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冲突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一直以来,志在行伍的夏侯惠从骨子里就不乏对戍守边疆的将士饱怀敬意。

  顺带的,也对以白身屡次随田豫出征边塞的白马义从带着好感。

  虽说,如今的白马义从从征乃是为了获取战利品,而且前身也是公孙瓒麾下的一支骑兵,是汉末群雄割据时期的野心产物,而并非矢志抗胡无谓所求的民间义士。

  但在数十年前,四世三公的袁绍割据冀州、公孙瓒雄踞幽州时期,身为冀州常山人的赵云不以乡土为念、不看名望之别,毅然率领乡闾男儿北上幽州投靠公孙瓒而非袁绍之事中,便可以看出民间对公孙瓒击胡的肯定。

  单单以击胡这一点而论,白马义从算是善始克终了。

  然而,他们终究是没落在民间了太多年,行伍的痕迹已然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游侠的意气与草莽的匪气。

  却说,连夜疾驰而来的夏侯惠,顾不上劳顿疲惫与夜半困乏,当即便招来幽州骑、内附魏国的东部鲜卑游骑以及白马义从三支骑兵将率来议事。

  其中幽州骑与东部鲜卑游骑的将率还好。

  他们一人在军籍中,另一则是整个部落族人都仰仗魏国鼻息而苟活,故而虽心中对被夜半召集有些不满,但仍必恭必敬的对夏侯惠的问话言无不尽。

  况且,夏侯惠对他们的问话并不多。

  只是想了解他们麾下骑卒的纪律性、披甲率以及士气如何,以便大致推断出战力来定夺这两支骑兵在偷袭时可承担的职责。

  但对一直充当斥候、发现漠北骑在马城的白马义从首领公孙毅,夏侯惠就不一样了。

  他问了很多,也问得很细。

  如马城周边的鲜卑部落分布如何,这些部落现今放牧时的大致范围。

  为了确凿他引骑前去偷袭时,不会在沿途上被牧人发觉,毕竟数千骑兵穿行与化整为零的白马义从斥候游荡是两码事。

  如为了思虑偷袭时冲阵,他问了盘踞在马城的漠北骑是怎么落营的,是内外围方式还是三角品形依托而落。还有,如马城那边每日朝暮食的炊烟几时升起,漠北骑用餐时外围的警戒是否会松懈,日暮后是否有升起篝火角力、载歌舞嬉戏之事;为了供应那些漠北骑吃食的牛羊圈养在何处、这些漠北骑的战马夜间安置在何处。

  而问得最细的,是马城那边的山川地形。

  连四周沙丘有多高、洋河水涨与否、地面碎石与野兔老鼠洞多不多等等琐碎都反反复复问了好几次。

  这种不论巨细反复确认的问话方式,不可避免的,让被问之人有一种不被信任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夏侯惠在刻意刁难。

  但事实上,夏侯惠真没有这层心思。

  他自己也隐隐意识到,如此问话会让公孙毅心生恚意。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毕竟,战场之上素来你死我活。

  往往一个细节的疏忽,就有可能让战事朝着不可预计的方向发展。

  此番前去偷袭本就敌我悬殊,稍有不慎将成为羊入虎口。

  在四千骑卒的性命面前,夏侯惠不敢不慎,也顾不上公孙毅的感受,一心只想着尽可能将所有细节都弄清楚、所有隐患都兼顾到。

  故而,久在山野习惯了率性而为的公孙毅,最终还是没有按捺住脾气,径直将田豫的叮嘱抛却脑后,以桀骜之言挑衅了夏侯惠。

  是的,此番从幽州来到并州助战,不仅是田豫想让公孙毅等白马义从得到些许战争红利,更是觉得自己身老了、日后恐不会有多少机会照看这段香火情了,便想起了公孙集临终书信的言辞,打算为白马义从们谋个出身。

  将白马义从从塞外带回来幽州的公孙集,是六七年前病故的。

  那时候田豫还在幽州,便抽空吊唁了一趟,也被其家人转呈了公孙集的遗书。

  类似于自述此生的遗书。

  公孙集在书信里没有写什么勉励告诫后辈的话语,而是将自身早年随着公孙续流亡在并州以及回到幽州故里后的事情大致阐述了一遍。

  在并州流亡的过往,只有寥寥几句,仅是说了公孙续的亡故之言。

  那时,白马义从与匈奴屠各部交恶反目,被攻,公孙续身受重创,临终时抓着公孙集的手,叮嘱了两句话。

  一曰:“将他们带回桑梓。”

  这里的他们,是指忠心耿耿跟随公孙续亡命并州的白马义从。

  另一曰:“代我归桑梓。”

  是的,是代他,而不是带他的尸骨落叶归根。

  公孙续是想让从弟公孙集有朝一日活着归桑梓后,能代替他尽人子之孝。

  缘由,是昔日公孙瓒被袁绍将计就计伏击退守易京后,自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为避免家人受辱,便在引火自焚前还悉数将姊妹妻子等尽缢杀。

  可以说,当公孙续死后,公孙瓒这一支算是彻底断了血食了。

  所以他才出言叮嘱从弟公孙集,让他日后有机会的话,就在桑梓给公孙瓒等家人立个衣冠冢,让魂兮归来乡闾安息。

  这两个叮嘱,公孙集都做到了。

  而且还多做了一点。

  他有四个儿子,都是在塞外出生的。

  长子夭折在苦寒之中,次子战死在四处迁徙为寇的岁月里,第三子自幼身体羸弱,难为戎马临阵之事,唯有幼子公孙毅身体健壮、弓马娴熟,可再续白马义从首领之任。

  故而,在公孙毅冠礼的那年,他将这个儿子过继给了公孙续。

  让公孙瓒这一支有血食。

  自然,他也对公孙毅寄以厚望,希望其日后能将白马义从的传承延续下去。

  这也是公孙集在遗书中叙述的幽州之事。

  历经过家族雄踞幽州的荣光,有过颠沛流离为質为寇二十載的困顿,还有举世茕茕孑立的孤苦,让公孙集世事洞明。

  他知道在三国鼎立的如今,白马义从要想传承下去,就必然要成为魏国的将士。

  不然待田豫亡故后、鲜卑边患不复炽烈后,官府为了郡县靖安,定然会对白马义

  从心生猜忌,甚至会举起屠刀。

  毕竟,公孙瓒先前是割据的群雄之一。

  且他们还曾落草为寇过。

  最重要的是,在庙堂与州郡牧守的眼中,没有录入魏国军籍的白马义从,有不可姑息的大罪。

  这个罪,不是白马义从扰乱地方、为祸乡里,而是他们有这个实力。

  不管怎么说,在约定成俗的默契中,如今的辽西令支公孙氏,已然没有足够的门楣声誉来让官府对他们拥有私人武力视而不见了。

  所以,公孙集在遗书中告诉田豫,说自己将幼子公孙毅过继给公孙续了,其意思就是在说他想将白马义从传承下去,也希望田豫能施以援手,让公孙毅有机会谋个一官半职,让辽西令支公孙氏有庇护私人武力的名分。

  对这种顺水推舟的事,田豫没有拒绝。

  但出了点变故。

  就在他才绸缪着将白马义从纳入军籍的时候,就被幽州刺史王雄给挤兑离开了幽州。

  如今再次归来边郡,虽是职权在并州,但田豫也想到了为白马义从谋出路的办法。

  他知道天子曹叡日后必然会兴兵征讨辽东的。

  事实上,若不是夏侯惠提及了牵招的遗策,曹叡早就将讨伐辽东之事提上日程了。

  故而,他此番让白马义从不远从幽州赶来并州助战,最大的缘由就是因为此番庙堂征讨轲比能的将士皆是来自洛阳中军——

  只要白马义从在此战中做出了功绩、让洛阳中军的将率看到了实力,然后他在战事上表中给天子曹叡提一嘴白马义从的善战,声称庙堂日后征讨辽东时,可征调他们为卒以期让战事更顺遂些云云,公孙集的临终请求就能顺理成章的实现了。

  善战之卒嘛~

  可为战事裨益嘛~

  天子曹叡怎么可能吝啬类似中郎将、校尉等低阶军职?

  更莫说授予官职也有例可循。

  如先前公孙集接受招安、率众归来幽州辽西的时候,庙堂不是给予了他一个建义中郎将的虚职以示恩荣嘛!

  当然了,事情要一步步来。

  庙堂征辽东之事还很遥远,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让白马义从彰显自身实力,让洛阳中军的将率看见,以便天子曹叡问及时,他们也能做个佐证。

  为此,田豫在招公孙毅来并州之时,还特地叮嘱过要将性子收敛以及好生约束白马义从各人,莫要与洛阳中军起冲突。

  公孙毅欣然而从,也信誓旦旦的应下了。

  自幼便被公孙集耳提面命、刚及冠没几年的他,有着年轻人渴望建功立业的热切,更带着让白马义从重现荣光的冀望。

  但有时候,年龄与阅历往往和冲动挂上钩。

  在夏侯惠事无巨细、反反复复的询问中,他觉得这位同样年轻的来自洛阳的贵胄子弟,对自己以及白马义从的不信任与轻视!

  要知道,自从田豫出任乌桓校尉以来,不管是五次迎战素利还是外出进攻轲比能都有白马义从随征的身影,且每次都当仁不让的充任战前斥候,没有一次失责过。

  对于曾经袭击过的马城,白马义从不敢说事无巨细皆了然于胸,但胆敢以性命担保,绝不会在刺探军情这方面有疏忽之处!

  公孙毅可以声称,如若白马义从都刺探不出来的塞外军情,隶属北中郎将的幽州骑与依附魏国的东部鲜卑游骑就更不可能刺探得到。

  且这份自信,真不是自傲,而是所有参与过出塞战事的幽州将士都以为然的事实。

  换句话而言,在刺探军情这方面,白马义从是不能被质疑的。

  但这位从洛阳而来的年轻元勋之后不仅话里话外都充满不信任,还还得寸进尺,竟屡屡问起一些细节末梢,想从其中找出白马义从刺探军情的疏漏来。

  安能如此?!

  你一个连居庸关都不曾踏足之人,焉能怀疑在关外艰难求生了十数年的白马义从?!

  带着这种不满,在夏侯惠的各种问题中,公孙毅终究还是愤然作态,径自出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愤慨做声,“将军尚有何疑哉!彼漠北鲜卑胡虏虽众,然而几无甲胄、斗械钝劣,又不熟谙漠南地形,将军但可长驱而往,一战便可破之!我等白马义从虽流落民间,但十数年来每每随田太守出塞,不曾有过任何纰漏,且斩杀虏获贼虏无数!若将军不信我等刺探得来的军情,我等便自请为前锋,为大军开道,待我等步步安全且冲破敌阵后,将军再驱兵而入便是!”

  如此话语,看似在以自身三百骑卒性命作为担保,实则是在隐隐指摘夏侯惠没有魄力,临战而怯;明明是只驱兵而往便是功劳唾手可得,但却反反复复质疑、裹足不前。

  夏侯惠当然也听出来了。

  若是在平时,他也就很大度的略过了。

  但今夜显然不同。

  他本就是负气而来,且还带着驰马了半宿的困顿,哪能受得了公孙毅的嘲讽?

  秦朗压制他,那是因为天子曹叡的私下授意!

  他不认也得忍,但公孙毅算是那方人物,岂能容他嘲讽身为主官的自己!

  再说了,军情计议本就该事无巨细皆思虑周全,不曾踏足塞外的他,出于谨慎问得细琐些又有何过分之处?

  且他对公孙毅那种以白马义从为前驱的请命,更是不屑一顾。

  拿三百白马义从的性命,就能和战事的成败对赌吗?

  敌我将近二十万兵马的大战,三百人的性命不过是一串数字罢了,竟也能拿出来当作筹码?

  最后,则是他对公孙毅隐隐自夸先前出塞的功绩很反感。

  要知道,此番随他而来的是已然成为天子亲军的虎豹骑、以及以虎豹骑为骨干扩建的骠骑营!

  魏国如今最精锐的骑兵、某种意义上代表天子威仪的骑兵,他怎么能容忍公孙毅在自己面前自夸白马义从的善战!

  个人荣辱事小,但洛阳中军不容被他人小觑。

  各种因素糅合在一起,让夏侯惠在听罢之后,当即豁然起身,怒斥道,“早年尔等白马义从数千骑,令乌桓胡虏畏而奔走相告曰‘当避白马,美名传州

  郡。然而,你莫是忘了,白狼山阵斩蹋顿、绝塞北乌桓之患者,乃我洛阳中军虎豹骑!”

  斥罢,也不等公孙毅作言,当即便散了军议。

  而待到翌日天明,虎豹骑与骠骑营的骑卒赶到,夏侯惠便从幽州骑中挑选了百余斥候,然后以主将的身份将幽州骑、归附魏国的东部鲜卑游骑以及白马义从皆遣去代郡北平邑,直接将他们排斥在偷袭马城的战事之外了。

  “毅鲁莽,触怒了夏侯将军,有负太守好意。”

  进了军帐后,将事情转速罢了的公孙毅,向田豫躬身告罪道,“且夏侯将军弃我三部骑兵不用,独引两千骑卒往马城,不知战事将如何。若胜了,那还好说;但若是战不利,恐彼将怀恨在心,亦是我鲁莽行事而牵连太守矣。”

  而田豫听罢后,也是好一阵的无言。

  落在躬身保持着行礼的公孙毅身上的目光有些无奈,有些惆怅。

  无奈,是对公孙毅恨其不争。

  他先前千叮嘱万叮嘱的,让公孙毅要按捺住性子,结果他还是与洛阳中军将率起冲突了。

  而惆怅,则是感慨着世事无常。

  盖因他知道夏侯惠并非气量狭隘之人。

  此番之所以彼如此大动肝火,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秦朗这里受的气多了,所以公孙毅算是时运不济被当成出气的倒霉鬼了。

  “事已然,便莫萦于怀了。”

  好一会儿,悄然在心中叹息一记的田豫,才语气轻轻的宽慰道,“不能随去马城,此地也能建立功绩,你等好生任事即可。至于夏侯稚权引两千骑卒独去偷袭马城是否会失利.”

  言至此,他略微顿了顿,“倒也不需担忧。彼虽年少于你,但胸中韬略与临阵决机远胜当辈,庙堂重臣犹不吝盛赞、天子亦器重异常。嗯,一路赶来,你也劳顿,且先下去歇息吧。”

  “唯。”

  公孙毅恭敬应声。

  待依言走出军帐之后,他随着帐外扈从前去歇息之途,心中还在品咂着田豫的话语。

  他对田豫的性格很是熟悉,也看得出出来,田豫对夏侯惠评价很高并非是客套或者宽慰之言,而是发自内心的。

  故而,他此时也隐隐有些了悔意。

  得罪了有才干且被天子器异的元勋之后,也就意味着田豫为他们白马义从日后随征辽东之事,恐将难以成行了。

  很简单的道理。

  既然夏侯惠被天子曹叡器异,那他只需一句“虽善战,然而目无军纪、桀骜不驯,用之弊大于利”的谏言,就可以让天子对白马义从弃而不用了。

  唉.

  若是如此,我恐有负阿父临终时之意难平矣!

  待到了歇息的军帐中,看了一遍白马义从骑卒安顿情况后,随意躺在榻上的公孙毅左右都无有睡意,也在思虑着要不要找个机会,尝试着让夏侯惠将自己此番挑衅给略过

  嗯,他也是懂人情世故的。

  就如他阿父公孙集在世的时候,每次都将白马义从随征所得的一部分战利品,随意找个理由赠给辽西太守以及边关的守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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