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一年,庸城大营。
公孙错身负荆条跪在帐前,面前的桌案上则是郭续的项上人头,冰冷的头盔沾满了他的鲜血。公孙错早早将身上的盔甲卸下,在得知郭续便是常大将军最疼爱的亲外甥后,公孙错毫不犹豫地来到常之山帐前赔罪,只求他能将悲痛化为怒火宣泄出来,而自己自然成为了承接怒火的不二人选。
在常之山将将眼角的泪滴擦拭干净后,他转过身绕到案前,在弯腰将公孙错扶起之后,他笑着拍了拍公孙错的肩膀,道:“公孙将军快快请起——”
公孙错带着惶恐与不解地看着常之山,负拳道:“将军!您这是——”
常之山强行将公孙错扶起,道:“郭续虽是我外甥,但他始终是国贼,你杀贼有功,我奖赏你还来不及,又何须赔罪?”
“将军!”
公孙错感动之情溢于言表,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士为知己者死!有如此主将,只怕常之山现在要他去送死他也不会有半点犹豫。
“行了,今日破敌全军将士皆有功劳,尔等先下去歇息吧,只留公孙将军在帐中汇报便可。”
常之山似乎当真没在意此事,他像往日一样留下一名将领汇报今日战况。待其余将领都离开后,公孙错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道——
“启禀将军,今日我军大破宁王残部,杀敌两千余人,俘获宁王余部…….”
“你想不想独当一面。”
就在公孙错认认真真地汇报时,站在一旁背对着他细细观看地图的常之山忽然开口来了这么一句。
面对常之山莫名其妙的问话,公孙错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常之山回过身慢慢地走到案前坐下,道:“本将是问,有朝一日,你想不想独当一面。”
“将军,末将不明白”,公孙错直言道。
“本将帐下良将无数,但你却是我最看好的一个,于公于私本将希望你将来能独当一面。”常之山丝毫不掩饰对公孙错的欣赏。
“多谢将军抬爱!末将定当不负重托!”公孙错再次跪在常之山面前。
“所以,你想不想身居要职?比如…本将的位置。”
公孙错肥硕的身子抖了一抖,他将双手举过头顶重重一揖,并没有回答常之山的问话。
“不光是本将的位置,将来或许会有更重要的位置等着你,比如镇蛮将军、关内大将军……甚至……”常之山停顿了片刻,随后淡淡地说出五个字——
“神策大将军。”
“末将不敢妄想!末将只想追随将军,绝无二心——”
公孙错慌忙表态,可常之山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说道:“此处只有你我,你不必掩藏过多。”
公孙错再次陷入了沉默,面对常之山永远平静如水的目光,他将头低了下去,再经过短暂的思想斗争后,他再次抬头默默地看着常之山。
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常之山也没逼迫公孙错做出什么表态,他摸了摸侄儿的头盔,说道:“你若当真想‘独当一面’,那你必须与本将不合。”
“将军,这——”
“圣上生性多疑,圣上是绝对不会轻易重用与本将走得太近的将领的,这也是本将一直没有与徐有年相交过深的原因。”
公孙错再次低下头,他拼死拼活自然是为了谋取一份功名以光宗耀祖,但与常之山公然为敌他同样不愿,哪怕这只是唱一出戏。
“如果你将来真的想身居高位,那你就必须要离开本将帐下,若你真的想手掌兵权,那你就必须与本将水火不容。”
公孙错依然跪在地上保持着沉默。
面对公孙错的沉默不语,常之山已经知道他的心思,继续说道:“离开本将帐下后,你会受到许多莫须有的流言与非议,你可能忍耐?”
“……”
“本将还会命人不停地弹劾你、参奏你,你…可能接受?”
“……”
“甚至,你的家人也会因你而受牵连!你……可要想好了!”
公孙错猛然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常之山,他跪在地上重重地喘息着,随后眼神中露出一丝坚毅,叩首道——
“谨凭常将军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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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忽然一阵慌乱,太监宫女们似乎听到什么消息一般开始四处逃串。太后却依然安安稳稳地坐在殿内,外面的动静似乎没有影响到她。
“太后——”
一名宫女急急忙忙地跑进殿中,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跪下,便焦急地喊道——
“宫外传来消息!说圣上已荡平贼寇,现在正准备移驾回宫!”
知唐欣喜地站起身,她看着几乎摔倒在地的宫女,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太后,请您快快出宫!与小王大人汇合速速前往北——”
“荒唐!”一直沉默不语的太后忽然开口呵斥住心急如焚的宫女,不过她又很快地恢复了先前的雍容,道:“哀家贵为太后,母仪天下、四海为尊!这皇宫便是哀家的归宿,你要哀家出宫去哪儿!?”
宫女默默地低下头,她从地上爬起后乖乖地回到太后身边。
太后略带惊讶地看着这名跟随自己没多久的小宫女,奇怪道:“这些奴才跑的跑、逃的逃,巴不得和哀家断绝一切关系,你为何还留下?”
宫女微微一怔,显然她没想到太后会突然如此问道。
“能伺候太后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分,奴婢念太后之恩,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太后。”
所谓患难见真情,听着宫女的肺腑之言太后露出一丝微笑,在这个人情薄凉的深宫竟然有如此愚忠之人,她一时间不知该嘲笑好还是该感动好。
知唐有些紧张地看着依然高高在上的太后,此刻虽然殿中只剩下太后、她以及那名宫女,但她毕竟是有孕在身,如果太后当真想留下她她也是毫无办法的。
或许是看出了知唐心中的恐惧,太后轻轻地一笑,说道:“怎么?你也想留在这儿?”
知唐面露不解,她不明白太后这句话的意思,难不成就这么放自己走?
“哼,你以为哀家会对你下毒手?”太后满脸不屑,随后她又表现出一丝哀伤地说道:“别忘了,哀家曾经也是做过母亲的人……哀家也曾经体会过那种奇妙的感觉……”
说到这里,太后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种回忆过往的神色,但不难感受出,这股回忆中夹杂着一分美好以及九分痛苦。
“你知道当年长公主是如何死的么?”太后渐渐眼神涣散,幼女的身影再次浮现在眼前。
知唐不知该如何回答太后,长公主死于六王之乱此事天下皆知,就连民间百姓都知道,当初唐帝宽宏大量将几位作乱的亲王兄弟捉拿回宫,看在都是血脉相通的亲兄弟的份上,唐帝本打算饶速几人只将他们囚禁于宫中,可这几位亲王却不肯束手就擒,囚禁宫中时困兽犹斗,竟然挟持住了年幼的长公主为人质,要唐帝将他们放出宫去。唐帝自然不可能轻易妥协,没想到这几位伯伯、叔叔竟然下毒手将尚在襁褓中长公主掐死!唐帝悲痛欲绝,面对如此泯灭人性的行为,手下的御林侍卫也义愤填膺,没了长公主这个顾虑御林侍卫一拥而上,将这几位王爷砍死在乱刀之下。这件事也成了太后心中永远的痛,彼时的她刚身为人母,却突遭此打击,在大哭一场后便得了重病,也正是因此落下病根,从此再无生育之力。知唐就算知道此事,她又怎好当着太后的面说出?
看着知唐尴尬的模样,太后冷笑道:“你以为民间流传的那种说法是真的?”
知唐惊讶地抬起头,难道这事并不是民间谣传那样?还是说这事另有隐情?
“他又想做仁君,又想将那些兄弟斩草除根,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杀了我女儿的不是那些已经走投无路的王爷,而是她的父皇、我最信任的夫君、那个万民敬仰、众生膜拜的先帝!我那可怜的女儿啊!就这么被她亲生父亲命人活活掐死!她甚至还没学会开口说话!天知道我那可怜的女儿死之前受了多少惊吓!他连这等猪狗不如的事都做的出,就为了嫁祸给那些兄弟!就为了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就为了自己能坐稳这皇位!那可是我的女儿啊!那可是我俩的亲生骨肉啊!呜呜…呜呜…”
说着说着太后打开了埋藏在心底多年、里面装着不为人知的辛密的匣子,整个人彻底失去了往日的雍容,如同一名失去心爱玩物的少女那般,失声痛苦起来。
知唐久漂尘世本是见惯人情冷暖,很难有什么事能让她为之伤感,可此时听太后将当年真相道出,她竟然感到一阵悲痛,仿佛感同身受一般。或许是自己也即将成为人母的缘故,知唐此刻竟然有种将太后搂入怀中宽慰一番的冲动,此刻哭得伤心欲绝的太后已经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而是于她一样是一名充满母爱的母亲。
太后的啼哭声很快地便停止了,她用帕子轻轻擦拭了一下面颊上的泪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怨恨,道:“哼!他牺牲了我的女儿后竟然还威胁我不要声张,否则王家倾灭不过在他翻手之间!我恨呐,我恨自己不但不能替女儿复仇,反而还要曲意逢迎,甚至连对她的思念和哀伤都不能表现出,那几年只要我听到婴儿啼哭便会想起亡女,我的这份苦、这份仇又找谁去说!?又找谁去报!?”
太后越说越激动,双眼越瞪越大,甚至牙齿都咬得咯咯作响,仿佛唐帝的血肉就在口中一般。
知唐根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能让太后将心中的怨恨彻底宣泄出来,否则只怕她会永远陷在里面无法走出。
“他夺走了哀家的一切!哀家也要夺走他的一切!天下皆以为他是身子骨弱所以天子血脉无法延续,殊不知是因为哀家!哀家因悲痛过度伤了身子无法再孕,既然我得不到,那三宫六院便没有人能得到!但凡有了喜脉的妃子,哀家全部命人下了‘断流霜’,此毒无色无味,女子服用之后便如河水断流,今生再也不能孕育生命!”
知唐心头一颤,没想到方才还令人疼惜的女子此刻竟然摇身一变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让人不寒而栗!
“只是天算不如人算啊……没想到在外面他竟然还留了一个孽种,非但如此那个贱人还把龙种给生了下来,哀家不能对龙种下手,只能逼死那个贱人!先帝这点倒是挺纵容哀家,他深知自己对不起哀家,便在这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那个贱人的命平息了哀家的怨恨,也保住了唯一的血脉。”
知唐的心灵受到了莫大的冲击,她原以为自己漂泊多年已经见多了、听够了关于人性丑恶的故事,可将这些故事给她带来的冲击加在一起都远不及今日这番对话。
人性,果然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丑陋、肮脏!
“圣上的绝情,倒是像极了他那个冷血的父亲。”太后冷冷地笑道。
回想起自己与英平的点点滴滴,知唐对太后这句感到颇为不赞同,她想开口辩解一番,但看到太后此事生无可恋的表情,又将这些话咽了回去。
太后一眼便看穿了知唐的心思,她幸灾乐祸道:“原本哀家以为圣上会有些不同,可伊依那事才让哀家知道,这对父子是一样的,不过他倒是比他父亲心善一些,否则那天夜里大皇子就要重蹈长公主的覆辙了……”
什么!?难道圣上那天夜里不是梦游?是真的起了杀心?知唐心里一时间说不出什么滋味,像是什么原本坚不可摧的东西忽然被摧毁一般。
“不过哀家还是希望你能和圣上长长久久,因为这样你才能看清这些人的真面目……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哀家今日的话不是‘祝福’…而是‘诅咒’!哈哈哈哈——”
太后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如疯如魔却又依然端庄优雅,肝肠寸断却又超然洒脱,仿佛一朵即将枯萎凋零的鲜花下一刻却又傲然绽放,绽放成美艳逼人的模样却又满带毒刺,只要人稍稍触碰就会当场毙命。
“噗——”
忽然,太后口吐鲜血,随后她无力地靠在凤椅之上,迷离的双眼写满了期待。
身后的宫女惊慌失措地看着太后,失声道:“太后,您——奴婢这就去叫御医!”
“不必了……”太后摇摇头,用着微弱的声音说道:“哀家方才已用毒针刺破手指,此时毒性已发,谁来都救不了了……”
知唐走上前去一看,发现太后手中捻着一根细针,没想到太后竟然早已做好了自我了结的准备。
看着知唐竟然还凑上前来关心自己,太后笑着说道:“快走吧,傻姑娘,将来身为人母后,好好护着你的孩儿……”
知唐贝齿轻轻咬住下唇,随后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只见太后痴痴地望向殿外的天空,伸出右手指向远方,如同少女遇见朝思暮想的情郎一般,喊道——
“先帝!小岚来找你了,哈哈哈哈——”
……
怨魂痴心随风散,往事归尘去,天地亦孤单,人间烟火未断,恩怨谁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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