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夏天,金陵城就成为了火炉,闷热潮湿,即便是到了夜晚,虽然日落西山,但炎热仍然丝毫不减,让人叫苦连天。
位于金陵城东北角,原东酒库住址上的反贪司,虽然衙门不大,地处偏僻,行人稀少,但知道它的朝廷官员,无论官职大小,清流浊流,人人闻风丧胆,唯恐避之而不及。
自兴庆元年反贪司成立以来,光是诛杀流放的朝廷重臣就达数百人,胥吏更是不计其数。如今反贪司分司遍布大宋各路,反贪人员已达上万,反贪制度蔚然成风,大宋朝廷吏治的改善,肉眼可见。
而官员百姓所不知道的是,反贪司不仅仅是反贪反腐,它还有一项重要的功能,那就是情报职能。
大宋国舅周平亲领,只向大宋皇帝赵竑一人奏报。
夜幕时分,反贪司衙门内外值守的禁军个个满头大汗,但依然是持戈肃立,人人打起精神,不敢有丝毫怠慢。
反贪司大堂中,看完一个个奏报,或是细细的小卷,或是一小团,或是写于布帛上,或是蜡丸,赵竑眉头紧皱,对着眼前的情报,默然不语。
“陛下,柳六和陈十二刺杀了张柔,对南而拜,念念不忘王师北伐。张耀祖为杀拜答尔,抱着震天雷玉石俱焚,可惜只杀了镇海,拜答尔口温不花等逃过一劫。至于宋三,一人炸毁了太原蒙军辎重库房,自己也未能脱身。”
“可惜什么?可惜我大宋大好男儿!为了一个小小的拜答尔,死的太不值得!死的太过可惜!”
赵竑黑着脸,不满地怼了大舅子一句。
时至今日,大宋的国力和军事实力今非昔比,心理上的“恐蒙”,早已经烟消云散。
数十万训练有素的精锐,火器齐全,视死如归,还惧怕一个百万人的蒙古国?
周平唯唯诺诺,赶紧退到一旁,房中顿时陷入一片沉寂。
赵竑喜欢勇猛果敢的年轻人,但似乎太过妇人之仁。所谓慈不掌兵,牺牲了几个情报人员,完全可以重新派出。和任务比起来,牺牲也是职责所在。
不过,也正是因为赵竑爱兵如子,悲天悯人,他才会得到军中将士的崇敬和膜拜。
他甚至都怀疑,万一赵竑百年之后,后续的大宋君王们,包括他的外甥赵铨,能不能担起大宋的万里江山。
周平心思千转百回,半天,赵竑才抬起头来,嘶着声说道,打破了沉默。
“张耀祖、宋三、柳六,还有陈十二,他们的家人安置得怎样?事情告诉家人了吗?”
那些牺牲殉国的猛士,值得一座功勋碑来祭祀。
“回陛下,张耀祖三人殉国之事,已经告诉了家人。张耀祖夺回了首级,还可以安葬。宋三、柳六和陈十二三人,只能建衣冠冢了。”
看赵竑阴着脸看着自己,周平赶紧继续说道:
“张耀祖弟弟如今在金陵大学堂就读,父母在扬州分了一栋宅子,日常都有抚恤,足够养老。柳六父母年迈,送入扬州养济院,由官府负责日常所需。陈十二父母早亡,孤身一人,无法周济,至于宋三……。”
周平一一道来,赵竑这才点了点头,脸色好看了些。
“传旨给新闻司,把张耀祖、宋三、柳六、陈十二的事迹上报,传谕天下和军中。等北地的忠烈祠建起来,张耀祖三人要入祠祭祀。同时,张耀祖宋三等人的故土,扬州、楚州、高邮、襄阳四地各建祠堂祭祀,四地免去赋税三年,与民生息,让当地的百姓们,都记得他们的英雄。”
淮东久经战火摧残,褒奖英雄的同时,也让百姓缓缓劲,时局使然。
“陛下圣明!”
周平心服口服,肃拜领旨。
北伐之际,以张耀祖宋三四人事迹鼓舞士气,实在是恰到好处,正当其时。
“大宋的好男儿们,不能再做无谓的牺牲了。”
赵竑摇摇头,眉头紧锁。
张柔死了,那个历史上在崖山立石以表功绩灭宋的张弘范,恐怕也没了。
柳六、陈十二,可惜了一对铁骨铮铮的猛男!
还有宋三,是什么让他如此义无反顾,炸毁了太原的辎重库房?
是无畏、家国情怀、军人的荣耀,还是另有他因?
“周平,你知道吗,张耀祖他们殉国了,朕的心中,其实是有些骄傲的。”
“骄傲?”
周平不由得一愣。
“不错!是骄傲!身为汉人的骄傲!对汉文化认可的骄傲!是对我大宋尚武之风的骄傲!”
赵竑点点头,坐直了身子,神色肃穆。
“朕创办讲武堂、水师学堂,允许民间佩戴刀枪,军中废除刺身,提高军人的地位,又在报纸上宣扬尚武之风,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天下能出现张耀祖陈十二这样的死士、勇士,改变我朝以文治武、血气全无的乱象。今天,你看到了,朕做到了。”
对于这些在刀口上行走的情报人员来说,能舍生忘死,壮烈牺牲,可为烈士。
这也让赵竑欣慰。心中没有国家民族,没有对汉人文明文化的骄傲,难以让这些热血男儿如此视死如归。
“陛下,汉人的骄傲,汉人自己早已经丢失了,却被陛下给唤了回来。”
周平站起身来,肃拜一礼。
“陛下苦心孤诣,高瞻远瞩,臣五体投地!”
如今大宋士民尚武、尚谈边事,就连满腹经纶的读书人也佩戴刀剑、习武健身,已成不可阻挡的社会风气。死读书的那些人,已经被时代抛弃了。
汉人逝去的骄傲,又被皇帝给唤醒了。
“当年史弥远专权,陷害忠良,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诛杀此贼,血气全无,令人唏嘘。要是史弥远生在本朝,他早已被猛士格杀,岂能为相二十年?”
赵竑继续说道,鼻子里冷哼一声。
“陛下所言极是!”
周平暗自嘀咕。赵竑当政,史弥远这样的权臣,恐怕是看不到了。
发完牢骚,看了一眼恭恭敬敬的周平,赵竑不由得一怔。
“大舅哥,坐下吧。你我之间,不需要这样拘谨。”
或许是北伐将至,他的脾气也暴躁了起来,弄得身旁的人都是小心翼翼。
周平讪讪一笑,在一旁坐下。
“陛下,北伐之际,温国公主和皇子那边,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周平忍不住,话题又回到了完颜春身上。
就要北伐,这个档口,金国公主来了,还有一个皇帝的儿子,怎么不能让人分心。
算起来,赵思南已经七岁,是皇帝的次子了。
“怎么,你听到了什么风声?”
自从完颜春和儿子回归金陵城,风言风语就多了起来。而关于王师是否北伐金国的流言,也传到了时候他的耳朵里。
“陛下,完颜春毕竟是金国公主。西夏公主殷鉴不远,陛下需小心处置。北伐将至,军心可不能乱啊!”
周平意味深长地一句。
李惟名和杨意都已经离开后宫,周平可不希望,又给金国公主完颜春母子给搅局。
“放心吧。孰轻孰重,朕心里自有计较。”
赵竑点点头。他的个人感情生活,的确是一塌糊涂。
“周平,你的妻儿都还好吧。岳父岳母他们,可要操心了。”
周平已经成婚,是两浙路安抚使高定子之女,也是四川蒲江魏高氏之后。周平和田义,二人倒成了亲戚。
说起来,高官权贵的圈子就那么大,周平看似位高权重,其实选择的机会不多。
周安之死,对周氏夫妻多少有些打击,希望他们不要太过悲伤。
“家里都好,周安的孩子,有我娘和那么多人照看着,都好。说起来,都是托陛下的圣恩,周家才有今天的一切。”
周平满脸赔笑,恭恭敬敬说道:
“陛下,王师北伐,臣的职责减轻不少。臣想去地方上做事,不知陛下能否准允?”
赵竑威仪日重,周平的恭谨也与日俱增。以前他觉得自己才华满腹,怀才不遇。见证了赵竑的雄才大略,无所不能,他才知道,高山仰止的感觉和无奈。
“好了,句句都在拍马屁。你能不能自信一点?我看,恢复两河以后,你就先去担任河北制置使或山东制置使吧!”
赵竑没好气地一句。
仅仅十年,那个曾经敢当面讥讽自己的意气风发的男子,竟然变的唯唯诺诺,没有了一丝锐气。
是自己太过霸道了吗?
不过,周平想去做事,他应该成全。
“谢陛下天恩!”
周平一怔,随即眉开眼笑,似乎轻松了许多。
周平的神情看在眼里,赵竑不由得一怔。
“周平,你是心甘情愿的吗?你不要委屈自己。要不然,我没法向秀娘和岳父岳母交代。”
“陛下,臣是心甘情愿。臣做梦都想去做些事情。”
周平顿了一下,继续道:
“臣举荐张瑾继续情报司的日常,让徐良担任反贪司主事。等两河恢复以后,臣再去上任。”
河北路制置使,山东路制置使,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封疆大吏。以他三十五六的年纪,正好可以好好经营,将来足可以青史留名。
“难得你喜欢。朝中官吏,你尽可以挑选,朕会尽力而为。”
赵竑目光扫向桌上的一堆情报,思索了片刻。
“张瑾办事严谨,滴水不漏,那就让他克日上任,负责情报司大小事宜。”
张瑾是周平的发小,知根知底。况且张瑾本就是周平的左右手,也是反贪司的干吏,应该不错。
“你先在河北或山东历练,北伐就随军北上,过几年就去日本。朕封你为日本路制置使,好好治理地方。”
“日本路制置使?陛下,眼前北伐才是大事,陛下还是要对日本用兵?”
周平惊诧地一句。
“周安是朕的小舅子,岂能白死?等北伐结束,水师战船北上,明年就对日本用兵,一举灭了日本!”
赵竑说完,看着周平。
“回归正事。鞑靼大军今夏在两河收到的钱粮,运出去了吗?”
赵竑的念头,又回归到了北伐的事上。
自从耶律楚材和镇海等人入主中原,在两河垦殖耕耘,建立税司,年入四五十万贯,五六十万石粮食,不断向蒙古政权输血。
在赵竑看来,这是大宋的心腹大患,必须斩断。
“回陛下,据北地传来的消息,由于天热,钱粮尚未运送。按往年的惯例,一般都是在九月中旬,天完全凉下来以后。不过……”
周平定定神,一瞬间人精神了许多。
“不过,随着我军北伐的消息传入两河,鞑靼已经向两河开始调兵,钱粮自然不会运往塞外了。”
“两河增兵的情形,有密报吗?”
赵竑也是精神一振。
看来,窝阔台也不想失去两河,开始向两河增兵了。
“回陛下,北地传来的消息,窝阔台想要集重兵于燕京、太原、云中、真定府,以及山东东平府、济南府,各驻兵五万至十余万不等。其重镇为燕京、太原和云中三镇。”
周平的禀报,让赵竑轻轻点了点头。
窝阔台久经沙场,知道宋军劳师远征,想要和宋军打持久战,以期拖垮宋军,伺机反扑。
既然如此,那就来一场场的恶战,让战场胜负,见识这一场历史盛事吧。
“两淮和山东几大港口中转的钱粮,已经足够了吗?”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赵竑心有所触,立刻问了起来。
“回陛下,海州和密州储存的粮草辎重,已经足够20万王师北伐半年所用。若是加上淮扬定海一线,足够20万王师一年所需。”
“战争,归根结底,打的还是后勤啊!”
赵竑点点头,油然一句。
正如情报工作一样,情报也要花钱打点,才能从对方的官员重臣那里,得到想要的情报和蛛丝马迹。
不过,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张耀祖、宋三、柳六和陈十二这样的牺牲,朕不想再看到。传旨给北地的情报人员,就地潜伏,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
赵竑沉吟片刻,终于下了决定。
“传旨下去,择吉日北伐誓师,直取两河!”
该来的总会来!他已经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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