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重镇,楚州,九月。
绍兴十一年,南宋和金国达成绍兴和议,以淮河中流为界,淮河以北即为金土,淮河以南则是宋地。而离淮河仅三里许的楚州,则成了边塞重镇。
清风徐徐,完全不见暮夏的炎热。站在楚州北城墙上,看着城北滚滚东去的淮水,赵竑浮想联翩,独自出神。
自嘉定十年李全率山东忠义军来归大宋朝廷,至兴庆元年杀楚州之乱杀许国开始祸乱,及建武元年李全被诛,前后乱淮十一二年,淮东屡遭战火荼毒,几无孑遗。朝廷虽然收复了楚州,但城郭隳坏,百姓逃亡,田野荒芜,民不聊生,早已不是旧日的淮东重镇。
目光移向淮水以北,那里是山东地界,再往北,就是广袤的河北平原,以及宋人肝肠寸断的燕云十六州、雄伟的万里长城……
而向西北望去,魂牵梦绕的东京城,可怜无数山的残破长安,还有万里之遥的广袤西域……
那里,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若是宋军北上,会不会是解民倒悬,箪食壶浆,一举恢复了汉唐故地?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看着无边的无际,白云蓝,群山叠翠,大河奔流,赵竑嘴里,不自觉读了出来。
男饶世界里,怎能没有雄心壮志,怎能没有家国情怀?
若是没有,那也是报国无门,给憋成了内伤,郁郁寡欢,甚至自挂东南枝。
“陛下壮志雄心,是想要收复大好河山,对北地用兵了吗?若是陛下已做决断,臣愿为前军,为陛下驱驰!”
孟珙的声音响起,他对着转过头来的赵竑,肃拜一礼。
皇帝雄心壮志,连他们这些将领,都变得热血沸腾,一看到北方失地,就感慨万千,心脏狂跳。
“陛下,建炎二年,我朝南渡,为阻止女真大军南下,高宗授意东京留守杜充强行掘开黄河堤坝,致使黄河向南改道,夺淮河而入东海,淮河因而失去入海口,黄河下游时常泛滥,百姓民不聊生。陛下若是挥军北伐,黄河泛滥之患,必须得以根治。”
和孟珙一起上来的杜杲,也是拱手一礼,侃侃而谈。
“绍兴和议,我大宋与金人以淮河为界,淮河以北的运河永济渠段和汴河段均处于金人治下。金人治国无方,疏于治理和疏浚,以至于永济渠和汴河淤塞,难以通航。尤其是黄河夺淮之后,汴河已经干涸,思之让人惋惜。陛下恢复中原,恐怕得重新疏通河渠,使河南之地,不再受黄河荼毒。”
两个文武大臣一前一后,让赵竑不由得莞尔一笑。
看来,军事上的胜利,已经让这些臣子蠢蠢欲动了。
这就是国势。一场场军事上的胜利,提升士气的同时,将士的自信随之而来,血勇也油然而生。
只不过,此时北伐不是良机。按照历史上的轨迹,蒙古大军就要南下,击退蒙军,才是目前迫切之事。
“陛下,要是运河贯通,恢复北地可就容易多了。我大宋五万江湖水师,沿海制造司也有近五万将士,可惜只能望北兴叹。陛下要用兵黄河以北,只能靠步卒和骑兵了。”
工部尚书邹应龙跟着上前,肃拜而奏。
有了海外源源不断的钱粮,解决了将士征伐的后勤困扰,随时都可向外用兵。
更何况,如今的金国大不如前,此时恢复中原,正是时候。
“现在谈解决黄河之患、运河贯通,还为时过早。”
赵竑轻轻摇了摇头。
黄河泛滥、运河贯通,没有个十年八年、数十万劳力,谈何容易?
如果要贯通运河,黄河必须改道。否则黄河泛滥不止,淮河和运河都要被波及,沿岸百姓更是要深受其害。
黄河改道,利在千秋。运河南北贯通,惠及下百姓。但其前提则是,自己得先恢复了北地再。
而当下最重要的是,必须击退蒙古大军的南犯。
“陛下,鞑靼大军虽然在西北败去,但其兵锋仍盛,必会卷土重来。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我大宋不如趁其退去之际,挥军北上,先占了两河,凭山河之险以拒鞑靼大军。请陛下斟酌。”
杜杲黑脸泛红,继续进言。
赵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自己去了蜀口,西北边陲战事迭起。现在来了楚州,又召了这些臣子前来,他们显然以为,自己又要对两河用兵了。
细细想来,这都是人之常情。蒙古大军不断南下,兵事连连。这些臣子,怎能不忧心国事,或者蠢蠢欲动?
江南东路和淮南两路各有五六万精兵,京湖路也有五万锐士,十几万虎贲,再加上数万水师,如今大宋边军兵强马壮,携火器之利,将臣都是起了心思。
“陛下,臣以为,鞑靼大军势大,北地糜烂,北伐断不可取。如今之计,不如联和鞑靼,先灭了金朝,坐收渔翁得利。我大宋尽得河南之地。然后伺机北伐,恢复北地。”
宋金世仇,不共戴,邹应龙此言,也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宋军取了河西走廊,休养生息,那是迫不得已,因为大宋需要河西的养马之地,以及西部的屏障。现在即便是恢复北地,还要与民养息、劳心劳力,没有得利,反而要被牵连。
不如直接夺了河南,凭借大河以拒蒙古大军,再伺机北上。
“陛下,北方糜烂,但河南也是满目疮痍,民不聊生。河南深受黄河之害,旱涝频发,若是夺取河南,反而要调江淮米粮北上,助其恢复。臣以为,不如作壁上观,守好我大宋疆土即可。”
白发苍苍的兵部尚书宣缯,又持另外一番看法。
诸位大臣的看法虽然不太一样,但都是以大宋的利益为重。但最终的抉择,还在赵竑的决断。
“两河之地,如今的情形如何?”
“回陛下,自兴庆五年,蒙古国才开始在两河置办仓廪,建立驿传。以耶律楚材主管两河民政,缴纳赋税。窝阔台以史泽、刘黑马、粘合重山三人为万户,张柔、严实等汉军将领辅之,分兵据守两河。刘黑马镇守河东,史泽和张柔驻守河北,严实占据山东。”
“耶律楚材……”
想起这位熟人,赵竑不由得会意地一笑。
有耶律楚材坐镇燕京,汉臣们经营两河,总比蒙古贵族们统治强得多,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只不过,数年战事,北地的汉人十不存一,有没有百万人口都不知道。即便是恢复两河,恐怕还得从宋地移民,填补北地人口缺失。
“陛下,窝阔台即位蒙古国汗位,耶律楚材倡立朝仪,劝王公大臣行君臣之礼,以尊汗权。从此更日益受到重用,被窝阔台誉为“社稷之臣”,任中书令,执掌两河赋税事宜。其和女真人粘合重山在北地设立州郡长官,使军民分治;建立赋税法度,设置燕京等处十路征收课税之所。耶律楚材主张文治,创学校、劝农桑、省刑罚、薄赋敛。其人有大才,北地汉民稍安。”
邹应龙跟着奏道。
看来,耶律楚材在北地的文治,让这些宋臣,也是佩服。
“陛下,窝阔台即位,必会南下灭金,以巩固其在蒙古国之根基。世间已无西夏,窝阔台灭金,势在必校陛下若是不愿意联蒙灭金,只要坐山观虎斗,静待两国攻伐,我大宋伺机而动就是。”
邹应龙狂带节奏,杜杲迟疑不定,似乎也开始改变了主意。
就连孟珙也是不再吭声,似乎也在考虑邹应龙的谏议。
北地糜烂,人口奇缺,大宋即便是出兵,又能得到什么?到时候被民生拖累,反而与国不利。
“坐山观虎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们以为,朕就不想吗?但你们想过没有,蒙金世仇,一旦蒙古大军灭了金国,河南的百姓,又能剩下几人?连年征战,如今的陕西之地,人口不过四五十万,想起来朕都觉得脊背发凉。”
赵竑微微一笑,满脸的无奈。
中华遭受的苦难太多,百姓人口剧减,文明岌岌可危,这不是人间正道。
英雄者,有凌云之壮志,气吞山河之势,腹纳九州之量,包藏四海之胸襟;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
可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真正的英雄豪杰,又有几人?
“当日西夏危急,朕完全可以作壁上观,等蒙古灭西夏后,再行占领河西之地。朕之所以出兵,就是为了西夏数十万百姓不被屠戮,文明不被抹去。”
“陛下心忧下,实乃万民之福!”
杜杲感佩不已,肃拜行礼,邹应龙也赶紧一拜。
雄心勃勃的大宋子,原来还是个心太软的至善之人。
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为国为民,在这一点上,皇帝可以秒杀世间诸人了。
“陛下,如今下之势,鞑靼虽兵锋正盛,但我大宋王师,不是不可与之正面交锋。金国已是落日黄昏,行将就木。北伐还是固守,陛下圣断,我等誓死追随陛下,唯陛下马首是瞻!”
孟珙接着杜杲,大声了出来。
如果他所料不错,陛下要对北地用兵了。
“有各位卿家追随,咱们君臣一心,何愁下大事不成?”
赵竑转过头来,面对孟珙等人,双眼放光。
“不过,北伐大计,还需细细筹划,辎重粮草、兵力调遣、其中可能遇到的困难,都要一一斟酌。”
“陛下所言极是。”
几名臣子一起肃拜行礼。
看来,皇帝圣意已决,北伐是势在必行,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从淮北到山东、再到河北,陛下难道准备披荆斩棘,一路打下去吗?”
邹应龙好奇地问了出来,自有一番见解。
“漕运受阻,运河堵塞,若是一路北上,势必一场场恶战,劳民伤军,也给了燕京的耶律楚材从容应对的机会。”
赵竑的话锋陡然一变,指向了淮河的东面际。
“朕欲走海路,由海上直达……燕京最近的入海口直沽寨,一举攻占燕京和雁门关,占据长城要塞,关门打狗,一举收复两河之地!”
直沽寨就是后世的津,和南方的上海一样,都是最重要的两个沿海港口。
“海路?”
赵竑目露精光,热情洋溢,孟珙等人都是心旌摇曳。
皇帝这是要挥大军北上,一举定河东、河北两地乾坤!
如今大宋拓殖海外,南洋的粮食源源不断。粮草供应后勤保障上,没有任何问题。
“陛下,前方密报,鞑靼大军就要兵分三路南下,西路七万大军由托雷率军,即将攻打金国陕西凤翔府;中路是鞑靼大汗窝阔台亲自统兵,五万大军直奔河南;东路斡赤斤则是用兵山东,攻打金国山东济南。”
董宋臣上前,轻声道,递上密报。
“故技重施!窝阔台托雷是想借道于我大宋,不行就强行用兵。看来,西北边陲又有战事了。”
看完密报,赵竑摇头冷冷一笑。
历史上强行借道的故事,看起来是要如约而至了。
“杜杲,你守好淮东边塞,京湖边军也归你调遣,鞑靼大军若是来袭,杀伤其主力。孟珙随朕去一趟四川,朕或有用处。”
托雷西路七万大军,其南下之意显而易见,西北又是主战场。他倒要看一看,蒙古大军是不是和历史上一样,要武力借道宋地?
“让户部准备粮草,海州和密州作为中转之地;让宣传司在报纸上好好宣传一下,华夷之辨、汉民族的由来等等。我就不信,所有两河的汉人都会忘了本!”
赵竑冷冷道,众臣面面相觑,都是无可奈何,一起领命。
“臣遵旨!”
西北战事再起,看来北伐之事,不得不延后了。
不过,皇帝对两河之事如此上心,看来挥军北上,只是迟早之事。
“真是多事之秋啊!”
赵竑摇摇头,感慨地一声。
御敌于国门之外,谈何容易,蒙古大军更不给机会,已经举兵南下了。
看来,要在西北好好地干上一仗,打出一片新地来,一举改变宋蒙之间的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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