侯霸觉得夏侯惠备受天子器异、能在天子面前说得上话,且才略更优于己,便想让夏侯惠寻个机会请求天子,将他调职去个容易积累功绩的地方嘛。
至于,为何兄弟之间还要藏着掖着
打小就没少以棍棒教训夏侯惠、夏侯和的他,现今拉不下脸呗!
当然了,夏侯衡还是如他所愿做书来淮南了。
夏侯惠当然是愿意帮忙的。
虽然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好多年没见面的仲兄自命不凡、武德充沛、脾气暴躁、动辄打骂.嗯,算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且韶华易逝。
将军也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自家仲兄都蹉跎十数年了,都将近不惑之年了,若再留在雍凉被排挤,恐此生都不会有机会施展武略了。
只不过,得等。
正值蜀兵来犯,没有这个时候调离将率的道理。
待今岁战事罢了与我有机会面君时,看能否寻到合适的时机进言。
暂且将此事放下的夏侯惠,又想起了桓范的回信。
源于此番家中来信还提及了夏侯和的亲事,夏侯惠便做了封书信给东中郎将、持节都督青徐诸军事的桓范。
本是想着以姻亲之家的身份,好心提醒桓范一声,今岁江东恐会兵犯徐州。
然而,却是引来了桓范的反感。
因为满宠将他射杀吴征北将军孙韶之事宣扬淮南与徐州等地,以求鼓舞士气、振奋军威了。这就让素来自视甚高的桓范觉得,夏侯惠在这个时候做书信来不是好意提醒,而是有夸功炫耀的意思!
是在隐晦的表示,虽然先前夏侯氏门楣比桓氏低,但如今不差了。
夏侯和婚配桓氏之女绰绰有余。
“小子竟向老夫夸功!”
这是桓范看罢夏侯惠的书信时,愤愤不平对身侧的族子桓禺说的话。
桓禺之妹,便是与夏侯和定亲的桓氏女。
这也让桓禺挺无语的。
他也看了书信,但完全没有看出夏侯惠炫耀功绩的意思啊~
只不过,他也知道这个族父为人自矜,若是直言劝说,必然会适得其反。
而桓范也没给他作言的机会,直接就做出了决定,“先前夏侯伯权以书问我,有无桑梓才俊可为稚权幕僚,我本意属在你,故召你来徐州。尔今,夏侯稚权桀骜无礼,便作罢了吧。待我寻个时机,让郡中举你孝廉入仕。”
对此,桓禺还能说什么?
唯有恭声谢过呗。
而犹在羞恼的桓范还给夏侯惠作了回书,就一句话,曰:“老夫自有规画,不劳稚权费心!”
好嘛,是个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怒气满满。
夏侯惠得书时,也好一阵无语。
明明自己只是出于好心,怎么就惹来桓范那么大的怨气呢?
同为乡党,且还联姻了,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不过,这事还不算闹心。
反正二人各有职责,短时间内应不会有见面的机会。
倒是他得悉蜀兵出后,便往寿春城来寻李长史,声称蜀兵出恐吴兵也会来犯,故而想请李长史能否提醒一下满宠,将已然轮休的士卒们召回来。
但李长史回绝了。
不是他不相信夏侯惠的预判,而是觉得不合时宜。
冬季本就是士卒轮休最多的时节,但去岁因为觉得吴兵将来犯,故而满宠勒令所有驻守将士不得轮休。待今岁开春时击退了吴兵,各部将士才开始陆续补休,且如今正值春耕时节,又怎么能复召士卒们归来呢?
再者,纵使江东将来犯,但具体是什么时候出兵,谁也说不准啊!
他与满宠总不能让士卒们一直戒备着吧?
若是江东一直待到入秋后才兴兵来犯,那将士们不得怨言滋生、进而导致军心不稳嘛。
所以,夏侯惠也没办法坚持己见。
只能归来士家壁坞,让士卒们尽快忙碌完春耕、积极备战了。
他是有过私下作疏给天子曹叡的打算。
只是想了想,还是作罢了。
虽然以散骑的加官,他是有权利私奏天子的。
但他担心引来满宠的不满——督战淮南的满宠都没有让士卒们备战,他竟上疏天子曹叡请求备战,这不是在挑衅满宠的权威、质疑满宠的决策吗?
有时候,人情世故很累人。
又或者说,位居人下,郁郁不得志是难免的。
远在雍凉被排挤的仲兄夏侯霸也好,在淮南看似得志的他亦罢,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唉,但愿陛下能允我随征辽东公孙罢。
若是能有讨平辽东公孙的功绩,自己再归去洛阳任职一段时间熬熬资历,日后再外放也差不多可以独断一方了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夏侯惠悄然在心中叹了口气,缓步走下矮丘。
“走吧,士度,随我前去清点兵械弓矢。”
“唯。”
身侧的吴纲应了声,迈步跟上。
他也知道李长史回绝了夏侯惠的提议,所以也知道夏侯惠的忧虑所在。
就是有些困惑。
彼贼吴前番大举来犯都无功而返了,且广陵之战都大挫兵将锐气了,今岁还会兴兵来吗?
即使仍想出兵,也应该等到入秋之后吧?
何故将军如此心切备战呢?
江东,建业宫。
不大的殿堂内,一张很大的牛皮舆图被铺展在地,围合在前的朱然、全琮、朱桓、朱据、张承以及留赞等人皆满脸肃穆。
而拿着木杆敲击地上舆图的孙权,则是满脸恨恨,声音戾气十足。
“诸卿,巴蜀已然大举出兵矣,逆魏洛阳中军亦开拔关中矣,正是我吴国开疆辟土、为公礼复仇之时!望诸卿努力,一战扬国威!”
“唯!”
众人闻言皆躬身,慨然而诺,“誓不负陛下所望!”
其中,以朱然的神情最为慷慨。
因为在十数日前,他就被孙权定为从丹徒出兵的主将了,且还将自己的私兵部曲从江陵调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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