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话事人正文卷第三百七十九章最高明的猎人两淮盐运司位于扬州新城区的北部,这里如果跺一下脚,全城都要抖三抖,当然巡盐察院除外。
但是很多人都知道,在最近这段时间,来自苏州的林大官人跺一下脚,盐运司就要抖三抖。
主要原因,还是盐运司的费运使说话不硬气了。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扬州卫官军开始全面取代盐丁,在运军、屯军等兵种之外,又开始组建盐军。
这对盐运司而言就相当于自废武功,把执法权和自有武装力量全部交出去,但费运使就这么硬生生的同意了。
很多看不惯林大官人的扬州盐商,都恨不得费运使这废物赶紧滚蛋。
今天林大官人又出现在了盐运司,不紧不慢的坐在花厅里喝茶。
等费运使匆匆赶了过来时,林大官人又不紧不慢的说:“我要回苏州了。”
听到这句话,费运使一边强行按下心中的狂喜,一边从眼神、神情到肢体动作,都要表达出遗憾和不舍。
费运使感觉,在自己这辈子里,现在就是最考验演技的时候。
林大官人放下茶盅,“在离开扬州之前,我对盐政工作还有几点思考,想要与你进行探讨。”
但凡费运使还有脊梁骨,就该反问,你林泰来有什么资格对盐政工作进行思考?
但是现实让费运使只能听林大官人继续说:“多年来盐业一直无序发展,导致现状混乱无章。我认为,当务之急必须要加强组织建设,确保盐业能继续稳定发展。”
费运使知道,前面都是屁话,后面才是关键。
果然又听到林大官人说:“现在扬州城里拥有窝本的盐商加起来,有一二百家了吧?
盐运司可以将这些盐商全部登记造册,并且固定下来,今后一般不再新增。
以后只许在册盐商持有引窝,并且参与新窝认购,引窝交易也只许在在册盐商之间进行。”
持有引窝的盐商叫窝商,如果以后引窝不会再发放给新人,那么窝商名额从此就要固定了。
用很时髦的话说,这就是圈层固化,
以后外人就很难再进入盐业核心圈了,只能给持有窝本的窝商当附属,或租借、或挂靠、或分包。
费运使不太理解林大官人这个提议,但他已经想到,林氏盐业里似乎有很多个窝商
东主林二哥、大掌柜陆君弼、身份暧昧的吴田氏、以及非人类的苏州济农仓,或多或少都持有引窝,从定义上说都算是窝商。
还有汪盐商的五千引窝嫁妆,被放在了林汪氏名下。
这样算下来,林氏盐业至少拥有五个窝商?
别人家的盐业都是一家一人,盐引所有权都集中在东主一人名下,只有东主一个窝商。
只有林氏盐业内部产权关系搞得这么花里胡哨,先前所有人都对此不理解。
不管林泰来将来还想干什么,只要窝商名额固定下来,那每个窝商名额都很宝贵。
扬州城一二百个窝商名额,林氏盐业独占五个。
费运使已经不敢往下想了,那都是后任的事情了,哪怕是洪水滔天也跟他没关系。
林大官人忽然又问道:“你知道,为什么要让伱戴罪留用吗?”
费运使很卑微的答道:“那是因为我揭发蔡御史有功,又加上两淮盐业需要稳定过渡,所以朝廷给了我一个机会。”
林大官人“哈哈”笑了几声,非常真实的答道:“之所以让你戴罪留用,那是因为背着罪名的你最容易拿捏啊!
如果换成其他人做盐运使,谁肯与我探讨盐政工作?谁肯背着骂名,帮我推行新政?
所以我宁可让你暂时留用,也不愿意换个新人来。”
一个已经被打断了脊梁骨的官员,即便面对这样的骑脸PUA也毫无脾气。
最后林大官人警告说:“我希望你在任上的最后这段时间,抓紧把事情办了。
希望我下次到扬州城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还有,对我今天的提议要绝对保密,不许外传给任何人。
在登记造册完成之前,但凡我在外面听到了半点风声,那就会认为一定是你故意泄露出去的!”
主要是林大官人担心,如果风声传出去后,别人都会有样学样。
调教完盐运使,林大官人回到家里,对汪小娘子说:“明日我就要去苏州了。”
新婚蜜月都还没过,汪小娘子不舍得分开,“我还没有怀上孕呢。”
林大官人叹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啊不,当以功业为立身之本。
苏州城那边的事务,也离不了我,我只能忍痛暂且与卿分离。”
汪小娘子还是有点小情绪,抱怨说:“那走得也太着急了,缓几天不行么?”
林泰来哄着说:“苏扬之间相距不算远,我随时能回来。”
汪小娘子唉声叹气的说:“这大概就是我们徽人女子的命。”
徽州外出经商的人实在太多了,很多女子都只能守在家里,经年累月的等丈夫回来。
等到次日一大早,林大官人就匆匆的出利津门,在运河码头上了船,南下返回苏州去。
万指挥、陆君弼等人想给林大官人送行,结果都没赶上。
然后又过了一天,浙江按察副使、署理苏州府王之猷携带家属过境扬州城
知情人这才纷纷恍然大悟,难怪林大官人忽然从扬州城急急忙忙的撤退了。
林二哥对外解释说:“不要误会,我四弟赶回苏州,只是为了提前准备新府尊上任迎接仪式。”
林大官人回到苏州后,第一时间就把高长江从工地上叫了过来。
“你这几天放下其他事情,马上准备最盛大的欢迎典礼!”林大官人下令说。
高长江诚恳的建议说:“还是委托外人筹备吧。”
林大官人训话说:“你果然开始懈怠了!果然开始不能吃苦了!果然开始丧失积极性了!”
高长江辩解说:“让我们去组织,只怕会引起不好影响!别人可能会产生误会,以为我们又想搞民变!
所以为了避免风声鹤唳,还是另请个外人比较好!”
林大官人三思之后问道:“用府衙名义也不行么?”
高长江很客观的反问道:“用府衙名义多多组织人手,和坐馆你亲自组织人手,在别人眼里有什么区别?
肯定有人误会,坐馆会不会想给新来府尊一个下马威。”
所以说,做任何事情都是有后遗症的。
林大官人正在与高长江商议如何迎接的时候,忽然有个差役上门投帖子,苏杭织造孙太监有请。
高长江愕然道:“坐馆你放出的那个谣言不会成真了吧?”
织造局是宫中外派的衙门,这时候苏州和杭州还没有各自设一个织造局,而是合在一起统称为苏杭织造局,一般常驻苏州。
现任织造太监孙隆乃是从司礼监出来的,年纪大了后被派到江南养老。
这是太监行业的默认规则,很多和皇帝关系不错的太监年老时,就派到南都或者江南好地方养老,算是对老太监的一种照顾。
孙隆在当织造太监之前,乃是司礼监里的太监,如果对标官场,应该是享受尚书级待遇。
所以接到了请帖后,林大官人就按照礼节,前往位于玄妙观附近的织造公署,拜见孙太监。
孙隆这个太监今年五十八岁,外表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此时在地方上口碑也很好。
孙隆这种就是受过高级教育的文化型太监,他诗文书画都很有涉猎,水平也不低。
当林大官人亲眼看到孙隆时,心里不由得连连感慨,有时候历史真能给人开玩笑。
历史上的孙太监在江南二十多年,为人并不算贪暴,也做过不少公益和修书的事情。而且与很多士大夫私下里关系都不错,要不然申时行也不可能庇护他。
但是孙太监给后世留下的最鲜明历史背影,却是十几年后被抗税群众驱逐出苏州。
结果他就成为一个“横征暴敛”的符号,一直借此出名到了几百年后的课本上。
念及此处,林大官人忽然有点物伤其类,自己不会也像孙隆一样,几百年后以反派形象出现在书本上吧?
那自己做了这么多促进历史进步好事,不就白做了?
如此林大官人下意识的叹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正在寒暄的孙太监:“???”
这林泰来有大病?好端端的突然冒出这么一一句话,是几个意思?
林大官人主动问道:“不知孙公召唤,有何贵干?”
孙隆便开口道:“近闻城中有传言,织造局要向机户加派一万匹,由林守备你负责征收。”
林大官人答话说:“此乃谣言,止于智者,孙公何必在意。”
孙隆笑道:“我也从别人那里听到过一句话,谣言就是遥遥领先的预言,感觉很有点道理。”
孙太监的意思就是暗示,可以把谣言变成事实。
像他们这种外派经济差遣的太监,主要任务就是为皇宫收数。
如果能给宫里多送点财物,让皇帝更欣赏自己,何乐而不为?
而且苏杭织造太监这个职务钱多事少,位置又在江南繁华之地,还远离宫里的刀光剑影,堪称是太监里的肥缺。
既然是肥缺,那肯定总是有人盯着,如果不好好表现,就可能会被其他太监取代。
所以孙太监虽然感觉目前岁月静好,但危机感真不能少。
这时候,林大官人看起来似乎很懵逼,满脸都是惊讶,好像根本没预料到孙太监还有这种想法。
他吓得只知道重复说:“孙公!那是谣言啊!”
孙隆这种以文化人自诩的,不太喜欢直接强迫别人做事。
便又绕了个圈子说:“你也朝觐过万岁爷,感想如何?”
林大官人恭恭敬敬的面北行礼,答道:“皇上英明神武,千古罕有,有此圣君,实乃大明之幸也!”
孙隆知道肯定听不到真话,就接着暗示说:“万岁爷虽为天子,但毕竟生长于人间,也有七情六欲啊.”
皇帝也有物质上的需求,你懂吧?
林大官人立刻正色回应道:“皇上天禀纯厚,仁明刚正,奉神灵之统,抚亿兆之众,所念惟有祖宗之业,当有君临万方之姿。
至于七情六欲,乃凡夫俗子才有之业障,不足为道也!”
孙太监:“.”
谁踏马的更像是太监?老子想跟你说点实在话,你却隔着几千里虚空拍马屁?
老子都说了皇帝也是个人,你却非要说皇帝是个神!
这样说不通,孙太监又换了个方向问道:“那你得了个武状元,也算是皇恩浩荡了,你要如何报效皇恩?”
林大官人慷慨激昂的说:“自当竭尽全力,尽忠报国!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此方才不负皇恩!”
孙太监揉了揉额头,遇上这种死活不开窍的榆木脑袋,真是叫人头疼啊。
于是孙太监暴躁起来,直接挑明了说:“咱家看你骨骼清奇,乃是万中无一的征敛奇才!
你又不是那些迂腐文官,要把格局打开!你能向宫中进贡财物,就是报效皇恩!”
林大官人振振有词的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全天下都是皇上的,哪还用刻意征敛?”
孙太监不听这些屁话,只问道:“加派一万匹的事情,能不能做?”
林大官人开始叫苦:“苏州城的情况,孙公你也不是不知道,一万匹听起来不多,但肯定又会让城里骚动。”
孙太监真想逼着林泰来去做事,但他也很清楚,自己没那个实力。
最近苏州城流行一句话:不怕闹民变,就怕林泰来斡旋民变。
所以孙隆想了想后,又用商量的语气说:“那你认为,该是多少匹合适?”
林大官人忽然仰天“哈哈”大笑几声,“孙公明明有财源广进的办法,却为什么只想着杀鸡取卵涸泽而渔?”
孙隆连忙追问道:“什么?有什么财源广进的法子?”
林大官人不急不慌,笑容可掬的反问说:“看来孙公确实很想报效皇恩了?”
看着林大官人现在这小表情,再想起刚才,林大官人在自己的围追堵截下,被迫左右闪避的狼狈表现,孙太监忽然记起了一句话。
最高明的猎人,往往是以猎物的身份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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