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平看了看画像,而后又警觉地回头看向男子。男子面色苍白,昏暗的烛光下几乎看不到任何血色,他胸膛微微地起伏着,仿佛呼吸都有些不均匀,但男子的目光极其柔和,以至于第一次见面英平便敢与男子对视。
就在英平渐渐放下戒心时,忽然旁边射来一道有力的目光,英平将眼神从男子身上转向旁边,只见一个目光如炬的男子一言不发的站在一旁。
不知是不是男子身材高大而自己又躺着的原因,英平总觉得这个威严的男子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仿佛是在审视着自己,让英平感到有些难受。英平不愿再与这道目光多对视一下,便又将眼神转回那位白净的男子。
见英平终于露出一丝少年姿态,唐帝微笑着说道:“呵呵…...你做得很好......”
什么叫‘做得很好’?英平面露惑色。
见英平眼神茫然,唐帝开口解释道:“你在寒门的情况,我旁敲侧击问过你五师叔,很好、很好……”
英平依旧一言不发,不过此时他的心跳却无比剧烈——五师叔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入宫,想来为的就是这位男子,那此时此刻眼前这人的身份呼之欲出——自己猜的没错!自己猜的一点都没错!自己的父亲是他!他就是自己的父亲!
然而,就算英平猜测出了一切,但英平依然没有开声,因为他在等——三年,整整三年他都熬过来了,为何不再等这一会儿?
见英平依然如此沉得住气,唐帝依旧面带微笑,但此时他的笑容中透着一丝欣慰。
四目相对,沉默充斥着整座楼阁,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由于好奇,或许是有要事在身,英平终究是没有忍住。他开口问道:“方才你说的‘很好’……是指什么?”
唐帝莞尔一笑,道:“都很好……不光是在山门里的课业…...包括你的那些‘胡闹’行为,都很好…...”
英平似懂非懂、将信将疑地看着唐帝,他不知道唐帝具体所指,或者说,他不敢确定唐帝所指是不是与他所想的那些。不过很快,唐帝的话便印证了一切——
“你在华麓书院欺负张守光家的老二,你拿着你师父的手稿去找张正儒,又让他带你去找时子由......呵呵......”
见自己的‘小动作’被看得透透的,英平撇过脑袋不再与那道目光对视——即使看似柔和,但那道目光却像是能看透一切,自己的所作所为一切都逃不过它,自己此时就像是被父母叫来谈话的孩子一样,只是不知道自己的这些所作所为是否真的正确。
见英平露出孩童般的模样,唐帝表现得更感兴趣:“你这些...咳咳...都是想逼我现身...是么...?”
英平彻底地将头低下,自己的行为一直在这个男子的注视下、自己的心思被完全猜透,他忽然有股深深的挫败感。
“你去姜家...也很好...”
男子的目光由欣慰变成了赞许,似乎对这种行为感到十分认同。英平抬起头狐疑地看着男子,男子却没有正面回答他。
小屋内又陷入短暂的沉默,三人极有默契地呆在自己的位置,不愿开声打破这份宁静。
‘咳——咳——’
一阵猛烈的咳嗽将这份宁静打破,由于咳得太厉害,男子苍白的脸庞忽然浮现出极不健康的红粉色,像是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或许是千丝万缕的关联,亦或是二人血脉的相通,英平不自觉地身子前倾些许,露出关心的神色。
正是由于这一段小插曲,屋内尴尬的气氛缓和些许。借着这个间隙男子打破沉默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英平迟疑片刻,几乎就要说出那个字,那个这三年一直缠绕在他心头的字——但那个字到了嘴边又像喉咙被卡一样,怎么也吐不出。
看到英平欲言又止的样子,唐帝无奈地笑道:“真是和你母亲一样倔...还非得要我先捅破这层窗户纸?”
话说到这个份上,英平的心跳徒然加速,几乎就要跳到嗓子眼。
唐帝吃力地站起,孱弱的他好像随时会摔倒。英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过此时他却对身后的那个高大的男人感到好奇,因为面对虚弱的唐帝,男人没有任何伸手的意思,依旧默默地看着男子微微摇晃的身躯。英平似乎从那人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一丝异样,他不太确定这丝异样是什么,但这丝异样与男人一直所表现的尊崇相悖。
难道这个男人并不像表面那样尊崇身前的人?甚至那丝异样......是一股隐隐的期待?英平喜欢揣测人心,所以他习惯性地去分析那个男人。这丝异样在屋内气氛的烘托下显得十分诡异,令他有些难受。
正当英平胡乱猜测的时候,唐帝颤颤巍巍地走到英平身边,他抬头看着画像缓缓地说道:“我叫李复,是你的生父。”
短短九个字,男子轻描淡写地将它说出。但就是这短短的九个字,在英平的心中激起惊涛骇浪,不仅仅是因为此人承认了是他的生父,更重要的是,大唐当今天子——同样叫李复!
“我这是在哪儿?”英平试探性地询问了一下。
“皇宫。”
“那你是…...”
“朕便是当今天子,当今天子...便是朕!”
虽然身体虚弱,但那股君临天下、俯瞰众生的气势却是从唐帝骨子里散发出来,这等天子之魄是任何人都无法模仿的,若非九五之尊怎能如此释之于无形?
“那…..那我又是谁?”
听闻自己的生父就是大唐皇帝,英平并未表现出任何兴奋,虽然他早先就隐隐猜到些许,但时至今日他却感到有些讽刺,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却无法保护他女人的性命,而他的亲生骨肉——也就是自己,在外漂泊这么多年,直到三年前才联系上,可却又迟迟不敢相认......
难道我们母子在你眼中,就如此不堪?
“你母亲是胡人,汉姓为‘英’,你名中的‘英’字随你母亲,‘平’字意为一生太平,你本姓为‘李’,你真名叫做李英平。”
“你是皇帝,为何不能保护她?”英平直直地问道,丝毫不给当今天子一丁点脸面
唐帝怔住了,他不曾想到自己的骨肉竟会突然问出如此尖锐的问题。这个问题他何尝又没有问过自己?这么多年每当他心情不佳来到小阁楼的时候,他同样站在画像前问自己这句话。
身为皇帝,为何连心爱之人都保护不了?
“就算是皇帝...也有很多无可奈何之处...”
唐帝惨然一笑,他看着画像缓缓说道,似乎这句话并不是对英平说的,而是对画中女子倾述。
“她是怎么死的?”
“伊鸿雁应该告诉过你,她是投湖自尽的。”
“人好好的,为何要投湖?况且那个女人刚当母亲。”英平的语气十分犀利,不待唐帝任何解释,他就直言不讳地逼问道:“是谁?”
面对英平的质问,唐帝一时间有些恍惚——坐上龙椅这么多年来,只有两个人敢如此肆无忌惮地,一个是画像上的女子,一个便是眼前的少年,而更奇妙的事,二人警惕、生气的神态,竟是如此相似。
唐帝缓缓闭上双眼,道:“过去那么久,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对你来说或许不重要,但对我,此仇不共戴天”
唐帝无奈一笑,而后长叹一口气解释道:“或许在你看来朕是个抛妻弃子的狠心人,但你要相信,朕对你母亲的喜爱绝不亚于世间任意男子对自己妻子的喜爱。”
英平没有反驳,因为那时候的事情他不曾亲眼目睹。忽然一张令他憎恶的面孔从脑海中闪过,而后两个分量无比沉重的字从他口中脱口而出。
“王家!”
唐帝突然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直接回答。
“是不是王家!?”
“咳咳...知道这些对你没什么好处...”
“所以义父始终不愿对我透露半点过去的事...”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英平咬牙切齿地说道。他盯着唐帝,但随后又无力地松软下来,道:“连你都没法子,更何况我?”
英平翻身欲站起,可身子仍旧有点麻,但他依旧强撑着不适,向屋外走去。
“你要去哪儿?”唐帝不解地问道。
“寒门如今有难,我必须回去。”
“那你...为何不向我求助?”唐帝好奇地问道。
“你连我母亲都护不住,还能护助我的那些师叔?”
面对如此倔强的英平,唐帝大感无奈,不过他也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十几年来未曾给英平一丝父爱,也怪不得他不肯相认。
“等等!”唐帝喊住英平。
英平站在屋门口,半转身看着唐帝,等待着他说话。
唐帝奋力踮起脚,将画像取下,不过是简单的动作,唐帝却显得极其吃力,以至于有些气喘吁吁。而后,唐帝小心地将画像卷好,走到英平面前,一把抓起英平的手。起初英平有些抗拒,试图挣脱,但当他稍稍一用力却发现,眼前这个男子几乎已经没有更多气力,忽然一股不忍悄悄占据心头,便不再挣扎。
唐帝将画卷塞入英平手中并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便转身向屋外走去,似乎再也不愿回到这个令人伤心的小屋。
“这是...?”看着唐帝的背影,英平不解。
“你拿去吧...咳咳...她陪了朕这么多年,朕知足了...”唐帝依旧没有转身,那个雄壮的男人也从小屋中走出,跟上唐帝的步伐。
英平捧着画卷,心中五味杂陈,他紧紧地将画卷握在手中,生怕她再一次离自己而去。
“这几天你就住在太极宫吧,寒门的事...要相信你师祖...”
英平猛地抬起头,看着还未远去的身影大声问道:“你都知道!?”
可身影却依旧缓缓地、摇曳般地向前方走去...
......
一名宫女急匆匆地跑入立政殿内,此刻皇后正端坐在卷帘后。那名宫女立于卷帘前,而后恭敬地一福,低着头说道:“启禀娘娘,小阁楼的灯亮了”
“哦?几盏灯?”皇后冷冷的声音从卷帘后传来,依旧高冷无比。
“回娘娘的话,小阁楼的灯...全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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