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南岸。
当来自西方的秦军出现,并开始扎下营寨时。
此方战场所有的楚军都已缩回了自家营寨,一个个身穿赤甲的楚卒在营寨外挖着壕沟,夯筑墙垣,做出防守之势。
“此时不谷若往淮阴退走,不仅要迎头撞上赵佗的军队,后方还会被冯无择率部追击。”
“如此一来,纵使不谷能逃得性命,手下这两万大军恐怕也会十不存一。为今之计,只有死守营垒。军中尚有十余日的粮草,只要我能死死守住,足以支撑到令尹回援!”
楚王启盘算谋划着。
面对赵佗率秦军来此,他心中已经是生了怯意,没有率军西走,去尝试突破秦军的拦截。
楚王启很清楚,赵佗年纪虽小,却是沙场悍将,他这个没有战场经验的主帅不可能是其对手。
若是冒然出击,等待这两万楚军的下场唯有覆灭二字。
他只有转攻为守,坚持到令尹的回援,才是唯一的生机。
“令尹,一定会回来救不谷,救楚国的!”
……
淮阴城西南,赤色旗帜连绵而来。
四万楚军在长途跋涉之后,抵达淮阴城外。
项燕立在主帅战车上,眺望城东方向。
淮阴以东,正有秦旗飘扬,秦军营寨堵住他们前往东部的通道。
“令尹,这个就是带兵入守淮阴,给秦军让出道路的蔡袅。”
景同满脸铁青,和其弟景驹押着一个短须白脸的武将走来。
“令尹,末将也是惧怕秦军攻取淮阴,才会率兵入城驻守的。一来是保证淮阴不失,同时借助城防抵挡秦人的数万大军。二来也是想着我若守城,秦军见攻城不下转向大王时,末将便可带兵出城,尾随在秦军身后追击,定能将其大破。哪知道……”
蔡袅说到此处,神色惶恐。
项燕看了他一眼,冷声道:“所以你让出要道,率军入守淮阴。结果秦军不攻淮阴,东向去攻打大王时,还留了一部人马当路下寨,反将你堵在城中。你率兵出城,欲破秦寨,结果发现打不进去,让你之前的谋划尽数无用。”
“令尹,此蔡袅贻误军机,酿成此等局面,该杀!”
“该杀!”
景同和景驹两兄弟,恨声开口。
不怪他们如此愤怒。
这蔡袅如果不进淮阴,或是只分一部分兵力守卫淮阴,而自率大军当路扎寨,死守路口的。他手下一万士卒,不说能挡住秦军多久,但几天应该是没问题的。
项燕放弃善道屏障,一路急行军,也就这几天便能抵达淮阴城外。
届时蔡袅挡路,项燕从后袭取,说不定就可以将那支秦军偏师尽数歼灭,从而解除这次淮阴之危。
哪料到蔡袅自作主张入守淮阴,让出了通往东边的道路,反让楚军陷入这般被动的局面。
光是想到这支秦军的主力和冯无择部联手夹击大王的场面,在场的楚人全都额头上直冒汗。
如此蔡袅,如何不该杀!
听到众人喊杀,蔡袅面如土色,跪在地上不停叩首。
“末将无能,还请令尹饶末将一条性命啊!”
在蔡袅的哀叫声和众楚将的喊杀声中,项燕深吸口气,面容哀戚道:“事已至此,杀之也无用,下去戴罪立功吧。”
“谢过令尹,末将定然戴罪立功,跟那些秦人拼了!”
蔡袅将头磕出了血,这才哆嗦着退下。
景同不服,还想再说。
却见项燕仰天长叹:“倘若吾儿和昭平在此,安能有此事发生啊!”
景同沉默了,想到自己战败之事,以及项渠和昭平自刎的事情。
他明白了为何项燕不杀这蔡袅。
楚国覆军杀将,输一场,死一将。
到了最后,放眼四周,却再无良将。
如果昭平、项渠不死,楚王启手下有良将可用,也不至于派出蔡袅这般蠢将,弄出这样的局面。
蔡袅虽蠢,但如果多经战阵,也不是没有长成大将的可能,何必为了难以挽回之事再自斩将领呢?
楚人,已无将矣。
景同叹了一声,不再说蔡袅之事,而是看向远处的秦军营寨,低语道:“令尹,吾等如今之计,唯有全力攻破这秦军营寨。”
众将点头,楚军如今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就看他们和秦人谁的速度更快。
如果楚军先攻破这处营寨,便可一路东向,挽救被夹击的楚王启。
若是秦军先破楚王熊启,再掉过头来,和此地秦军汇合,那此战胜负难料。
项燕眼睛眯了起来,看着远方飘扬着黑色旗帜的秦营,声音冰冷道:“留下一万人休憩。剩下的士卒分批攻打秦军营寨,日夜不息,要不惜一切代价攻破此营,以救大王!”
“唯!”
很快,淮阴城外便有激昂的战鼓敲响,无数身穿赤甲的楚军向着秦营冲去。
舍生忘死,奋力攻营。
……
“将军,楚军挖沟营垒,防御坚固,我军短时间内恐怕难以拿下。”
卢绾望着远方,摇头叹息。
金钲声响起。
赵佗站在车上,看着远处攻击楚营的秦军士卒撤回。
秦军的这次攻击,除了夺下一处防御薄弱的楚军边营,扔下数百具尸体外,并没有讨得什么好处。
毕竟楚王启收缩全军,依托营寨防守,占据有利条件。
哪怕赵佗和冯无择从东西两侧发动攻击,哪怕秦军士卒如何凶猛,这样的攻营战都只能是硬碰硬的打法,没有多少捷径可走,秦军想要破营只能用士卒的命去交换。
楚军两万人,护佑着他们的新王,个个奋战,秦军想要攻破楚营,谈何容易。
“项燕已经率兵抵达淮阴,正在进攻涉间。项燕麾下士卒甚多,再加上淮阴的那一万人,恐怕能到五万左右,如此人数,涉间挡不了多久,吾等必须要尽快将熊启拿下才行。”
赵佗看着远处的连绵楚营,眼中露出沉思之色。
良久,他开口道:“之前我军诱击景同的时候,军中还留了数百俘虏。还有陈婴等从东阳征召的楚人,数量加起来,应不算少,你全给我召集在一起,我稍后自有安排。”
“待会儿我再写一封信牍,让郦商绕过楚军营寨,到东面冯将军处去,将简牍送上。”
……
夜色降临。
东西两侧的秦军早已退去,没有夜攻的打算。
楚营中,到处都有受伤的士卒在哀鸣。
楚王启心中郁郁,走出大帐想要换口气,在短兵护卫下,来到靠近淮水的北边营寨。
月光清亮,映照在淮水上,波光粼粼,颇为炫目。
他站在河边,愣愣的看着远处的淮水河面。
莫名的,他想起了关中。
在很久以前,熊启也曾站在关中之地,渭水河畔,看着月光下水流涛涛的景象。
自小生长于秦地关中,踩着黄土地,喝着渭河水长大的熊启,岂会对那片土地没有感情。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关中的秦地,才是生养他熊启的家乡啊。
只是,家乡虽好。
他的身体中,却流淌的是芈姓熊氏的血。
帝高阳之苗裔,火正祝融之血脉。
“不谷是季连之子,鬻熊之后,身体中的血脉高贵不屈。”
“楚国社稷将倾,八百年传承濒临断绝,不谷安能坐视不理啊。”
熊启长叹一声,他看着远方河面,眼中有迷离之色。
他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个身着王服的男子身影。
那是选择了相信他熊启的君王。
“大王,你会理解我吗?”
就在熊启喃喃自语,暗自感伤时。
淮水之上,有船只在月光下驶来。
船上,有幽幽歌声响起。
在楚军营寨的东、西、北三面,月光照亮的土地上,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的人影。
他们手中拿着造型奇特的器具,声音通过这器具,在那风中回荡,清晰又响亮。
熊启倾耳相听。
那是楚人的声音,是楚人怀念家乡的歌唱。
涉青云以泛滥游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怀余心悲兮,边马顾而不行。
思旧故以想象兮,长太息而掩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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