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申时三刻。
往日这个时候,大理寺内当值官员早已走了个干干净净。
可今天,却不断有人匆匆从城内各处汇聚到此,有人面红耳赤、一身酒味,有的早已换了便服一看便知,这些下级官员都是听到消息后从酒楼或家中赶来的。
寺卿周大人抱病,少卿空缺,这位西门大人便成了大理寺品阶最高的官员,按说大伙该主动上前见礼才对。
可众人却待在各自值房内,时不时往西门发等人所在的值房窥视一眼,无一人过来套近乎。
对于空降官员,众人心里皆有抵触很好理解,除此之外,似乎大理寺众官也不看好西门发能安稳的在大理寺待下去。
果然
申时中,虽未等到抱病的周大人,却见谏议大夫梅汝聘带着一众言官怒气冲冲的赶来了大理寺。
“尔等将谏院右补阙左韶左大人带去哪儿了?”
随梅汝聘至此的御史郑宏祖一见面,便劈头盖脸的喝问道。
坐在公案后的西门发放下手中卷宗,不咸不淡回道:“左韶暗通周逆!已将他交于中书省了,由刑部、大理寺联合审理”
‘暗通周逆’这罪可是和‘君前失仪’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君前失仪,尚可说左韶是诤臣、直臣。
但暗通朝廷标明的敌国政权,历朝历代都不会容忍。
那郑宏祖不知怎地,听了左韶这个罪名,登时脸色一变,住嘴不语。
梅汝聘却眉头一皱道:“笑话!中书省何时有了审理官员的权责?”
“嘿,梅大人说到权责下官倒要问问了,您一个谏院大夫,何时有权责来我大理寺讨人了?”
西门发那双三角眼一瞥,阴阳怪气道:“再者,梅大人乃左大人的岳丈,如此明目张胆的干预司法果真是一个女婿半个儿啊!”
蔡源之所以敢将西门发、苟胜安插到大理寺和刑部,除了两人在淮北时便一直在刑讼部门外,便是因为两人身上的那股痞气.
这两位,皆是从底层胥吏摸爬滚打了十几年才升上来的技术官僚。
既不缺专业理论,又善胡搅蛮缠,油盐不进。
若是让陈英朗、彭于言这些相对的‘乖’孩子来做这差事,绝对比不了西门发和苟胜。
梅汝聘被西门发一句话挑起了心火,却强忍了下来却道:“左韶一个小小的七品右补阙,不掌机要、不统将士,哪有‘通逆’的能力?”
众言官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初听这话似乎是在分析左韶没有通逆的可能,但逻辑上却有那么一点问题。
根本难不住西门发,只见他环视众人,嘿嘿一笑,以揶揄口吻道:“只要有一颗想要做反贼的心,官职不分大小、能力不分强弱.两月前他能弃周归楚,焉知会不会再度反复?”
“你骂谁!”
“竖子胡言!”
四周顿时一片杂乱喝骂。
确实西门发这嘴巴毒了点,听着他像是在说左韶,其实将眼前所有周国旧臣都骂进去了。
毕竟,他们和左韶一样,都是‘数月前弃周归楚’的。
即便平日他们私下能以‘不使临安百姓遭受兵乱、为天下苍生计’的说法聊以自慰,却终究掩盖不了楚军到来时,他们丝滑改换门庭的事实。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西门发赤裸裸的当众强调了‘你们是贰臣’的事实,自诩清流的众言官当场破防。
却见那郑宏祖尤为激动,挥袖扫到了西门发公案上高高摞在一起的公文。
或许、大概有那么几封轻飘飘的文书砸在了西门发的身上.却见这老小子像是吃了一记重拳似得,嗷一声跳起两尺高,怒喝道:“你娘,老子纵横淮北十几年,陛下都没打骂过我,你竟敢打老子!”
“???”
郑宏祖稍稍呆滞.方才,那公文或许真的碰到你了,你们淮北人管这叫‘打骂’???
“兄弟们,上!”
可不等郑宏祖反应过来,便听西门发又喝一声,值房内登时混乱起来。
只见西门发带来的那些人如同悍匪一般,捋起袖子、将前襟在腰间一扎,纷纷出手也不管谁是谁,捞着身边最近的言官便捶了起来。
不足十息,十余名言官连同梅汝聘便被打的退到院内。
外间,无数正在看热闹的大理寺官员见状,纷纷跑了出来,口中喊着,“莫打,莫打!成何体统,快住手.”
但手上却要么趁机给西门发这些人偷偷来上一拳,要么拉偏架。
西门发明知背后有相爷和陛下撑腰,岂会受这窝囊气,当即对属下喊了一声,“他们娘,放开了打,今日便让他们知晓知晓,往后谁是大理寺的老大!”
大理寺众官加上言官,人数明显占优。
可西门发这帮人,没有一个纯粹意义上的文弱书生,且打起架来颇有章法,抱团呈锋矢阵前推
往日肃穆威严的大理寺衙门,顿成泼皮斗殴的街头。
门外,有狱卒差役看得跃跃欲试,想要上去助拳,却被同僚一把拉住,“你不要命啦!他们都是官身,便是打出狗脑子也不过受皇上几句斥责!你一个胥吏敢对官员动手,便等死吧!”
众狱卒差役马上冷静了下来
西门发的胆气,也来源于此你们是官,老子还是六品寺正呢!打便打了,了不起被陛下斥责两句,反正不能吃眼前亏!
中书省、三司衙门皆在皇城前廷,午后,在三司衙门当值的陈伯康听闻左韶被人带进了中书省,思虑再三还是主动前往中书省拜访了蔡源。
不管怎说,中书省都没有直接审理罪官的先例,越权不说,还容易造成目前本已不妙的局势更加紧张。
可两人刚坐下,寒暄话都没讲完、茶没吃上一口,便有人急报,“西门大人在大理寺和人打起来了!”
两人皆是一愣,蔡源虽有思想准备,但神情却要到位。
而陈伯康却是真实迷茫因蔡源的人事安排太过迅疾,前者此时还不知西门发是谁,但听了此人的姓氏,他便猜到了对方肯定淮北勋贵、辽东制置使西门恭家的子弟。
到了这个时候,陈伯康自然再没合适机会说起左韶之事了,两人结伴匆匆赶往大理寺。
他俩一走,中书省内的负责人便成了陈英朗。
偏房内,一张张左韶供词快速从后方递到此处。
吴宴祖扒着门框,望着蔡源和陈伯康的背影,激动道:“西门三哥好暴躁的脾气,上任第一天便和同僚大打出手,哈哈!”
“咱淮北人最讲理,肯定是旁人招惹西门大人在先!”
即便没在现场,陈英朗也武断的做出了判断,那‘咱淮北人’四个字说的理直气壮。
说罢,回头一看,见吴宴祖、彭于言几名男生还在往外张望,而赵相宜、司岚等女子则在埋头誊写着卷宗。
陈英朗马上轻咳两声,拿出了兄长前辈的架式对吴、彭等人道:“别看了别看了!快将后头传来的口供整理好!今次必须将通逆大案办成一桩铁案!”
吴宴祖笑嘻嘻的坐回了自己的公案后,“嘿,还是贺指挥使有法子!那左韶半个时辰便讲了这么多!”
说回大理寺.
因文官不堪战,西门发等人早已化整为零,四处出击,从公案下、假山后将溃散官员一一揪出,施以老拳。
蔡源、陈伯康二人赶到时,正好看见一众差人正站在衙门二门外,望着里面的战场看的津津有味。
陈伯康尚未来及开口驱散差人,二门内却忽地窜出一名发髻散乱的狼狈官员。
因对方身穿四品官袍,陈伯康不由仔细打量一眼,随后才惊呼道:“梅大人!”
此人正是谏议大夫梅汝聘。
嘴角青紫的梅汝聘见陈伯康出现在眼前,顿时如同受气媳妇找到了娘家人,当即伸手指向了院内,悲愤道:“陈大人!您看看看看北人是如何欺负我江南官员的!”
一句‘北人’,蔡源脸色变得不好看起来。
但此时两人都顾不得计较许多,快步走了进去却见,言官和大理寺众官倒了一片,哀嚎不止。
而今日履新不足两个时辰的西门发西门寺正,一手揪着御史郑宏祖的发髻,另一手攥成拳头正一拳一拳往郑宏祖的腹部凿。
“.”
“住手!成何体统!”
陈伯康率先一句大喝,西门发闻声抬头,见来的陈伯康,正在兴头上的西门发差点回了句粗口,可余光却猛地瞥见了旁边的蔡源
西门发不由稍稍一滞,忽地‘哎呦’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如同村妇一般拍着大腿嚎了起来,“相爷,你看看吧今日下官带同僚履新,却被大理寺同僚嫉恨,要将我等打出大理寺啊相爷,他们欺负下官是外乡人啊相爷,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尼玛,这不是恶人先告状么!
梅汝聘大怒,气的指向西门发的手直抖,破口大骂道:“无赖,泼皮!这等人竟也能成我大楚官员!到底是何人举荐此子为官,莫非瞎了眼!”
反正今日撕破了脸皮,梅汝聘暗骂蔡源将西门发这种人渣带进了大楚官员行列!
可蔡源却一点不急,反而捋了捋胡须,四平八稳道:“梅大人,慎言。西门大人可是陛下亲自简拨于吏人中的优秀官员,你骂谁瞎?”
“.”
本就因受辱而脸色通红的梅汝聘,面庞顿时涨成了紫色可在蔡源和善的注视中,梅汝聘不得不赶紧肃容整衣,朝皇城方向遥遥一拜,“微臣急昏了头,胡言乱语,冒犯君上.”
八月十七,蔡源正式出现在公众视线中的第一日,临安城内便闹了个鸡飞狗跳。
当晚,受了大辱的梅汝聘二度去往了谢扩府邸。
两人秘议半晌,竟觉着有些无从下手蔡源以中书省的名义,任命了大理寺正、刑部推司主事等低级官员,恰好有审案权责。
并且人家都带了自己的班底,甚至不需要大理寺和刑部的配合便能开展工作。
虽梅汝聘再三保证左韶没有大问题,但谢扩为免夜长梦多,还是决定亲自写信劝周炜明日开始上朝,先从那西门发手中将大理寺夺回来再说。
不用想,有蔡相为西门发背书,今日斗殴一事的处理必然是雷声大雨点小。
此事过罢,西门发在大理寺内更是无人敢招惹了,若周炜继续称病,用不了多久,那大理寺上下恐要屈服于西门三郎的淫威。
他们这边做下了定计,可今日这般大的阵仗,却委实吓到了一个人那便是御史郑宏祖。
六月初周帝南逃后,临安城一度陷入了权力真空,也是最混乱的一段时间。
彼时,曾有虔家人主动找上郑宏祖,赠了他一大笔银子。
对方之所以这么做,是想等时局稍稍安定后,借郑宏祖之口在楚皇面前美言几句,好化解东京相国寺行刺一事的‘误会’。
这种事,十分常见以虔家为首的几大世族虽跟着周帝南逃,可对新朝这边也不可能全无准备,能使钱化解误会,自是他们几家最想看到的。
送上门的钱,郑宏祖当然不会拒绝.这事又不是非得办成,日后有机会了,便替他们几家说几句好话,没机会就不说。
反正虔、罗、崔三家又不是只指望他一个人,据郑宏祖所知,六月初,受过三家赠银的官员没有一半也有三成。
他收这点银子根本不算啥。
原本郑宏祖没怎么将此事放在心上,可今天.陡然得知左韶被从大理寺牢狱提走,竟是因为‘暗通周逆’,郑宏祖不由心虚了起来。
那淮北人做事跋扈、全然不念一丝同僚情谊,他们既然敢抓左韶,那他郑宏祖就不会安全!
再者今日和那西门发又结了仇怨,便是郑宏祖没收过银子也有被借机报复之嫌,更别提他真的收过了!
若硬要论,这通逆罪名也能按到他的头上!
想明白这些,郑宏祖直觉自己大难临头.从大理寺回家后,不顾妻子着急询问他为何鼻青脸肿,急匆匆喊来两个儿子,在后宅墙角掘地两尺,刨出一个箱子。
打开一开,两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晃的一家人眼晕。
郑宏祖长子抓起一枚足有五十两重的元宝,在口中一咬,不由疑惑道:“父亲,家中何时有了这么多银子?”
郑宏祖也拿了一锭,却望着元宝底部的鸟篆‘寿’字默默不语银底铸‘寿’,是浙东虔家库银的标记,世人皆知。
顾不上搭理儿子,郑宏祖只快速吩咐道:“去,找几条包袱,将银子装了,我们连夜出城。”
“啊?去哪儿?老爷明日不上值么?”
郑妻不解道,郑宏祖没来由的忽然发了脾气,“让你们怎样便怎样,罗唣个甚!”
父权极重的郑宏祖一发火,家人自是不敢再多问,便依照郑宏祖之言,收拾了细软、弃了笨重木箱只将银子装上了马车。
御史确实是个无处捞油水的官职,郑宏祖为京官两年,至今也没财力在临安购下屋舍,如今住处仍是租的,倒也无需为短时间变现不了的不动产发愁了。
戌时初,一家四口,再加一对老仆赶着牛车,直接往临安南门而去。
此刻距离闭城尚有两个时辰,城门处出出进进,排起了队伍。
坐在车内的郑宏祖,肉眼可见的紧张。
还好,在此维持秩序的军士并未上前盘问,郑宏祖一家顺利出城。
足足走出将近十里,已逐渐远离临安外围的繁华地带,郑宏祖的妻子才小心问道:“老爷,到底发生了何事,这般匆忙离开临安?咱们还回来么?”
见一家人都在眼巴巴望着自己,只觉逃出生天的郑宏祖才长出一口气,道:“临安待不得了.我们一家先去利州路你兄长处住上一段时间,看风头再图后路.”
利州路此去千里,郑宏祖长子不由惊愕道:“父亲,到底怎了?”
郑宏祖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家人,以免路上他们招摇暴露了行踪,便道:“为父有预感,皇上恐怕要让蔡源在临安掀起一场惊天大案.上头那几位大人能不能善终为父不好说,但以为父这微末小官,定然会被碾成齑粉。”
“.”长子瞪大了眼,一脸难以置信道:“父亲忠君为国,有甚好怕?”
一句忠君为国,说的郑宏祖脸皮微微一烫.可随即又暗自开解道:收受虔家赠银、甚至暗中和周帝仍抱有联系的同僚多了,又不是只他一人。收虔家银子又不代表他对新皇不忠,只是多留一条路罢了!
这么一想,郑宏祖又渐渐挺起了胸膛,只听他对家人解释道:“为父忠君不假,但皇上.哎!皇上被贵妃蔡氏蒙蔽,视忠直之臣若仇寇为父为护国体,屡屡进言得罪了蔡贵妃,如今蔡相至临安,岂会容得下为父?”
两个儿子一听,顿时满脸怒容,幼子一拳砸在车壁之上,怒骂道:“妖妃祸国,人人得而诛之!”
长子却望着郑宏祖,替父亲委屈道:“父亲耿直,苦读二十余年谋得官身,却被妇人所害.儿子同窗还说陛下是位仁主,此时看来,却不尽然”
“诶不可妄议君父!”
郑宏祖脸色一沉,心下却因获得了道德优越感极为受用,言语间也不由稍稍露出了得意,“总之,为父见势不对,先走为上,那妖妃便是想害为父,却也晚了。”
像是在为他这句话做注脚,郑宏祖话音刚落,牛车忽地停了下来。
“怎不走了?”
郑宏祖皱眉问道,却听车外响起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嘿,郑大人漏夜匆匆赶路,这是要去哪儿啊?”
郑宏祖闻言猛地一惊,掀帘看了出去。
月光下,只见下午刚刚痛殴了自己一顿的西门发带着十余名锦衣亲军正笑嘻嘻的拦在车前。
郑宏祖一屁股跌坐回了车厢内,又听车外戏谑道:“蔡相请郑大人回去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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