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建武四年,八月,淮东重镇,楚州。
南宋建炎二年,宋高宗赵构任杜充为开封府尹兼东京留守。杜充闻金军将至,乃于李固渡西决黄河入清河,以阻金军。黄河自此不复北、东古道,夺淮入海,泛滥成灾。
如今,楚州城和淮水南岸的荒野上,宋军大营连绵数里,大阵一个接着一个,布满了淮水岸边。一艘艘战船沿南岸停泊,樯橹如林,上面高高飘扬的“宋”旗猎猎作响,煞为壮观。
宋军北伐,三路齐发。西路军从陕西进入河东,中路军由山东突入河北,和海路北上的东路军南北夹击,攻占河北,贯通河东,一举恢复两河,拿下燕云十六州。
淮水北岸,那一块南宋百年从未恢复和拥有的土地,正等着宋军去光复和征服。
众军大阵正中间,是一个高约十米、方圆四五十米的高台,有搭好的木梯可以直上。而在高台下周围,禁军环绕警戒,如临大敌,外围数百大宋士民环绕,装束不一,有吏有民,但多有宦海经历。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20,有泪如……倾。”
高台下的吏民之中,大宋新闻司主事刘克庄,目光扫过让他胆战心惊的千军万马,落于淮水北岸,嘴里念着这一首六州歌头,一时哽咽。
隆兴北伐,宋室南渡后的第一次北伐,也是仅有的两次北伐之一。宋孝宗虎头蛇尾,草草收场,时为建康留守的张孝祥悲愤之下,做下这一首流传千古的六州歌头。
“北望中原,山河移异。金人南侵,举火宵猎,笳鼓悲鸣,几千年文化之邦沦为犬羊窟穴。朝廷苟且偷安,中原父老渴望光复,热血男儿报国无门。可惜,张干湖生不逢时,不能一睹我朝今日之盛举啊!”
江湖派诗人叶绍翁对张孝祥推崇备至,也是感慨不已。
大宋有如此精锐,国势如日中天,他虽已年过四旬,仍忍不住热血沸腾,想要随军征杀。
隆兴北伐,在对金朝的两场重要的战役当中,宋孝宗措置失当,两战皆败。
陕西之战,听从宰相史浩主张,拒绝虞允文的谏言,主动放弃陕西,导致西路军吴磷大败,丧失了局部战略优势。
符离之战,宋孝宗既不能御驾亲征,亦不肯赴建康前线督战,仓促北伐,未做好打恶仗的准备,造成李显忠失利,宋军先胜后败;在追究符离战败责任的过程中,不杀导致宋军失败的罪魁邵宏渊,军威不立。
而在对金世宗的两场重要外交博弈中,宋孝宗任人不明、意志脆弱,两场外交都以失败而告终。
隆兴北伐,南宋与金签订了“隆兴和议”,虽然摆脱了称臣的不利地位,但在外交礼仪上仍然处于下风,宋孝宗仍然要起立接受金国国书,可谓是羞辱至极。
“隆兴北伐虽然草草,但比起开禧北伐,已经是天上人间了。”
一直默然不语的南宋大诗人陆游的三子陆子修,也插话进来。
开禧北伐,南宋朝廷的第二次北伐。于开禧二年,由身为平章军国事的韩侂胄发动,起初宋金各有胜败,宋军胜少败多,但宋西路军四川宣抚副使吴曦叛宋降金,局势不利,韩侂胄只好向金朝求和,但因金人提出要割下韩侂胄等人的人头而未果。
开禧三年,吴曦之叛被平定,淮南形势也渐平稳,金大将仆散揆又病死军中,形势对宋有利。但宋廷内主和派开始阴谋活动,礼部侍郎史弥远与皇后杨桂枝勾结,杀死平章军国事韩侂胄,宋、金罢兵议和,增岁币为银三十万两,绢三十万匹南宋另给金军犒军银三百万两。
“开禧北伐,诞生了史弥远这样一个大奸巨恶,以至于国事日衰。幸亏陛下运筹帷幄,力挽狂澜,否则光是西北边事不宁,后果就已是难以想象。”
刘克庄心有所触,脱口而出。
众人都是点头。丁亥之变,包括建武二年蒙军借道关中,若不是皇帝早早布局,百姓不知死伤多少,西北早已经残破不堪。
“陆兄,令尊昔日有言: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如今他的孙儿在西北边军建功立业,王师即日北伐,你终于可以告慰令尊了。”
“陆兄,自宋室南渡,我大宋朝廷的第三次北伐,建武北伐,必将摧枯拉朽,尽复中原之地!放翁地下有知,可以含笑九泉了!”
叶绍翁和刘克庄慷慨而道,陆子修心头悸动,肃穆还了一礼。
叶绍翁二人之言非虚。他的儿子陆元廷贵为一军主将,也要随西路大军北伐,继承祖父遗志,可为佳话。
而以大宋今日之国势,三十万大军齐举,谁敢争锋?
“可惜我东西两路大军不在,否则大宋三四十万锐士集结,千船尽发,万骑纵横,该是怎样的一番盛况?”
江湖诗派领袖之一的戴复古,虽已年近七旬,但仍红光满面,慷慨豪迈。
“还有火炮上万门,震天雷无数。最重要的是我王师训练有素,舍生忘死。”
原枢密使、兵部尚书宣缯白发苍苍,但精神还算矍铄。
“我朝强大之处,就是水陆三箭齐发,光是骑兵就有十万之众。兵锋所指,望风披靡。可惜,薛极那老家伙是看不到了。”
他口中的原大宋朝廷宰相薛极,已于数月前过世了。
“薛极临终前,犹自在问王师何时北伐,念念不忘大军北上。相比之下,老夫可是幸运多了。”
原刑部尚书葛洪,老态龙钟,他已经整整八十岁,比薛极还长上几岁,不需要人搀扶,精神头让人羡慕。
“葛老相公,听说当年为救我几人,你还收了陛下数百贯的贿赂。是不是真有此事?”
刘克庄忍不住,当即问了出来。
“确有此事。那是十年前,当时是陛下和杨贵仪同来的,何止百贯,单单是两块金铤,就已经是数百贯之多。可惜他二人,如今已经劳燕分飞了。”
提到往事,葛洪一阵的唏嘘和感慨。
“葛老相公,你收了陛下那么多贿赂,反贪司没有查你?”
宣缯开起了葛洪的玩笑。
当日他和薛极为了自保,各自可是掏了足足五万贯的“孝敬钱”。
还有这次北伐,他又捐了五万贯,已经快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那是陛下登基以前,天下乌鸦一般黑。此次北伐,老夫和宣相公一样,可是捐了五万贯之多,几乎倾家荡产,足够还陛下的“贿赂”了!”
葛洪的话,引起一阵哄笑和赞叹。
北伐大事,事关大宋数百年国运,人人都是振奋,人人都是上心。
刘克庄点了点头,心头也是感慨万千。
当年赵竑前途未卜,和史弥远斗得你死我活,却能慷慨解囊助他们这些不相干的阶下囚脱困,满满的侠义之风。
这一份恩情,君臣之义,可不是那么好还。
“陛下不先灭金国,会不会养虎为患啊?”
戴复古生性耿直,忍不住开口问道。
“戴兄,以我大宋今日之国力,金国弹丸之地,如同昔日之西夏,不值一提。陛下此举,不过是给金国一个举国而降的机会而已。”
刘克庄违心地为赵竑辩护了起来。
“陛下仁慈。毕竟,陛下和金国公主生有一子,陛下不忍生灵涂炭,乃是迫不得已。”
两河恢复在即,宣缯的心胸,已经远远不比当日。
“可是,陛下妇人之仁,难免让……”
“戴兄,陛下不是昏君。等先恢复了两河和燕云十六州,怎么处置金国,相信很快就见分晓。”
戴复古还在坚持,给叶绍翁一句话堵了回去。
戴复古一怔,随即哑然失笑。
大军才开始北伐,他是有些太着魔了。
“陛下是一国之君,孰轻孰重,他自有分寸。十年磨一剑,等我大宋王师凯旋归来,金国也就要归降了吧!”
宣缯笑呵呵加上一句。
“等大军恢复燕云十六州,咱们一起北上,岂不快哉?”
许久没有说话的国丈周家成,笑眯眯插进一句。
“那就一言为定了!”
宣缯断然一句,众人纷纷点头,都是笑了起来,人人振奋。
突然,“万岁”声惊天动地、此起彼伏,正在交谈的众人都是一怔,纷纷打起了精神,向楚州城的方向看去。
不用说,大宋天子出来为北伐将士壮行了。
楚州城门大开,铁骑开道,赵竑身着绛纱袍,头戴通天冠,腰悬宋王剑,不怒自威,在一众文武大臣环绕之下,打马而来。
“将士们好!”
万军从中,赵竑策马徐行,他面带笑容,频频向两侧的将士挥手致意。
“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竑所经之处,尽是被一片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所攻陷。无论是新兵还是老将,人人面红耳赤、声嘶力竭,他们举起刀枪狂呼大叫,如癫似狂。
赵竑打马徐行,身后跟随的众文武大臣都是挺直了腰杆。
皇帝如此得六军爱戴,军心可用,北伐又焉有不成功的道理。
赵竑信马由缰,万军声中,他不由得一阵恍惚
这是民族崛起的呐喊吗?
万军瞩目之下,赵竑缓步走上了高台,台下众军鸦雀无声,寂静一片。
“106年前,我大宋一位叫宗泽的老将军,他看着山河破碎,在临终前喊出了三句话,每句话都一样,都只有短短两个字。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知道将士们不喜欢长篇大论,赵竑废话少说,直接大声问了起来。
“过河!”
“过河!”
大阵之中,陆续有将士喊了起来。
“过河!过河!过河!”
赵竑拔出剑来,斜指北方,大声喊道,同样是声嘶力竭:
“过河!过河!过河!”
数万将士齐声呐喊,人人红了脸蛋,声震云霄。
“我大宋的将士们!过河!北伐!”
赵竑怒声咆哮,举剑高呼。
这个时候,他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因为他的话语,已经被一片无休无止的怒喊声湮灭。
“北伐!北伐!北伐!”
数万人的现场,又被一片巨浪声攻陷,无数人开始登船,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赵竑站在高台上,看着万军竟发,心神激荡。
来到这个时代10年,登基足足9年,他终于改变了这个时代。
而前面更长更难走的路,他还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不能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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