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五章 生态的多样性

  太常寺少卿兼侍读学士兼三部郎中林泰来率领左右护法、二百家丁,在青龙街区行进。

  最终队伍停在了鸿胪寺大门外,林泰来登堂入室,进入正卿公堂。

  鸿胪寺正卿何以尚年纪也很老了,疑惑的看着林泰来,问道:“可是礼部有什么公干?”

  鸿胪寺工作内容主要是礼仪方面,现场礼仪引导和礼仪培训之类,包括对外国使节的培训,这项工作和主客司有对接。

  林泰来答道:“大鸿胪!我奉旨组建通信司,欲借贵宝地一用。”

  何以尚瞪着老眼,质问道:“这与我鸿胪寺有何干系?”

  林泰来霸气十足的说:“我们通信司也需要日光下的地盘,欲与鸿胪寺平分衙署,大鸿胪只需要说允,或者不允。”

  砰!何以尚气得须发皆张,拍案喝道:“老夫自从出道以来,从未遭受过如此羞辱!”

  听这口气,似乎也是个有故事的人?林泰来语含威胁的问道:“老人家!你很能打吗?想与我林某人比划比划?”

  何以尚狠狠的说:“昔年世宗先帝在时,老夫与海刚峰同为举人出身之主事,又一起下狱,挨了一百廷杖,几近于死也未曾悔过!

  所以老夫连世宗皇帝都不怕,难道到了暮年,反而要怕你不成?”

  林泰来十分惊讶,什么情况这是?怎么还撞上一个海瑞的亲密战友?

  敢跟着海瑞一起喷嘉靖,那肯定是个狠角色啊!

  何以尚猛然站了起来,情绪激动的叫道:“鸿胪寺这块地方传自成祖皇帝,百七十年始终未变。

  若这份基业断送在老夫手里,老夫岂不成了天下人之笑柄?

  风烛残年如此晚节不保,后世如何看待老夫?”

  林泰来无语,你这老头也太把鸿胪寺卿当回事了吧?

  这种三流官职,他九元真仙看都不看!

  不过举人出身,能做到六部之下的五寺正卿,确实也可以视为毕生骄傲了。

  而后林泰来很恶毒的说:“近些年来皇上不朝不讲不祀,朝廷不需要多少礼仪工作,你这鸿胪寺大部分时间就是摆设!

  那你们还占着这么大地方干什么?不如让给有德者居之!”

  何鸿胪指着头顶上的大梁,声色俱厉的喝道:“你若要这块地盘,老夫拿命给你!兵部通信司进驻之日,就是老夫公堂悬梁之时!

  也省得老夫被世人讥为晚节不保,临老反而丧失一生之清名!”

  林泰来:“.”

  惹不起,惹不起。一个类似于海瑞的老头死给你看,这谁受的了?

  关键是这种刚烈人物真的敢去死啊,要是被自己逼死了,那自己名声真就臭大街了。

  林泰来连狠话都没放,转身就离开鸿胪寺。出了大门后感慨道:“人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

  目送林泰来背影离去,何鸿胪忽然腿软,险些跌倒于地,幸亏有左右仆役扶住。

  何鸿胪叹道:“险矣,险矣!吾非行险之人,盖因不得已而为之。”

  今日出师不利,不过林泰来没太当回事,毕竟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人不可能什么时候都心想事成。

  没了鸿胪寺,这不是还有太医院吗?于是林泰来转身就跨入了旁边的太医院。

  一个叫韩世贤的老院判出来,将林泰来迎入堂中。

  看着年过古稀的韩院判,林泰来心里不由得直犯嘀咕,怎么又是一个老头?

  现在他对老头有点过敏,最近在太常寺遇到唐鹤征,在鸿胪寺遇到何以尚,都没能讨到便宜。

  我大明真应该注意一下干部年轻化了,连这些二三流衙门堂官一个个也都是六七十的。

  韩院判吩咐仆役上了茶后,笑道:“说起来,老朽与九元你乃是亲切的世交。”

  林泰来:“?”

  你谁啊?我踏马的都不认识你,哪来的世交?

  韩院判撸着自己的白须,继续说:“老朽也是苏州人士,早年家住桃花坞。

  自幼体弱,所以弃儒学医,与冯医士相厚,九元应该认识冯医士还有其子冯梦龙吧?

  说起来老朽还要感谢九元你,当时老朽回乡两年,正好遇上九元打遍姑苏,促使老朽医术突飞猛进,所以后来才能被举荐为院判。”

  林泰来:“.”

  这种感谢倒也不必。

  然后又听到韩院判说:“老朽虽然不才,但有个弟弟韩世能,乃是隆庆二年的庶吉士,为同期之长。前些年官至礼部侍郎,因病辞官回乡。”

  这份功名值得尊敬一下,林泰来倒是听过这位同乡前辈的名字,也是个低调人,在苏州并不张扬。

  韩院判嘿嘿笑了几声,“说来更巧的是,舍弟与富商陈家关系不错。

  他不第时曾经在陈家教书,你的同年密友陈允坚,就是被你调到吏部当主事的那个,就曾受业于舍弟。”

  林泰来微微皱眉,这关系可就不太好动了啊。看起来并不复杂,但却像是蛛网一层层缠住了自己。

  这位韩老头说“世交”,虽然略生硬,但也不是完全胡扯啊。

  韩院判想起什么,又补充说:“申首辅前天还找到我,问起舍弟身体状况,你说是不是想起用舍弟为庶吉士教习?”

  嗯?林泰来思索了一下,确实非常有这个可能。

  现成的老资历词臣,又是同乡,被申首辅选中的概率太大了。

  韩院判看着林泰来,笑眯眯的问道:“对了,只顾得叙旧,却忘了问起来意。

  九元今日突然光临太医院,到底所为何来?莫非是请人看病?”

  林泰来起身就走,“没什么事,只是路过!”

  从进来到走人,林泰来一共也没说几句话,一直是韩老头在絮絮叨叨。

  但却成功的絮叨到让林泰来下不了狠手,只能无奈离去。

  左护法张文砸吧了几下嘴,疑神疑鬼的说:“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怎么感觉很不顺遂?”

  预定目标里,瞬间只剩上林苑监了,林泰来心里默默祈祷,但愿不会再遇到老头。

  其实很多人不清楚上林苑监是做什么的,会被这个衙门的名字所迷惑,以为是搞园艺的。

  其实上林苑监最重要的工作是为皇家生产和供应副食,比如牛羊肉、鸡鸭鹅、瓜果蔬菜等等。

  这时候已经不常设上林苑监监正了,一般是由低品级的监丞负责监内工作。

  监丞终于不再是老头了,一个李姓壮年汉子自称监丞,气概粗豪,不似一般文官。

  林泰来开门见山,直接说明来意:欲借宝地,一半就行,全借也可!

  李监丞豪爽的一口答应了,“要借用我们衙署?没问题!”

  不能吧?林泰来有点不敢相信,这实在也太顺利了,顺利的很不真实,连个拉扯都没有。

  正疑惑时,又听到李监丞紧接着说:“不过我要向东厂禀报一下,得了东厂的准许才行。”

  林泰来就想问问,怎么还牵扯出东厂了!

  李监丞便又很贴心的解释道:“我们上林苑监要给大内供应肉食果蔬,还是比较敏感的,故而从去年开始,上林苑监受东厂全面监督和管制。

  涉及到办公衙署这样重要的问题,必须要向东厂禀报才行。”

  林泰来冷笑道:“别拿东厂来压我,上一任厂公在哪当净军呢?谁送他去的?”

  李监丞连忙道:“没那个意思!九元公放心,厂公乃是我义父,我会帮你在厂公面前美言!”

  看着李监丞的一脸真诚,林泰来只觉得都是套路,原来你这养殖种菜的小小七品妖怪也有跟脚!

  东厂不答应还能怎的?为了抢一处办公地点,就与东厂开战?那不是脑子有大病吗?

  再说现任的厂公孙暹平时很低调,没什么破绽,不像上一任厂公张鲸浑身都是漏洞。

  从上林苑监出来,左右护法道:“今天果然不宜出门办事,三个目标,一个也没拿下来!”

  林泰来有点怀疑人生,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连续三个三流衙门都铩羽而归?

  如果算上先前被太常寺拒绝,那就是四个了。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内在逻辑,只是自己当局者迷,暂时没有想明白。

  如此林泰来今天就没心情再工作,回家休息去了。

  与门客顾秉谦说起今日之事时,林泰来忍不住叹道:

  “我在朝堂无往不利,和天子、首辅打交道都游刃有余,却总是搞不定这些寺卿、监丞,当真是奇哉怪也。”

  顾秉谦稍加思索后,突然站了起来,对着林泰来躬身行礼,大声道:“恭喜东主,贺喜东主!这是好事!”

  林泰来疑惑的看着顾秉谦,莫非你也很擅长坏事变好事?莫非这就是“白须儿首辅”的功力?

  不过林泰来真想听听,到底怎么坏事变好事。

  顾秉谦补充说:“这说明,东主成为真正具有广泛影响力、被普遍公认的大人物了!”

  这话林泰来比较爱听,大手一挥鼓励道:“细说!”

  顾秉谦便答道:“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人和人之间也是这个道理。

  过去东主面对有名的大人物时,对大人物知之甚详,可谓是知己知彼。

  如今东主也是大人物了,成为别人仔细研究的对象,所以形势就与过去反了过来。

  当东主遇到那些不甚熟悉的小人物时,知己知彼的就是对方了,所以东主偶尔遭遇被动实属正常现象。

  历史上那些名人,很多都是在小人物手里吃了亏,就是这个道理。”

  林泰来一时间分不清,顾秉谦到底是在趁机吹捧自己,还是确实在认真分析。

  好像有点道理,自己对于历史名人比较了解,有信息差优势,而这样的人大都聚集在上层。

  而对于那些不怎么有名的人,就没有信息差优势了,反而不如大人物好拿捏。

  高高在上久了,平时出入皆部院、往来宰相家,没往下面正眼瞅过。

  今天在三流衙门走了走,原以为一鼓而定的事情,结果全都搞不定。

  在这朝廷里,真是什么样人都有,各有各的生存智慧。

  顾秉谦又道:“关于通信司选址的事情,东主的意图实在太明显了。

  如今已经路人皆知,别人都在防备,所以对东主很不利。

  建议东主不必着急,稍稍等上几天,看看朝廷情势有什么新变化,然后再待机而动。”

  林泰来想了想说,“最近朝廷主要情势似乎已经跟我关系不大了。”

  别看林泰来最近很平静,但朝廷其实很热闹。

  最热门的事情当然是皇帝和大臣之间的拉扯,为了东宫问题。

  清流党人再次吵吵请立东宫,而皇帝则罢免了工部尚书宋,拿捏着左都御史陆光祖的辞疏。

  而后清流党人又不得不“营救”宋,另外还要防止陆光祖被罢官。

  所以宫廷朝廷吵成了一锅粥,而林泰来把宋和陆光祖这些劫材扔给了皇帝后,就置身事外了。

  似乎热闹都是别人的,林泰来只在经营自己的“小确幸”,比如抓抓更新社组织建设,指导一下文坛大会宣传工作,着手组建通信司。

  最后林泰来说:“如果为了通信司选址就插手朝廷情势,那得不偿失啊。”

  国本大劫,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在申府,申首辅和儿子一起用晚膳时,也发出了类似的感慨。

  “事情都是林泰来挑起来的,但他如今却跟没事人似的。”申首辅有点怨气的说。

  皇帝和大臣激烈拉扯,首辅必定是夹在中间最闹心的那个。

  申用懋答道:“当首辅干的不就是这个吗?林泰来又不是首辅。”

  申首辅没好气的说:“现在真不想搭理他!”

  正在这时候,忽然有太医院的人来报信说:“被罢官的工部宋尚书一直病重不起,刚才已经没了!”

  申首辅大惊,宋年纪不小,身体也一直不大好,上了辞呈后就生病了,没想到这么快说没就没了!

  皇帝正在拿宋转移焦点,和大臣进行拉扯呢。

  这下人都没了,拉扯直接拉断了!肯定要直接改变当前情势的惯性!

  申用懋问道:“父亲要做什么?先奏报皇上?”

  申首辅立刻吩咐说:“不,你快快先去通知林泰来!”

  申用懋:“.”

  这就是你说的不想搭理林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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