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2章、染征袍

  夏侯惠很狼狈。

  他的头发散落披在肩上,在策马驰骋中肆意飘扬。

  那是一支弩矢贴着他的头皮而过,将束发的葛巾带飞了的结果。

  但这还是好的。

  最令他担忧的是,一根弩矢还擦着乌孙良驹的腿臀处而过,拉开了半指宽、二三寸长的伤口,且在驰骋中不断的滴血!

  这极大减缓了它的速度。

  若不是江东追兵的战马速度也实在太慢,他可能早就被追上且被弩箭射成马蜂窝了。

  但这种幸运很快就要消耗殆尽了。

  因为负伤的乌孙良驹在不停的降缓速度中,他与追兵的距离也在缓慢而稳定的逼近中。

  如今,已然不足八十步了!

  这个距离,只要一根弩矢命中,他必死无疑。

  所以,他心中也只有在默默的祈祷着,期待陈定已然追上了那些骑卒,让稍微干扰一下追兵,能让他得以逃出生天。

  而正在奋力追击的丁奉,也在愤慨中。

  他觉得这次追击实在太窝火了。

  明明自己拥有着绝对的优势,但追击了那么久,却仅仅射杀了对方一人,而己方还付出死伤近十人的代价。

  且他无力改变这种状况。

  一来,是受限于南船北马的天然劣势。

  他的部曲几乎都江东人,能做到骑术精湛就很不错了,但想让他们在颠簸的马背上狙杀敌人,属实太难了。

  如击中夏侯惠小圆盾、射飞束发葛巾以及射伤坐骑,都是来自他射出的弩矢。

  另一,则是战马的不堪。

  明明那魏将的战马速度都降低了,但却因为他们是不吝马力驰骋了一夜才追来的,故而坐骑的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如论他们怎么催促战马提速,都无法如愿。

  更令丁奉有苦说不出的是,在追逐了好长一段时间后,部曲所携带的弩矢也即将耗尽。

  没办法。

  作为亲兵部曲,他们的战术与斥候不同,也不会像斥候一样携带许多箭矢。

  因为在以往的战事中,他们都是携带长兵时刻准备着随将军冲阵,以及携带盾牌为将军格挡箭矢,在马背空间与战马负重的限制下,他们只能携带七八支弩矢。

  而且数支弩矢也够用了。

  毕竟,他们在临阵冲杀的时候,也只不过来得及发出两三支弩箭就要与敌短兵相接了。

  至于双方不断逼近的距离,只要继续追下去就能将夏侯惠斩落马下.......

  丁奉对此并不乐观。

  因为他不敢确定,分出去的四五部曲,能将先行逃窜的另一魏骑斥候杀了。

  若是没有,魏军那些押解俘虏的斥候转身回来,以双方骑射的优劣,说不定吃亏的还是自己这边呢!

  这种不敢确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肯定。

  因而,在继续追击了半刻钟后,他制止了部曲们继续以强弩狙杀夏侯惠的举动,而是让他们提着上好弦的强弩时刻待命。

  反正,他的部曲也射不中夏侯惠。

  再者,以双方不停拉近的距离,他也不需要担心夏侯惠能逃脱。

  贼吴追兵的弩矢耗尽了?

  一直狼狈逃命的夏侯惠,在一段时间没有迎来狙击的弩矢后,忍不住直起身躯频频往后顾,在心头上冒出了这个想法。

  旋即,愤愤然的操起强弓,看能否射杀几个追兵泄恨。

  对,就是泄恨。

  犹如毫无反手之力的兔子一样被撵了那么久,他早就满腔怒火了。

  只不过,他才刚抽出箭矢,还没搭上弓身的时候,立刻又将箭矢给扔了,举起小臂上的小圆盾格挡。

  “咄!”

  一根弩矢再次钉在小圆盾上。

  不远处的丁奉低声咒骂了声,再次给强弩上弦。

  让部曲停止狙击,那是不做无用之功,但他可是有机会一箭毙敌的啊~

  且先前七八骑部曲接连被射落马背,让他早就知道了夏侯惠射术不亚于自己,哪能不时刻戒备着,让其没有机会再伤人!

  怎么还有弩矢?!

  再次伏在马背上的夏侯惠,恨恨将小圆盾的弩矢掰断扯出,看着好不容易才止血的小臂再次染红皮革护臂,心中满是愤慨。

  但很快,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当即脸色一变。

  难道贼吴追兵是想.......

  带着猜测,他回首而顾,眯着眼睛努力看清那些追兵的举动。

  待看到追兵之中,除了时不时就能给自己带来毙命威胁的那将率之外,其他骑卒皆只手端着强弩在胸前时,他心中便能笃定对方想做什么了。

  要么,是待着追近二三十步了,一波乱箭攒射将自己变成刺猬;要么是预留着射杀随时可能赶来斥候营的骑卒。

  毕竟,他都被追得那么久了。

  竟有如此缜密的心思与敏锐的战场嗅觉!

  对面将率到底是何人?

  此刻的夏侯惠也早就意识到追兵并非是江东寻常的斥候,而是笃定对方也必然非乃籍籍无名之人。

  自然,也知道了自己小觑了天下英雄。

  对先前自己放出的“江东皆鼠辈、有何惧之”豪言壮语倍感赧然。

  当然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他如今的焦灼,是江东追兵已然做好射杀斥候营来援的准备,那么自己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吗?

  索性,拼了吧。

  冒着被那吴将狙杀的危险,持弓射杀几人,为斥候营骑卒减小点压力,也能让自己多一分逃生的机会。

  心中打定主意的夏侯惠,复从箭囊中拔出一根箭矢。

  但他这次没有直起身,而是伏在马背上回头眯眼寻找有把握一击必杀的目标,估算如何在瞬间起身射击与躲避弩矢的可能。

  而衔尾追击的丁奉,同样也保持着举弩瞄准的姿势。

  他的弩矢已然不多了,所以也在等着一击必杀的契机出现。

  双方就这么很有默契的驰骋了一二里,皆还没有寻到合适的机会之时,有两三骑陡然斜斜横插了过来。

  一边往吴骑阵奔去,一边挥手大喊,“将军,魏军来了!”

  原来他们是追逐陈定而去的部曲。

  至于为何少了二人嘛,自然就是被魏骑卒斥候给射杀了。

  伴着这两三骑掠过之后,远处也冒出近二十骑魏国斥候疾驰而来的身影。

  其中,如期完成夏侯惠嘱咐的陈定,还在东张西望,待看到夏侯惠的时候,还很长舒了一口气,奋力的挥手,“将军无碍乎?我等来也!”

  这一个变故也让双方都面色骤变。

  丁奉脸上带上了喜色,而他的部曲也无需他吩咐,便纷纷将手中的强弩转向,将手指放在了悬刀之上。

  夏侯惠则是满目心焦。

  他知道跟随自己出来的骑卒斥候,皆是精锐,心中也都对吴军带着鄙夷。

  至少在骑射这方面,他们断然不会畏惧眼前不过三十余骑的吴军。

  如此,也意味着他们将毫无畏惧驰骋过来,然后还没有举起骑弓反击的时候,就被早有准备的强弩射杀......

  是故,他在情急之下,也直身朝着陈定等人大喊,“莫要过.....”

  话语未完,他又猛然遏止话语,将身躯伏了下去。

  因为此时有一根弩矢贴着他的背部,差之毫厘的呼啸而过。

  丁奉并没有放弃将他狙杀的希望。

  虽然再一次落空了,但他却没有沮丧。

  因为他打断了夏侯惠的话语,也让那些魏国斥候骑卒犹如飞蛾赴火一般奔过来。

  “击!”

  伴着他一声暴呵,三十余支弩矢同时激射而出。

  在半空中交织成为一张疏而不漏的网,带着强劲的呼啸声,笼罩了无知无畏驰骋过来的魏斥候。

  “噗!”

  “噗!噗!”

  弩矢洞入躯干血肉的声音起伏,血花在惨叫声中乍现。

  只见方才还气势如虹飞驰过来的十九骑斥候,犹在马背上的仅剩下了七八骑。

  “是强弩!”

  “避!”

  仅剩的魏斥候大声叫唤着,纷纷转马侧开逃窜。

  但不是往寿春的方向亡命而去。

  而是颇有章法的横斜奔驰,以疏散的阵势让强弩无法再逞威;且個别骑卒,还趁着强弩上弦慢的空隙,拉开弓箭给予反击。

  众人之中,唯独陈定是例外。

  战马负伤的他,本就落在后方,故而也很幸运的没有被强弩矢笼罩其中。

  此时的他当即跳跃下战马,借着惯性奔跑数步一下子跳上另一匹无主的战马,调转方向往夏侯惠那边奔去。

  且在此过程中,他竟还牵了一匹空鞍的战马。

  平日寡言少语的他,心思很是细腻,仓促之间竟还能想到夏侯惠拖延了很长时间,坐骑肯定已然乏力了。

  只不过,夏侯惠此时没有顾看他。

  就在十数斥候被射落战马之际,目睹这一惨状的他目眦欲裂。

  原本这一切是可以避免的!

  只因为他心怀汲汲营营与侥幸之心,没有回绝黄季与众人的请求。

  所以,他也再也顾不上躲避弩矢,直身操起弓箭愤怒反击。

  “嘣!”

  第一根箭矢擦着正忙着给强弩上弦的丁奉耳畔而过,惊起了他浑身鸡皮疙瘩。

  “嘣!”

  “嘣!”

  .........

  第二箭将一名吴军部曲当场射死。

  第三箭则是洞入吴军部曲战马的脖颈,让那匹战马当即吃痛人立而起,把背上的骑手扔出去后横飞而出,绊倒了另外一骑。

  第四箭,第五箭......

  很快,他的箭囊就射空了。

  一共射死射伤了六名吴军部曲,而代价则是被丁奉的一根弩矢擦着腰侧而过,带走了些许肉之余,还让他瞬间血染征袍。

  而在这时,陈定也赶过来了。

  “将军,换马!”

  他将手中的马缰绳往前一扔,自己操起骑弓掩护。

  将弓身往身上一套,伸手很利索的接过缰绳,夏侯惠单手在乌孙良驹背上一撑,跳跃上另一只战马的马背。

  待坐稳了以后,随手撕下衣襟将腰侧的伤口裹住之际,放声大吼。

  “快走!”

  “不可恋战!走!”

  一边大吼下令着,一边从新战马的箭囊中取出箭矢压制吴军追击的速度。

  至于那匹乌孙良驹,不必管它。

  在没有负重的情况下,它的速度骤然提升,很是通灵性的紧紧跟在夏侯惠身侧驰骋。

  “追!”

  “今日必将魏兵尽数杀了!”

  射死十余魏军斥候的丁奉,并没有放弃将夏侯惠斩杀之念,同样大声下令着。

  因为先前掉队在后方的其他部曲,现今已然陆陆续续跟上来了,他仍占有着绝对优势,且弩箭也有了补充。

  尤其是他刚刚看到了前方许多尸体。

  魏军斥候将那些反剪的、毫无反手之力的俘虏尽数戮了,自然也激起了他不死不休之心。

  是故,双方的追逐驰射再度上演。

  只不过,在追逐的过程中,危机慢慢过渡到了吴兵这边。

  此地离阜陵已然很远了。

  且魏国是有成建制的骑兵营的。

  若是丁奉执意追下去,说不定就被得悉消息的魏军派遣骑兵营,给包抄围杀了。

  事实上,在追出十余里之后,丁奉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他终究是久经战事的老行伍了。

  对“将不可愠而致战”的大忌了然于胸,也开始意识到即将面临的危险,挥手让部曲慢慢放缓马速了。

  是的,他不想再追了。

  虽然此番追击他付出了近二十部曲的死伤,只是射杀了魏军十余斥候与沿途收缴了六七匹良驹,心中很是不甘,但他在当断则断这方面十分果决。

  “分出十余人,前去将袍泽的尸首带回去。”

  勒住了马缰绳,他举目眺望着远处夏侯惠的背影,徐徐下令,“兵械就莫捡了。受伤的战马,可行走的就带回去,不可行走的便杀了。”

  “唯。”

  部曲督恭声应了,没有言及其他。

  因为他知道丁奉口中的袍泽是指部曲,而不是被魏军杀戮的俘虏。

  而仍在逃命的夏侯惠,在看到吴军止住了追击,便也勒马而立,略作沉吟后,竟调转马头返身缓缓回来。

  同样,他身后的斥候营骑卒并没有言其他。

  皆自发转马影从而来。

  不管是昨夜的遂众人之愿,还是今日独自在后拖延时间,让众人得以有时间迎战,夏侯惠已然彻底折服了这些骑卒斥候。

  也让这些骑卒认可了他的身份职位,亦皆愿意为他死力。

  军中男儿多粗鄙,也最是真挚。

  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在危机时刻胆敢独自迎敌为袍泽争取生机,那就一定会有无数袍泽甘愿为这个人死不旋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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