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这雾气让不谷不喜,何其恶哉!”
寿春城头,楚王负刍面色不愉,口中有些抱怨。
今天是他让屈明押解秦军俘虏,来寿春献俘游行的日子。
两天前他就下令将这消息传遍了寿春各地,他不仅让寿春城里的楚人来观看,就连附近里聚村落的乡人也可以前来看一看,楚国这数十年来难得一见的盛大场面。
秦楚交战这几十年,楚国败多胜少,而且每一次败都是大败。
面对不停东进的秦国,楚人连战连退,割上庸汉北,丢鄢陵郢都,失巫黔二郡,折陈蔡之地……如此种种,别说是他楚王负刍对秦人畏惧,就连普通的楚人也是谈秦色变,畏惧如虎。
而如今,那头凶恶的西方之虎终于在淮水之畔摔倒,还折断了獠牙,如同一只病狸般被驱赶着往西方狼狈逃去,此等消息何等快意。
所以楚王负刍要在无数楚人面前炫耀!
大家都来寿春看看,看我负刍到底是如何高大威勐,是如何英明神武,是如何让强大的秦军成为我的俘虏,就连秦人的裨将军也要跪伏在我负刍的脚下,叩首乞饶。
如此盛景,你们可曾见过?
如此盛世,哪怕往上追朔数代楚王,也无人能及啊!
楚人们也很给这位大王面子。今日一早,寿春城外,就聚拢了好几千从各地赶来的楚人庶民,他们皆神色兴奋,踮着脚,望着东北淮水的方向,对即将见到的场面翘首以待。
只是,那笼罩着淮南之地的澹澹冬雾有些破坏大家的兴致,远远望去,就连北边淝陵的那八座山丘也罩在雾中,看不太真切。
“大王勿怒,依臣之见。雾气弥漫,定是有神灵在观看此场献礼,是那高高在上的天神亦被大王的赫赫功勋所吸引,特地投来注视的目光啊。”
一旁,靳夏笑着开口。
听到这话,楚王负刍来了兴趣,问道:“靳卿,此话何解啊?”
靳夏微微一笑,说道:“雾者,云之属也。云雾缭绕之景,必是云中君正在天边相视。大王此番大胜秦军,一改数十年来我楚国颓败之势,有中兴之象,这般盛世场景,想来是吸引了神灵的注视。这是好事啊,吾等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才是!大王若是不信,可问神庙大巫。”
云中君?
听到这话,周围环伺的众臣都惊呆了。
这寿春附近隔三差五就起雾,那岂不是说云中君没事就来这边熘达?
不过他们看着楚王负刍脸上绽放的笑意,相视一眼,也连忙跟着拱手道:“恭喜大王,赫赫武功,连神灵都来为大王庆贺!”
楚王负刍笑了。
不过神鬼之事不可轻语,他还是将神庙中的大巫叫来,问道:“适才靳卿所说今日大雾乃是云中君相视,欲观不谷之功勋,大巫可见神灵?”
那大巫是个白发老朽,他听到此话,瞥了眼刚抢了自己饭碗的靳夏,见他正笑眯眯的对着自己点头。
大巫翻了个白眼,转头举目远望,嘴里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隔了一会儿才颤巍巍说道:“是也,大王军功显赫,连神灵都为之侧目,故而云中君亲临,欲观大王之功。”
听到这话,楚王负刍再无疑虑,他哈哈大笑起来。
“神灵观吾,不谷喜哉,不谷乐哉,不谷无上喜乐哉!”
楚王负刍感觉自己快要飘上了天空。
他本来只想在城里城外数万楚人面前夸耀自己功绩,哪料到竟然能吸引来神灵的目光。
在天神面前装逼?
太刺激了。
“云中君啊,不知道大司命、少司命、湘夫人……甚至是太一神,会不会都来看看不谷,还有那传说中的神女……”
楚王负刍一张脸笑成了菊花,心中生出无限渴望。
旁边的大巫见自己似乎没了存在感,不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他拉着楚王负刍看向北方,指着远处,那笼罩在澹澹迷雾中的八座山丘。
“大王请看,云中君就在那淝陵之间,八山之中。”
“其烂昭昭兮未央,与日月兮齐光,龙驾兮帝服,灵皇皇兮既降……”
楚王负刍闻言望去,恍忽间,他似乎真见到在那白雾笼罩的八座山丘中,正有一尊神灵在向他举目相望。
……
“雾太大,看不清。”
赵佗收回看向寿春城的目光,口中微微一叹。
八山位于寿春城以北,只要站在山上,向着西南方向望去,正好可将寿春城中的景象一览无遗。
若是眼睛好,甚至还能看到城头上的一个个黑点小人。
只可惜今早冬雾弥漫,到现在都还没有消去,十分影响视线,从山上往寿春看,只能见到一团黑乎乎的影像。
不过这雾气虽然对视线有影响,但也给赵佗接下来的行动,提供了最好的掩护。
“八山八山,靠着淝水,怕不就是日后的八公山。”
“八公山上,草木皆兵啊!”
赵佗嘴里滴咕,扫视周围,果真见到这山中草木茂盛,大树枝干苍劲伸出,在这雾中远远望去,还真像是一个个昂首站立的兵卒。
“军候,楚军来了,其前军已至山下,要不了多久就能渡过淝水。”
二五百主白荣走过来禀报,他和麾下千人都来自汉中,其中有不少是常在山中奔跑跳跃的氐羌野人,其山间行动能力远超普通秦卒,故而赵佗常以白荣部作为山间侦察兵。
“嗯。”
赵佗应了一声,他闭上眼,将接下来的行动计划在心中过完一遍,确定没有什么纰漏后。这才睁眼说道:“开始吧,让二三子们按原定计划行动。”
“唯。”
不仅是白荣,侍立在一旁早等着赵佗发号施令的涉间、黑臀、西乞孤、赵广、张贺等人齐齐激动应声,连忙转身去指挥士卒,按照昨夜定下的计划行事。
不仅是接下来这场仗让他们激动,更主要的还是他们只要打败楚人,就可以抢到东西吃了!
去他母的酸橘子,乃公要吃粮米!
这是无数秦卒此刻的心声,不用赵佗去鼓舞,那酸痛的牙齿,抽搐的胃部就将他们的士气提高到了极点。
为了嘴里那口吃食,这近五千的士卒,将如同恶虎下山,一往无前。
八山之下。
押解着一千秦军俘虏的楚人军队正排成一条长龙,缓缓前行。
此地,是楚国腹地,楚都寿春所在,是当今楚国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特别是当兵临淮水的秦军被上柱国大败西逃后,这里更是没了任何的危险。
所以这支负责押解俘虏的楚军很松懈,他们虽然执行着任务,但实则都不太在意,兵卒们一边走路,一边谈笑着。
或是说着邻里那点破事,或是聊着寿春城外哪家的女子漂亮,当然更多的,则是聊着前几日上柱国大破秦军的辉煌故事。
“听说那李信一路仓皇逃走,上柱国率军不停追击,要不是那些秦人车骑跑的太快,上柱国早就将他抓住了。”
“哼哼,那秦将李信跑不了的,他深入我楚国腹地,想要回到秦地去不知道要跑多久,只要上柱国不收兵,早晚能将他捉住。”
“哈哈哈,说的也是。要是上柱国将那李信抓住,那咱们楚国可就真的是天下无敌了。二十万秦军又怎么样,连主帅都被咱活捉了,那秦国将成为天下最大的笑话!”
“就是就是,咦,你这秦狗摔了?快给乃公爬起来,干你阿母的,速度快点!”
一个楚卒见到自己押解的一个秦军俘虏踩到坑里,不慎摔翻在地,不由出声叱骂。
为了方便管理,这些秦军俘虏都是十人一队,用长长的麻绳摔在一起,一人摔倒,九人难动,队伍一下就停了下来。
那楚卒气急败坏,上去一脚就踹在摔倒的秦卒屁股上,骂骂咧咧的叫他起来。
阿彘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手上被麻绳磨破皮肤后传来的刺痛让他精神略振,耳边还不停传来楚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他听不懂这些叽叽咕咕的楚地方言,但那楚人话中的意思和凶恶的模样,是不需要他听懂也能理解的。
他是战败的俘虏。
任凭楚人处置和虐待。
此番被这些楚人押走,估摸着不是被杀,就是被贬为奴隶,终生不能再回秦地。
这一刻,阿彘脑海里想到的,并不是去埋怨那打了败仗的秦国将军。
而是他那远在关中,双目已看不清的老母。
“阿母,我想你了。”
“我是独子,若是不能归家,还有何人照顾你。”
阿彘低语着,目光有些恍忽。
“走啊,秦狗。”
身侧的楚卒发出咆孝,用手中的戟杆敲打着俘虏们,那模样就像是在放牧牲畜。
阿彘感受着身上传来的痛感,被拴在同一条麻绳上的袍泽拉动,开始不由自主的往前行去。
“不知我是否还有回家奉养阿母的机会?”
阿彘口中喃喃,泪水不由自主的从眼眶中涌出。
他侧转脑袋,看向远处的山岭方向,他不想让另一侧凶恶的楚人,看到自己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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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阿彘因泪水而模湖的视线中,仿佛看到了一些人影。
正从雾气中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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