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升。
“令尹,我军已破秦军三垒,预计到正午前,便能击破秦人半数营寨。”
景驹走过来,向站在城墙上的项燕禀报。
项燕负手而立,花白的须发在风中舞动,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城东方向那声势浩大的攻防战。
楚军已经占据了很大的优势,完全将守营的秦军压着打,一路推进,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个秦军的营寨被攻破。
“我军伤亡如何?”
听到这话,景驹咽了口唾沫,说道:“我军死伤已超过五千,是否今夜让士卒休憩一二?”
项燕深深的吸了口气。
这就是楚军之所以能取得这般优势的原因,利用数倍于敌人的兵力,不惜伤亡代价,日夜不停的发动勐攻,一军退下一军上,完全不给对面的秦军休息的时间。
在这样的车轮战术下,对面的秦人自然坚持不住,疲惫的秦卒连战连退,一营一营的被楚军攻破。
但楚军付出的代价,则是伤亡达到了五千余人,远比秦军死伤得多,剩下的楚军士卒也大多疲惫不堪,战斗力下降。
“攻击不能停,不惜一切代价,明日就要击破这秦军阻碍!”
项燕脸色阴沉,低语着:“大王手中虽然有两万人,但这支秦军的主将是赵佗。此子诡诈多谋,伪装成羌瘣便是一例,以赵佗素来行事,恐怕会施展诡计,再加上还有那冯无择的兵力配合,大王情况危急。吾等必须速破秦营,驰援大王才是。”
项燕眼中闪过担忧。
他曾在蕲邑设计诱杀过赵佗一次,但对方表现的非常谨慎,不仅没有冲动的吞下诱饵,还反派人探到后方楚军的踪迹,导致项燕的诱杀之计失败。
虽然只是一次小小的交锋,但项燕却深深感到赵佗的难缠,和那王翦简直如出一辙。
更别说这赵佗还先后击败了昭平、田冲,甚至是他项燕的儿子。种种战绩足以让项燕给予所有的重视,哪怕是他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能击败赵佗。
“大王不善战啊。”
项燕轻轻一叹。
这是他最大的担忧,相比于赵佗和冯无择这两个沙场悍将,楚王启却没有多少战阵经验。他在秦国时虽然领兵帮助秦王政平定嫪毒之乱,但之后便做了近十年的丞相,主管行政谋划,根本没有上过战场。哪怕是李信伐楚时,楚王启也是位居后方,主管粮秣运输。
一个没有战场厮杀经验的主帅,带着两万人被赵佗和冯无择用优势兵力围攻,处于逆境之中,这样的情况又能撑多久呢?
“大王,你一定要撑住啊。”
“臣来救你了。”
……
“将军一招四面楚歌,不死一兵一卒,就让那两万楚军不战自溃,真乃神计也!”
“我看就算孙吴在世,恐怕也难与将军匹敌!”
“然也,我家赵将军将攻心之术用的神鬼莫测,真乃当世名将。”
在黑臀、张贺等人的马屁声中,赵佗眉头一挑,转头呵斥道:“够了,莫要以谗言骄我之心,尔等是楚人派来捧杀我的吗?”
听到将军训斥,黑臀、张贺等人脸色尴尬,连连告罪。
赵佗这才冷哼一声,懒得搭理这二人。
拍上级马屁,这是许多人的本性,不管在哪个时代都不会少。
对赵佗来说,每当有人吹捧他时,他的脑海里都会浮现李将军的身影。
有此良师,赵佗根本不会被这些谄媚之人迷惑。
戒骄戒躁,谨记于心。
赵佗纵马,带着诸将往楚营所在行去。
昨日赤旗飘扬,无数楚卒坚守的营寨,如今已经在火焰中化成了一片灰尽。
在赵佗昨日施展的加强版“四面楚歌”的攻势下,陷入绝境中的楚军不出意料的发生了内乱。
两万楚军,大部分都是被强征裹挟的庶民,这些人并不是楚国死忠。眼见身处绝境,秦军又给了他们活命的机会,自然一个个都想抓住这根救命的稻草。
当有人带头后,无数楚人响应,他们焚烧营帐,往外逃奔,和那些试图阻挡的楚国死忠进行厮杀,甚至还有贪欲上头的楚将带兵意图袭击楚王启。
火焰燃烧,混乱厮杀,在那夜色中,许多楚人打着火把往秦军放开的南侧逃奔,甚至还有楚人军将带着士卒向两侧的秦军投降。
他们嘴里还嚷嚷着:“不杀降,不杀降,吾等来投降。“
在这样的情况下,麾下诸将建议赵佗趁乱袭击楚营,大破楚军,擒杀熊启,一举立下大功。
赵佗拒绝了。
虽说兵不厌诈,但也要看情况。
当初赵佗假装坠马哄骗齐国大司马,用的也是诈术,不过那事的后果并不算严重,最多让日后与赵佗对敌的将领,更小心赵佗耍诈罢了。
但在这种诱降敌军士卒的时候,赵佗却不能随意毁诺。
他如果出尔反尔,说好了放这些楚卒一条生路,却转头趁乱袭杀。这事情只要传出去,那日后可就没人再听信他赵佗的招降之语了。
信用全无,名声尽毁,这是一时之利,一生之害也。
而且楚军已经内讧,秦军只需坐等天明,便可稳收全功,赵佗没必要为了这注定的胜利,卖掉自己的信用。
所以赵佗忍住了,并呼吁东边的冯无择部按兵不动,任凭楚人自相残杀。
不过对于楚王熊启,他也并非坐视其逃跑,而是安排了钟离眛在南下之路上埋伏,寻找对方踪迹。
“钟离军候传来消息,已经发现了伪王熊启的踪迹,正在率军截杀中。”
卢绾将钟离眛处传来的军情报上。
赵佗微微点头,神色却没有放松。
相比于擒杀熊启,摆在秦军的面前的,还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
淮阴城外,可还有一个大麻烦。
这时,赵佗所等候的人也来了。
裨将军冯无择率领亲信纵马而来。
“赵将军好一手攻心奇谋,两万楚军一夜之间尽数瓦解,此等战法若是传出去,必将名扬天下,让人叹服啊。”
冯无择一来,就先送上赞扬。
赵佗微微一笑,说道:“此亦乃冯将军之力,若无将军率兵屯驻于楚军东侧,给楚军形成威逼之势。就凭我麾下这些人马,楚军根本不会惧怕,更别说一夜瓦解了,所以这四面楚歌之事,也是冯将军之功啊。”
冯无择一愣,紧接着哈哈笑起来,对左右环顾道:“军中常云赵将军爱分功。跟着赵将军走,功劳不愁,今日一见,此言果真不虚也。”
周围诸位秦将皆跟着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冯无择又提到熊启之事,当听闻赵佗已经安排人进行截杀追击时,顿时满意的点点头,若是能捉住伪王熊启,他冯无择也能得到不小的功勋。
“冯将军,接下来还有一场大战啊。”
赵佗神色严肃,将话题转回重心。
冯无择点头道:“赵将军说的是,项燕大军尚在淮阴。吾等不可掉以轻心,我麾下尚有一万五千人,愿与赵将军合兵共敌项燕,只是不知赵将军可有良策?”
赵佗低语道:“上将军知闻项燕撤离善道后,必定会率大军来取淮阴,所以吾等没有必要和项燕死战。故而我认为应当收缩兵力,在这淮水畔防守,借着淮水上的物资补给和项燕消耗。”
“项燕若来攻,吾等便死守。项燕若走,吾等便追击,只要将楚军拖在此处,等到上将军率大军抵达,则大局定矣!”
冯无择抚掌赞道:“好一个敌攻我守,敌走我追,赵将军深得上将军兵法精髓矣。”
……
南侧的山崖上。
韩信瞪大着眼睛,看着远处的火焰熄灭,原本是赤色军队所在的地方已经彻底化为了灰尽,一个一个的黑点占据了淮水沿岸。
“信儿,不用看了。秦军已经赢了,这淮阴,要不了多久就会插上秦国的黑旗,就像咱们的韩国一样,成为秦人的领土了。”
韩嘉走过来,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叹道:“也不知道那些秦军使了什么诡计,竟然在一夜之间让数万楚军内讧溃散,不战而胜,真是太惊人了。”
韩信侧过脸,看着父亲道:“是歌声。”
“什么歌声?”
韩嘉愣了下,看着眼前的自家小子。
韩信一字一句的说道:“昨晚风里有歌,声音小,但我听到了,那是楚人的歌。”
韩嘉昨晚没注意到有什么歌声,他笑道:“好了,纵使有歌,那也是周围逃难的楚人所唱,大概心中郁郁就唱歌了,不用理会。你之前说要看这战场兵争之事,我便带你来看了,如今也该够了吧。吾等快快回去才是,免得你阿母担心。”
韩嘉说着,不由自家小子分说,一手抱起,往回走去。
他乃是韩国贵族出身,因国亡而走,避难于淮阴。
如今秦军兵临,韩氏一家跟着惊慌的楚人躲入附近山林中,以避兵祸。
只因其子韩信,自小爱看他逃难时带出来的那几卷兵书,常常痴迷,故而韩嘉才冒险带着自家小子夜来此地,眺望真正的战场,增长一些见识。
“歌声……四面楚歌,攻其心乎?”
韩信在父亲的怀抱中喃喃自语。
“信儿,你说啥?”韩嘉问道。
韩信却反问道:“父亲,你之前所说背水为阵的赵将军,也是这些穿黑甲的秦军将领吧?”
“是啊,那秦将赵佗可厉害了,背水一战,大破楚国左司马一万人呢!啧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背水一战的,逆兵法而行,还能取得胜利,可真是天才啊。”
韩嘉一边走,一边在嘴里惊叹着。
韩信的眼睛里,闪着向往的光。
那是他最喜欢听的故事。
每当听到“背水一战”时,韩信就莫名的感到激动。
他喃喃低语着:“背水一战……若能以赵将军为师,何其幸矣。”
他又转头望向崖边的方向。
“不知这用歌声攻敌的将领,又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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