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皇宫大内,内朝,慈宁殿。
殿内锦榻上,宋皇太后杨桂枝面容憔悴,形销骨立,白发苍苍,让人难以辨认。
“太后,皇帝和德妃娘娘、贤妃娘娘、贵仪娘娘、贾婕妤、张美人,皇孙们全都到了!”
看到赵竑几人进来,他的侄儿,永宁郡王杨石,在杨桂枝耳边轻声说道。
“见过陛下!见过德妃娘娘、贤妃娘娘、贵仪娘娘!见过贾婕妤!见过张美人!”
包括新安郡王杨谷在内的一众杨家人、吴家人,纷纷向赵竑和周秀娘、杨意、翠珠几个后宫嫔妃行礼。
“太后怎么样了?”
目光扫向病榻上的杨桂枝,赵竑也是心里恻然。
生老病死,谁也不能免俗。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只是身临其境,总让人不能接受和释怀。
人生七十古来稀。杨桂枝已经整整七十岁,在这个时代,也算是高寿了。
“陛下,太后就等着见陛下最后一面了。”
杨谷老泪纵横,赵竑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目光扫到人群外坐在椅子上,闭目数着佛珠的尼姑,赵竑不由得一愣。
这不是他的原配吴氏吗?她怎么出家为尼呢?
她只有二十六七岁,如此年轻,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陛下,你来了。”
赵竑还在愁思,杨桂枝从榻上艰难地转过头来,她费力地睁开眼睛,脸上竟然有一丝笑容。
“太后……”
赵竑跪在榻边,难过地红了眼眶。
他从来都是一个感性的人,最忍受不了的就是生离死别。
“姑姑!”
杨意忍不住,轻声哭泣了起来。
杨桂枝虽然霸道,但对杨家人,她照顾的无微不至。
翠珠也跪在杨意旁边,伏地痛哭,泣不成声。
主仆一场,想起往事,面对生离死别,满满的都是眼泪。
“太后!”
赵铨等一众皇孙纷纷哭喊了起来。
“乖孙儿,都不要哭了。”
赵宋皇室后继有人,枝繁叶茂,杨桂枝觉得心里有些安慰,面向杨意和翠珠,她轻声叮嘱。
“意儿、翠珠,都不要哭,把眼泪收起来。记得好好服侍陛下,不要恃宠而骄,忘了尊卑贵贱。杨意,尤其是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杨桂枝面容慈祥,有一些红光,不知道是不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她仔细叮嘱着杨意和翠珠,也叮嘱着杨家吴家的后辈们。
“你们都听好了,好生伺候皇帝,千万不得有二心。为官,不得干预朝政;经商,不得欺行霸市;务农,不得欺压乡民;从军,不得骄横跋扈。都明白了吗?”
“谨遵太后教诲!”
杨家和吴家人一起恭声说道。
“陛下,老身就要去了,就是等着见你最后一面。你说实话,你恨我吗?”
杨桂枝的手瘦骨嶙峋,抓住了赵竑的手腕。
“太后,儿臣实话实说,登基前后有,现在早已经烟消云散了。你是朕的母后,大宋的太后,就不要多想了。”
赵竑握住了杨桂枝的手,温声细语。
杨桂枝的手冰冷如斯,似乎没有任何热度。杨桂枝的眼神又慢慢黯淡无光,似乎精神恍惚,让赵竑暗暗心惊。
“陛下,老身对不起你,好在苍天佑护,大宋洪福齐天。听说我大宋王师已经占领了陕西,淮南的李全也肃清了,是不是?”
杨桂枝问道,黯淡的眼睛里,似乎放出一丝亮光来。
“太后,我军在蜀口大破北兵,歼敌六万有余,俘虏八千。我大宋王师东进,金国潼关守将李平投降,陕西已归于我大宋治下。楚州李全全军覆没,我大宋水师已经进驻山东海州、密州,粮草充足,克日即可北上,恢复燕云十六州。”
赵竑徐徐道来,尽量说的仔细些。
“那三京,东京城什么时候能收复?”
杨桂枝语气期盼,眼中还有一丝微弱的亮光。
“金朝的气数未尽,困兽犹斗,大概还需两年左右的时间。”
赵竑轻声回道。
每个宋人心里,都有一个中原梦,连大宋太后杨桂枝也不能例外。
“两年的光景?”
杨桂枝无光的眼睛忽然亮了许多,随即轻轻摇了摇头,又恢复黯然。
“老身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她看着赵竑,轻轻的一声苦笑,眼神涣散,让赵竑栗然心惊。
“陛下,你雄才大略,文治武功,一定会恢复中原,将燕云十六州重归我大宋治下。到时候,我和你爹爹的灵柩,就拜托你了。”
杨桂枝的声音细若游丝,赵竑费力才听的清楚。
“太后放心,不出三年,儿臣一定会恢复中原,到时将太后和爹爹的灵柩迁往中原。太后放心,儿臣一定办到,将迁陵之礼办的风风光光,昭告天下臣民!”
赵竑轻拍着杨桂枝枯瘦的手,郑重其事说道。
“陛下……如此说,老……身也可以……放心了。”
杨桂枝欣慰地点点头,眯上眼睛前,看了一眼李惟名,似笑非笑,表情怪异。
一席话说下来,她已经精疲力尽,不堪重负。
赵竑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李惟名,不动声色出来,心头也是沉重。
强势霸道的杨桂枝,也抵不过岁月。油尽灯枯之时,也是如此让人唏嘘。
没有了史弥远和杨桂枝这些人,他竟然一时觉得有些寂寞,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似乎也被带走了。
而李惟名,杨桂枝那一瞥,让他感觉到,李惟名,似乎已经和自己越来越远了。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李惟名!这才是他们之间该有的样子。
“一笑一沉浮,一休一来去,一念一世界,一梦一轮回。因果轮回,生亦是死,死亦是生……”
殿内的佛声响起,声音熟悉,如梦如幻。
赵竑恍惚间,里面的哭喊声一片,伴随着念经声传来。看来,杨桂枝已经驾鹤西游了。
“陛下,还请节哀,保重龙体。”
不知什么时候,吴念走了出来,在赵竑身后轻声说道。
赵竑性格刚烈,但却心胸开阔,做事能顾全大局,让他不由得佩服。
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登基短短八年,已经做出了大宋历代君王一辈子达不到的高度,谁能不服?谁敢不服?
“吴叔父,往日年少轻狂,那些对不起的事情,都忘了吧。”
赵竑发自肺腑,油然一句。
“陛下,千万不要放在心上。陛下身负大宋中兴重任,可不能回头看啊!”
赵竑推心置腹,吴念也是真情流露。
“吴叔父,我知道。吴……她……怎么年纪轻轻就出家了?”
赵竑转过头来,凝眉轻声问道。
才二十多岁,怎么就遁入空门,成了比丘尼?
这是他的前身种下的恶果吗?为什么他会觉得内疚?
“遇人不淑,那人是个浪荡子。伤了心,就出家做了比丘尼。说起来,这是她的命,怨不得旁人。”
吴念神色疲惫,弯腰驼背,似乎也苍老了许多。
“她若是有所求,尽管开口,我会尽力而为。”
赵竑起了恻隐之心,动情地说道。
“叔父,岁月无情,你可要保重身体啊!”
女儿出家,儿子残废,吴家可谓是祸不单行啊。
“陛下,有你这番话,老夫感恩不尽,一辈子也心安了!”
吴念赶紧一礼,话语中似乎多了许多感慨。
“陛下励精图治,收复失地,扬我大宋国威,振我大宋士民之心,文韬武略,英明神武,虽我大宋历代先君,也鲜有能及者。可惜小女福薄,不能……”
吴念的话戛然而止,赵竑一时无语。
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些陈年旧事,又岂能一句话说清。
“吴峰那边,最近可有书信来往?”
西北大战,以及进军陕西,吴峰带其部出征,也算是有功,朝廷正在论功行赏,吴峰擢升河西路副都统制。
就是不知道,这家伙和家里面联系的没有,情形如何?
“陛下,老夫在这,多谢陛下对犬子的照顾。”
吴念语气诚挚,脸上不自觉有了些笑容。
“吴峰自从去了边塞,整整七年多时间,只回来过一次。他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不过因为年幼,还没有带回来过。这一次太后病逝,他也没能赶回来。哎……”
吴念脸上,又恢复了愁苦之色。
“朝廷要收复失地,将士们就要沙场决战,出生入死。吴峰做的好,是我大宋的好男儿。这一次他立了功,恐怕还要在河西驻守。鞑靼势弱,他会好好的,你二老就放心吧。”
赵竑温声说完,看了看里面,摆摆手,董宋臣上来。
吴家有后,这算是难得的好消息了。
“传旨,召群臣进宫,入殿祭祀吧。”
“陛下,老夫谢陛下天恩。老夫先行告退。”
吴峰知趣地告辞离开。
董宋臣离去,左右宦官们上前,给赵竑换上丧服。
赵竑进去,看到杨意、翠珠等人伏地哭泣,心头也是黯然。
他对着床榻上已经病逝的杨桂枝,深深的一揖。
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身前正好是泪流满面的杨谷杨石两兄弟,都已经是快六十岁的老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看着都让人心酸。
“斯人已去,两位卿家,节哀吧。”
赵竑叹了口气,感慨地一句。
尽管他和这两兄弟有过争执,有过龌龊,但岁月如流水,有必要事事锱铢必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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