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八年十二月庚午。
故宰相吴充妻李氏上书,乞免吴充生前所欠朝廷之绝产钱。
诏以吴充宰相,放免所欠之钱。
朝请郎、知虔州唐淑问为左司谏、朝奉郎朱光庭为右司谏。
校书郎兼集英殿说书苏辙兼左正言,秘书省正字、集英殿说书范祖禹为右正言。
朝议大夫、集英殿侍讲、直龙图阁范纯仁馆阁升为天章阁待制,为户部侍郎。
朝奉郎、直龙图阁范纯粹知庆州,权发遣环庆路经略安抚使。
朝议大夫鲜于侁为京东路转运副使。
这一系列人事任免,波澜不惊。
因为都是都堂上宰执集议的结果,没有人敢私相授受。
章惇等人故此,没有因此掀起波澜。
赵煦将手中的都堂省劄放下来,就问着旁边的石得一:“都堂还是没有决定,派谁去开封府?”
石得一答道:“左相和右相意见相左……”
“据说,左相想推荐刚刚入京待阙的权提举淮南东路常平公事黄寔,右相则属意承议郎孔文仲为首……”
“哦!”赵煦点点头。
“孔文仲,孔子之后?”赵煦问。
石得一点头。
赵煦弹了弹手中省劄,他是故意装作不知的。
其实对孔文仲他很熟悉。
上上辈子的元祐时代有三孔二苏之说,三孔就是孔文仲、孔武仲、孔仲平三兄弟,而二苏当然是苏轼、苏辙兄弟。
能与二苏并称,三孔的文章诗赋,自不用说。
只是,赵煦不喜欢!
因为,在赵煦的上上辈子,他记得很清楚的,那些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到处嚷嚷宫里面的人,正借着选奶妈的机会,给他选女人的文官里,就有这个孔文仲!
由此导致了,赵煦身边的所有人都被清洗。
冯景死在外地,国婆婆则病死在汴京。
所以,赵煦亲政后,即使这个孔文仲早就死了,却还是没有放过他——将之追贬为梅州别驾。
石得一悄悄观察着赵煦的神色,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于是,他继续介绍:“至于黄寔,乃是熙宁六年的进士……”
“乃是执政章惇的女婿……”
赵煦继续面无表情。
石得一悄悄的继续说道:“同时,这位大臣的女儿,据说正在和校书郎苏辙的三子议论婚约,如无意外,可能来年开春就会定约了……”
赵煦点点头,大宋文官们就是这样,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
赵煦站起身来,对石得一吩咐道:“都堂那边有了结果,就和我说一声……”
“唯!”
赵煦带着石得一,走到了刚刚被沈括敬献入宫的京西路沙盘,看着京西的地理形势。
赵煦忽然问道:“对了,既然鲜于侁被调任京东,那么过去的京东路副转运使沈希颜,可有新差遣?”
“沈希颜已经入境待阙!”石得一答道。
“哦……”赵煦也只是关心一下,沈希颜他见都没有见过,自然谈不上什么好恶。
“将鲜于侁的履历还有告身,给我整理一下……”
“臣遵旨!”
石得一则想起了一个事情,禀报道:“大家,今日似乎监察御史王觌上书弹劾了开封府府界诸县镇公事范峋……”
开封府现在已经是天子施政之地,这个事情当然得报告。
“嗯哼?”
“据说是因为范峋,当初上书乞免山陵官……”
赵煦哼了一声:“他就这么不想给先帝山陵效忠吗?”
石得一低下头去,道:“似乎范峋已经上书请罪,并闭门思过了……”
赵煦继续冷哼:“现在才想起来,装忠臣孝子了?”
虽然他心里面明白,这个事情应该有内情。
可是,范峋公开不愿意充任先帝山陵官。
无论是什么原因,这在自诩天下古往今来第一孝子的赵煦这里,即使只是表演,也该将这个家伙丢去地方上反省反省。
不过呢,假若赵煦没记错的话,这个范峋应该是王安石的门生。
所以,这个事情,赵煦不想插手过多,表态就可以了。
免得被人利用,成为攻讦王安石的借口。
对赵煦来说,范峋既然要请罪出知,那么,新的开封府府界诸县镇公事人选,就要开始遴选了。
这个人选,得好好选一选。
开封府是很大的政治地位也很高。
除了开封、祥符这两个赤县外,还有十四个畿县。
知县都是京朝官充任,同时境内人口也多。
而开封府府界诸县镇公事,则负责除了开封、祥符外的其他十四个县的主要事情,地位仅在知府之下。
所以,得选一个信得过,同时有能力的人干这个事情。
几乎没有犹豫,赵煦就吩咐:“石得一,去吏部传我的口谕,叫吏部侍郎苏颂,入觐独对!”
“大家的意思是?”
“我欲治开封,必求良吏!而当今朝中适合辅佐我,同时官职也恰当的人,思来想去,大抵只有苏颂了!”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赵煦已经迫不及待了。
在他的上上辈子,他最信任的大臣,除了章惇,就是苏颂了!
苏颂也是绍圣时代,唯一一个在元祐时代曾出任宰相,却从未受到任何政治风波,甚至连一丁点骚扰都没有的大臣。
赵煦对其恩宠备至,照顾有加。
为什么?
肯定不是因为元祐水运仪象台,也不可能是他的科学家的兼职——那个时候的赵煦根本不知道苏颂和他的这些发明创造的价值。
赵煦之所以,对苏颂青眼有加,只有一个原因——整个元祐时代,苏颂是唯一一个在对太皇太后奏事后,依然坚持回头对赵煦重复一遍的宰相。
也是唯一一个在朝堂上,没有把屁股对着他,反而恭恭敬敬,不断请示的宰相!
所以,赵煦亲政后,亲切的称呼他为:老苏相公。
苏颂自请出外后,不断加恩。
后来苏颂母亲去世,更是特旨以苏颂知扬州。
让其风光回乡,以父母官的身份,主持母亲葬礼,可谓荣誉备至!
哪怕苏颂致仕,也是每逢其生日,就遣使赐物。
自从在庆宁宫醒来以来,赵煦就一直在刻意避免,接触章惇和苏颂。
既是为了保护他们,同时也是为了不让这两人成为众矢之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但现在,赵煦已经具备保护他们的能力了。
所以,也就不装了,摊牌了!
一朝权在手,就把苏颂调!
……
苏颂此时在其家中,正和他新结交的朋友说着话。
此人名叫韩公廉,只是吏部的一个守当官,官职低微,本和苏颂是扯不上任何关系的。
但是,苏颂在偶然间发现了,这个官员精通数学、天文还擅长各种仪器。
顿时就心生结交之心——对苏颂来说,这样的知己太难找了!
整个朝堂中能和他一样,喜欢这些东西大臣就更少了。
于是,苏颂迅速和韩公廉成为了好友,几个月下来已经无话不谈。
两人只要有空,就会在一起研究数学、天文,摆弄各种各样的小东西。
甚至自己动手,做一些精巧的器物。
对其他士大夫而言,这或许是玩物丧志,不务正业,可对苏颂而言,这就是他的道。
最近两个月,苏颂和韩公廉,就一直谈论着天文监的各种混运仪和漏刻的问题。
首先是不够精确!其次是当代天文观测,经常出错。
所以,两人在讨论中,都觉得应该在当代召集天下能工巧匠以及擅长数学天文的大臣,共同制造出一台可以代表大宋最高水平的仪器来取代过去的那些东西。
现在,两人也是在谈论这个话题。
“可惜,吾如今人微言轻……”苏颂叹道:“难以在御前直言此事……”
先帝驾崩后,苏颂就失去了最支持他的人。
新君虽然聪俊,可是他连面也只过十几次,还都是在朝堂上远远的见着。
说过的话,加起来最多十句,其中大半都是:“免礼、赐座、赐茶……”
两宫那边,他就更没有进言的渠道了。
加上近来朝堂上,有好几个越职言事,然后被狠狠修理的例子。
苏颂胆子有些小,于是,只能将这些事情埋在心中。
最多是都堂议事的时候,和宰执们说一说他的想法,希望得到支持。
奈何韩绛只关心调整各种法令,吕公著为执政的时候,则忙着引荐各种人才入朝。
这两人都不关心天文、漏刻。
章惇、张璪等人,虽然对他的说法,颇有兴致,但也表示此事必须有宫中支持才能做。
因为,只有天子或者两宫,才能调动他所需要的人力物力。
特别是那些能工巧匠。
这事情于是就这样尬住了。
韩公廉当然明白,于是叹道:“下官听说,当今官家聪俊无比,若公能有机会御前对奏……说不定此事能成!”
“难呐!”苏颂叹道:“如今天子虽然已经休经筵,可想要入奏,依旧艰难无比!”
虽然冬至之后,天子就已经休经筵。
可是,排着队等着他传召的官员,依然数之不尽。
哪怕是都堂上的宰执,据说如今也不是人人都被天子传召过。
想要得到一个御前入奏的机会,对苏颂来说,难如登天。
只能看明年,能不能得到右相吕公著的帮助,让天子下诏传召他——苏颂的妹妹,嫁给了吕公著的堂弟吕昌绪,他和吕公著算是亲戚。
苏颂话音刚落,门外,他的儿子苏嘉就来报告:“大人,刚刚吏部来报,天子遣使,正在来府的路上……”
苏颂听着,楞了好一会。
然后,他看向韩公廉。
韩公廉立刻起身道贺:“恭喜苏公,贺喜苏公,或许正是官家传召苏公的德音!”
苏颂是个对待礼仪很认真的人。
当即就起身,去换朝服,同时吩咐家人准备香案。
但事实却告诉他,其实不需要。
因为这次来传旨的内臣,只是传官家口谕。
“官家口谕:直龙图阁、吏部侍郎苏颂,明日崇政殿独对!”
苏颂接了旨意,面朝福宁殿方向再拜,然后才起身。
他的儿子苏嘉悄悄的塞了一块金子给那内臣。
苏颂这才悄悄的靠近,问道:“敢问天使,官家缘何召见臣?”
吕公著的推荐吗?不可能!
因为苏颂前两天才求过吕公著,但被婉拒。
吕公著告诉他,如今,都堂宰执之中,除了左相以及他这个右相还有章惇之外。
连张璪、司马光、李清臣、安焘都还没有机会御前独对呢!
所以,吕公著也没办法!
那么,官家为何在今天派人来传召他苏颂入宫独对?
那内臣笑了一声,道:“苏侍郎,这是好事!”
“您呐,好好准备一下御前独对吧!”
苏颂连忙道谢。
虽然依旧不知道原因,可能有一个御前独对的机会,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因为说不定能趁机得到官家支持!
注:绝户钱,北宋对户绝财产的称呼。
目前不大清楚,所谓买户绝户钱是什么?
只能推测应该是一种类似扑买的模式——出钱,购买绝户人家的财产。
堂堂宰相的寡妻,居然会上书请求皇帝免除这种欠款,这是吴家人做得出来的事情!
ps:在北宋,很多福利,都是通过绝户人家的财产来实施。
譬如熟药局的廉价平民药物。
也譬如给无家可归者居住的房屋,也譬如埋葬无儿无女的孤寡户。
这也是主角之前敢给开封府下令,不让冬天冻死人的事情出现的缘故。
一是,汴京城里,真正可能因为买不起炭而冻死的人,其实很少。
大部分都是老弱孤寡。
而这些人,开封府是有统计和数据的。
二则是开封府的户绝钱数量最多。
本身法律制度规定,户绝钱,就是做福利事业的。开封府本身也有这个方面的职责要求。
三呢,也是政治因素。
新君即位第一年,是不能出现太多平民冻死的事情的。
一旦出现,政治影响太坏了!
注2:历史上,这些人事任命,曾掀起了元祐时代的党争序幕。
因为这些人的任命,根本没有通过都堂,直接是司马光、吕公著背着蔡确、章惇私下推荐的,完全破坏了北宋的政治规则——言官必须公开推荐,且必须走都堂。
但……司马光等人表示:我们虽然是私下推荐的,可我们都是一片公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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