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林从牢房回到地上,外面明媚的阳光顿时令他不由自主的眯起了双眼,同时连忙抬起胳膊,试图用衣袖遮挡刺目的光线。
倭贼俘虏滨野正男,不久前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
说实话,倭岛上的浪人,向来视凶残无情为勇敢的标志,并且对此津津乐道。作为倭贼的将领,滨野正男更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然而,跟欧阳林比起来,他却稚嫩得像个孩子。
滨野正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肠子被欧阳林一把拽住,然后慢慢扯出体外,耳畔同时回响着对方平静的话语:
“你他妈啥也不知道,竟然敢浪费我这么长时间。”
后悔,滨野正男此时真的后悔了。
他并不是后悔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是后悔跑来劫掠圣唐,而是后悔自己为什么会被生到世间,后悔做了一个人。
后悔为人,是这个倭贼弥留之际,最强烈的念头。
欧阳林用巾帕擦了擦手,旋即皱起眉头。洗了这么多遍,可还是掩不住手上的血腥味道,这件事令他有些不爽。
但更加不爽的,则是案子到现在都没有任何进展。
看来,从倭贼俘虏身上找线索的思路定错了,以至于白白浪费了太多宝贵的时间。现在,他必须更加努力,争取早点完成帝君交代的任务。
“文牍局那边如何了?”欧阳林随手扔掉巾帕,有些漫不经心的问道。
“回禀大人,”禁军军官拱手答道:“弟兄们翻了三天,跟东部州府抗击倭贼有关的奏疏,只找到了两份。”
欧阳林冷笑一声:“让本官猜猜看。两份奏疏,一个是兵部请旨征召东部州府府兵,以备前线之需的条陈;另一个是都督府建议就地调用府兵去剿灭倭贼海匪的方略,对吗?”
军官点点头:“正如大人所料。”
“哼,一群废物。”欧阳林不屑地说道:“这两件事,本官早就知道了,还用你们查找三天?”
闻听此言,军官连忙躬身请罪,仿佛稍微慢一些,就会有什么滔天大祸似的。
欧阳林摆摆手,示意对方不用紧张,随即沉声道:“那两份奏疏,单从职分和道理上看,全都无懈可击。兵部的出发点有两个,一是平叛前线的确需要提前准备补充兵员,并且要留足训练的时间,等到南征开始,出现战损,可以及时恢复部队的战力。”
“二是中原地区和西北地区因为突厥入侵,之前已经消耗了大量的青壮年,相比之下,东部州府的人力还算充足,因此在那些地方实施新府兵的征召,完全合情合理。”
禁军军官微微颔首,配合道:“只是这时间太凑巧了,难免让人怀疑。”
欧阳林没理会他,继续自顾自地说道:“都督府的决定,同样说得过去。本来嘛,以往每隔几年,东部沿海都会有倭贼犯境的事情发生。匪徒规模,少则数十,多则数百,上千或几千人的案例虽然也有,但凤毛麟角、并不常见。对付那种流寇,没必要轻易调动主力军团,而放着大量府兵不用,反倒显得不正常。”
“大人的意思是……”军官有些摸不着头脑:“朝中大臣并无问题?”
欧阳林瞪了他一眼,嗔道:“愚蠢至极!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见军官仍旧一头雾水的茫然模样,欧阳林分析道:“滨野正男供认,包遇春曾对他们明确说过,朝廷里面会有重臣创造条件、协助掩护倭贼的入侵行动。像这类涉及战争成败、兵将伤亡的大事,正常人绝不可能信口雌黄、随意欺骗。否则的话,包遇春以后都不用跟倭贼首领们打交道了。”
“因此,朝中有叛军的内应,是千真万确的。”
他站起身来,一边背着手在屋中踱步,一边继续道:“兵部和都督府的两份奏疏,合情合理、毫无破绽,这反倒令本官产生出了新的想法。”
“什么想法?”军官大感好奇。
“要么,是兵部与都督府里都有内奸,他们分工配合、互相掩护。”欧阳林停住脚步,冷笑道:“要么,就是有一个比他们级别更高的大人物,在背后暗暗推手,操纵这一切!”
军官闻言不禁一愣:“大人物?能比兵部和都督府还高,那岂不是……宰相?”
欧阳林点点头:“没错,正是宰相。本官曾专门询问过一些朝臣,他们依稀记得,当初对于征召东部府兵的事,尚书左仆射魏梓轩也有过一份奏疏。只不过,他的奏疏和兵部都督府不同。那两家的,是向中书省递交的正式公函,因此文牍局有抄撰存档,而魏梓轩的则是用于朝堂奏对,他自己看自己念,后来又自己收了回去,所以并没有正式留底。”
“也正因为如此,当初左相在征召东部府兵的事情上,究竟只是根据兵部的奏疏做了一些点评而已,还是发挥了决定性的影响,本官暂时也无从确认。”
军官想了想,试着说道:“大人,卑职以为,魏相应该没有嫌疑。”
“哦?何以见得?”欧阳林望向对方,饶有兴致地问道。
“道理很简单啊,他没必要当奸细。”军官认真回答:“尚书左仆射,已经是从二品的大官了,在朝廷位极人臣。再往上走,就是尚书令、太傅、太师的尊位。魏大人正值中年,又深得帝君信任,用不了几年肯定还能高升。他放着好好的宰相不做,去给叛军当内应,图什么呢?”
欧阳林笑着摇摇头:“说你没脑子,还真是没脑子。他就不能是在当宰相之前便已经投靠叛军的吗?因为自己的把柄被对方捏在手里,所以只能乖乖配合,不也很合理?”
军官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欧阳林沉思片刻,轻声叹道:“相较而言,本官还真是怀疑魏梓轩更多些,反而兵部的董天星倒嫌疑不大。”
“这是为什么?”军官有些不解。
欧阳林转身回到座位上:“董天星这老家伙,摆明是李江遥那一派的人。而镇疆军系虽然隐隐威胁到了帝君的安全,但对于江南叛军,他们还是真下狠手的。再加上董天星在指挥东部州府扫荡倭贼时的种种表现,应该不会是那个掩护协助倭贼的叛军内应。”
他顿了顿,继续道:“反观魏梓轩和殷诚毅,这二人的屁股可就不怎么干净了。从当年包遇春率兵北侵开始,到后来淮阳王覆灭,再到朝廷舰队败退夷陵,以及李江遥接手水军后闹出专权杀将的官司,他们俩好像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拖镇疆军的后腿。要说这完全是为了帮帝君防范军阀李江遥,似乎也能说得过去,但如果其中包藏着暗助叛军的祸心,同样顺理成章。”
军官心悦诚服地点点头:“大人分析得对!镇疆军是打击叛军的主力部队。搞垮李江遥、扰乱镇疆军,自然也会对叛军有利。”
“所以本官说,他二人非常可疑。”欧阳林冷笑道:“帝君的心意,其实一直都很明确。在消灭江南叛军、除掉伪晋王李炤和劳剑华之前,李江遥还是很有价值的。在这个阶段,必须拿捏好分寸,一边加以利用,一边加以防范,尽可能多地消耗镇疆军的力量,同时不断巩固加强朝廷的军队,以备来日出现不测。”
“可是,魏梓轩和殷诚毅好像完全看不懂帝君的想法,只知道拼命找李江遥和镇疆军的麻烦,恨不得明天就能把那位大都护的脑袋砍下来。这一点,他们甚至还不如南征诸军务检调使龚承泽。”
闻听此言,禁军军官也忍不住笑道:“的确如此。现在外面都已经传疯了,说那位龚钦差在前线判若两人。巡视朱雀军和青龙军的时候,横挑鼻子竖挑眼,没一处满意,甚至还跟慕容雪打架打到了帝君面前。可对着镇疆军的时候呢,那家伙又乖得像只小猫,不仅恭敬客气,而且还盛赞李江遥治军有方。”
欧阳林点点头:“龚承泽这才叫聪明!现在哄着李江遥、让着李江遥,是为了大局着想。连帝君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我们这些做臣子的?魏梓轩和殷诚毅则恰恰相反,好像巴不得逼着镇疆军立刻造反才好。你说,他们这种大人物,当真看不明白形势吗?本官不信!”
军官把手一挥:“那就先查他俩!大人,只要咱们盯死魏梓轩和殷诚毅,肯定能瞧出端倪。”
欧阳林淡淡道:“恐怕没那么简单。若要真的将查案方向锁定在魏梓轩殷诚毅二人身上,必须先搞定另外两个关键人物才行。”
“另外两个人?”禁军军官大惑不解:“你是指谁?”
“首先一个,是田沐。”欧阳林露出一丝冷笑:“御史大夫兼北衙逆鳞司长史的能量,可是不容小觑啊。只要咱们开始针对魏梓轩和殷诚毅有所行动,相信很快便会被田沐知晓。到时候,恐怕案子还没办出个眉目,你我倒先被人暗算了。”
军官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大人考虑的极是。田沐在帝都和朝堂耳目众多,不可不防。您说的另一个人,又是谁?”
对于这个问题,欧阳林并没有给出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那个方向延伸出不远,是一片华丽的楼阁殿宇。
凤仪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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