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攻心之计

  “末将贪功冒进,还请将军斩之,以正军法!”

  雷兰虽然得以死里逃生,但并未觉得这事儿就此揭过。

  于是他特意背负荆条,拜倒在地,向张议平请罪,请求自斩一刀。

  他所部八千兵马,几乎因为这一次贸然袭营,丢了个干净,哪还有脸继续带兵?继续呆在这军营之中?

  东方已经发白,张议平一路急行军,救下雷兰后,又要安营扎寨。

  理应疲惫无比,但他却一夜未睡。

  张议平一身甲胄,披着布巾,双手环抱于胸口,身子笔挺,厚密的胡须遮住了脸上斑痕,一直闭着眼睛。

  他习惯于闭着眼思考。

  听到雷兰甘愿令罚,自斩一刀后,张议平才缓缓睁开眼。

  他拿着刀鞘,在地上比划一二。

  “这是什么字?”

  “.”

  雷兰立时就愣住了,哟,您老终于愿意认字了?而且还会写?

  让我看看!

  他一看,也不知道是字还是画,反正看不出个正形。

  依着形状,心中有无数猜测,想了好一阵子,雷兰才结结巴巴,道:

  “这是.“兵”字?”

  说是“兵”吧,又不那么像。

  “兵”字正中,怎么还有一竖?

  张议平却点了点头,煞有介事的道:

  “是“兵”,也不全是“兵”,常言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兵”自然是没个正形的。”

  雷兰就那么呆在原地。

  当年秦始皇一统六国要搞书同文,没让张将军去造字,真的是太浪费人才了。

  张议平脸上看不出一点愧色,轻描淡写的将地上的字迹抹去,道:

  “这一仗你打输了,但之前伏击汉军,却是赢了。”

  “功过相抵。”

  “若是换了本将,多半也会被骗过去,这一仗败得也不算冤。”

  张议平顿了顿,转过身看向仍旧跪地不起的雷兰,道:

  “你可知道,汉军之中,为何有那么多的可战之兵吗?”

  雷兰皱着眉头,他想了一晚上,该如何请罪,还真没来得及反思这一仗为什么会败。

  他一直认为自己已经做足了功课,掌握了汉军的可战之兵数量,却被头顿港大营中,突然出现的伏兵打败了。

  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那些伏兵的数量,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就算那群被他反伏击击溃的汉军,能够快速归拢,回到大营,也不可能有那么多。

  如果没有那么多可战之兵,就算汉帝猜到他在击破务涂谷伏兵后,要趁夜袭营。

  也没有足够的兵马埋伏。

  就输在这一手莫名其妙的兵马数量上啊!

  于是雷兰试探着问道:

  “难道高相国估计有误,或是前线情报有疏漏,汉军并非只派了四万兵马来攻?”

  张议平摇了摇头:

  “确实只有四万,再多兵马,以琼州一地无法支撑粮草供应。”

  “那是.毒虫??”

  雷兰暗自心惊,这可比汉军加派兵马,更匪夷所思啊!

  “张将军,汉军为何没有受到毒虫困扰?”

  “即使汉军提前准备了医者,携带了药物,也难以短时间内配出针对交趾特殊毒虫的解毒药物。”

  “若是只有四万兵马,此时不应该有那么多可战之兵啊!”

  张议平矮下身,替雷兰卸下荆条:

  “汉军之中,有人尝百草。”

  “以交趾之草药,治交趾之毒虫,手到擒来,药到病除。”

  嘶.

  雷兰不由得焦急了起来,道:

  “汉军之中竟有此神医?!”

  有这样的神医随军,运用气候、毒虫等让汉军染疾,削弱汉军战力或是迫使汉帝退军,就都变为不可能了!

  张议平神色一暗,摇了摇头。

  见不是神医,雷兰松了口气,反倒露出些许喜色:

  “难道汉帝强行逼着随军医者尝百草?”

  “或是强掳周边我国百姓尝百草?”

  “若是如此,汉军军心不稳,我国民间也必然多加抵抗。”

  “汉帝急于求成,这次却是太过着急,留给了我军可乘之机。”

  “虽说末将一场大败,但随后将军可借此,抵御汉军。”

  雷兰说完,更是喜出望外,汉帝这次却是失算了,顾头不顾尾,必受其乱!

  张议平却与之相反,脸上多了几分愁色,叹声道:

  “若真如此,汉军倒是好对付得多。”

  “可本将从你俘虏的汉军士卒口中,问出了前因后果。”

  “那尝百草之人,正是汉帝本人。”

  “啊?啊——!!”

  雷兰跪了太久,站起身来供血不足,一阵头昏眼花,又听得如此震撼的消息,当即脚下没站稳,栽倒在地。

  正好躺在荆条上面,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张议平嘴角抽了抽,将雷兰扶起,又出手果断将仍旧插在雷兰后背的荆条拔下。

  雷兰痛的直吸气,但这时候倒也硬气,没有再叫出声了。

  反而陷入沉思,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主君?

  别说是大汉之主了,就算是一地县令,也不可能为了将士染疾,而去尝百草吧?

  可汉帝真就这么做了,可想而知汉军见此一幕,士气会高涨到什么程度,又会有着什么样的战力。

  本就不可力敌的汉军,现在可以直接判定为两军交战,正面作战基本没戏。

  再想想自家的国君。

  咱家的国君其实也挺会尝的,尝百雪。

  雷兰晃了晃脑袋,想要将心里这没来由的一股落差感,给晃走。

  张议平知道雷兰在想什么,他也想过,于是拍了拍雷兰肩头,道:

  “这么想来,伱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此行已摸清了汉军虚实。”

  “若是依然按着原本看待病卒的眼光,看待汉军,败的可就不止是你手中八千人了。”

  张议平治军并不算特别严厉,多少讲究些人情。

  这也是迫于交趾国国情,无奈之举。

  交趾国不像大汉,除了举孝廉还有科举,国中根本没有什么好的上升渠道,当官纯靠裙带关系。

  他要不是早年对县令有救命之恩,再怎么有能耐,也得埋没民间。

  有这么个国情在此,也就导致了,朝中来来去去,可用将领就那么几个。

  先折一个吴铜,再斩一个雷兰,手上要是没人用,只能去用那些豪族出身,横行霸道的酒囊饭袋。

  带着那么群人,他张议平就是神仙,也打不了仗。

  雷兰见败仗被一笔带过,便也不再多想,一拱手,问道:

  “接下来将军打算如何对抗汉军?”

  “但凡有用得上末将的地方,末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张议平一夜未睡,自然也想出了些应对之策。

  他握拳的右手拇指伸出,在下颌浓须上擦了擦:

  “本将猜测,汉军必然会趁着我军整军,无暇顾及他事的机会,携大胜之势,拿下日南郡周遭诸多县城,从而抢收秋收粮食。”

  雷兰当时就急了:

  “将军还需想办法阻拦汉军!”

  “这可不是小事,如果让汉军拿下日南郡周围县城,展开抢收,便能补充粮草供应。”

  “再配合上从头顿港不断运抵的物资,我军要再想断汉军的粮,那就只能指望海上台风,将汉军的船只吹沉了!”

  雷兰说的已经很委婉了。

  真要让汉军抢收成功,加上本就强的战斗力,以及皇帝尝百草带来的军心,短时间内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交趾上下都只能求神拜佛,指望海上天气不好影响汉军补给,恐怕才能换得一二胜机。

  如此险境之中,张议平表现得却相当平静,仿佛已经有了对敌之策。

  他只是从甲胄之中,抽出一张军令,交给雷兰:

  “你看看吧,本将不识字,看不懂。”

  雷兰愣了愣,将军不识字人尽皆知,送来军令时就应该有人在一旁直接念了才是。

  他看了几眼内容,便明白了。

  张将军不是看不懂,也不是没人念,而是不想懂不想听。

  这是高相国发出的军令。

  高让在军令之中称,已经将今年土地欠收的百姓人家,往南部运送。

  现在则是让张议平接手,并将这些百姓,送到日南郡下属各县之中。

  美曰其名,用那些县城的余粮,以及秋收后将要上缴的税赋,进行就地赈济。

  如此,便可避免粮食在运输途中的折损。

  交趾国富裕,适合种田,但依然会有土地欠收的事情发生。

  毕竟导致欠收的原因很多,每年总会点问题。

  但没有哪次是特意将人往南部驱赶的,毕竟南部的粮又不是比北部多,没必要这么绕。

  因而雷兰当即就明白过来,这是高让的一条毒计。

  灾民去了日南郡下属县城,汉军如果还没攻下县城,灾民得到赈济,交趾国得了人心。

  甚至能用这些灾民,来延缓汉军的进军速度。

  如果汉军攻下县城,也选择赈济灾民,那么汉军就得不到粮草补充,物资补给依然存在问题。

  如果汉军攻下县城后驱赶灾民,那更不用说,汉军必会失去人心。

  要是这时候,交趾一方再将灾民收纳,并予以赈济,此消彼长之下,汉军不仅更失人心,交趾国中,人心也更齐。

  攻心之计啊!

  雷兰心中都不由得叹了声。

  高相国果然厉害,无论怎么做,汉军都陷入到了被动之中。

  这时候,他也明白过来,为什么张议平要说看不懂。

  因为这样的计策,着实不符合张议平的性格。

  要他这样一个出身寒微的将领,去将灾民、流民,当做施展计策的道具,实在有些困难。

  难怪张将军要保自己呢!

  雷兰倒也不含糊,说干就干,当即领命道:

  “将军,末将看得懂,这是高相国之计,交由末将便可!”

  望着雷兰远去的背影,张议平又闭上了眼睛。

  纵然能胜了汉军,将汉军赶出交趾,那些和他一样大字不识几个的百姓,也必然饱受战乱之苦。

  “所以汉帝才会不惜远渡重洋,也要将战场放在交趾吗?”

  ——

  “末将贪功冒进,还请陛下斩之,以正军法!”

  李景绩倒是没有背负荆条,只不过以一死严明军法的意思很明显。

  道士出身,得箫元常看重,得以入朝中,还跟随皇帝亲征。

  最后更是独领一军。

  这是多大的恩荣啊?

  结果他干了什么?

  第一仗就输了,本来埋伏别人的,被人家反埋伏一手,丢盔弃甲。

  刘恪望着李景绩满是疲惫的脸,勾起食指,在他那标志性的牛鼻子上划过。

  手指上沾了一手汗水,他就往身上擦了擦,而后道:

  “李卿整夜都在收拢溃兵?”

  李景绩拱手道:“正是。”

  大败一场,要是不尽力收拢溃兵,罪过不就更大了?

  刘恪再道:

  “收得溃兵几人?”

  李景绩道:

  “三千五百余,另有伤员五百。”

  刘恪点头,认可了他的能力:

  “朕只给了你五千兵马,算上两军交锋时的死伤,李卿虽说不慎中伏,却也仅损失不到千人。”

  李景绩愣了愣,没想到皇帝会这么说。

  刘恪继续道:

  “而有李卿在前诈败,才有那雷兰情敌冒进,从而夜袭。”

  “唯有如此,朕才能率部埋伏,将其所部一网打尽。”

  “以不到千人的代价,杀敌俘虏,共计近八千人,难道不是大胜吗?”

  李景绩立时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

  “这怎么能算诈败”

  他可不是诈败啊,他是一板一眼按着兵书认真打的,就是没赢。

  “好吧,末将确实是诈败.”

  可皇帝都在替他开脱了,固然他有以一死报君恩正军规的觉悟,可又有谁是真的想死呢?

  李景绩认了自己是诈败,刘恪脸上原本的和蔼面色,却变了变,愈发严肃起来:

  “纵然是诈败,难道那近千将士,就白死了吗?”

  “末将.”

  李景绩开口,君心难测,实在拿不准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刘恪又打断了他,目光直视李景绩:

  “你要记住他们为何而死,去想办法,下次若再遇到这种伏击,如何让他们活。”

  打了败仗不丢人,丢人的是不知道总结经验。

  见李景绩神色动了动,刘恪继续道:

  “那近千将士家属,等回琼州后,由你亲自安置。”

  “他们的父母妻儿,即是你的父母妻儿,可明白?”

  “末将明白。”

  李景绩重重点着头,鼻息都变得粗了些,眼中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刘恪这才一挥手,将李景绩打发走:

  “下去吧,稍微休整一日,随朕拿下日南郡周遭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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