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萱的信很长。
可能是在茅山祖师堂,和一群老道士们成天吃斋修道,清心寡欲给憋坏了。
信纸上,娟秀小字,洋洋洒洒上千言。
欧阳戎挠了挠头。
不过对于欧阳戎此前那封信上的问题,黄萱还是在开头就直接作答了。
据黄萱打听,上清宗祖师堂成员并不曾给浔阳王府那位小公主殿下解过什么梦。
但是,已故的袁老天师,也就是黄萱名义上的师尊,精通面相扶乩之术,是山上闻名的相士。
袁老天师曾经在多年前路过龙城时,为浔阳王一家人面相扶乩。
那时,老天师好像给小公主殿下留下过一道隐蔽谶言。
而且根据黄萱从陆压他们那边打探到的态度,上清宗祖师堂好像对小公主殿下十分重视。
不过给小公主殿下的这道谶言是什么,黄萱也不清楚,陆压和祖师堂师伯们都讳莫如深。
但是,黄萱在信上透露了一点,不止是在茅山上清宗,在整个三清道派,袁老天师的扶乩谶言都是格外受重视的。
只是黄萱入门时短,有些隐秘之事,陆压等人暂未透露给她。
欧阳戎吐了一口气,暂时放下信来,两指并拢,揉了揉眉头。
过了会儿,才继续读信。
信上,黄萱说完欧阳戎所托她打探之事后,丝毫没有问欧阳戎为何关心这秘事,笔锋一转,聊起来茅山上修道的日常:
比如在某某峰的峭壁边发现一丛灿烂的黄菊。
或是跟随师兄在拂晓早起打拳时,望见了山顶云海中有传说中的所谓东来紫气。
抑或是某次抄经熬夜,小姑娘早起发现脸颊上长了一颗显眼痘痘,板脸了大半天,结果中午吃饭前洗手照脸时,突然发现笑起来后,痘痘所在的位置刚好卡出了一个小酒窝,她乐了好几天……
除此之外,就是小小的吐槽阿爹太爱喝酒,经常误事。
当然,黄萱还关心了一下欧阳戎,问他最近在江州可好,许久未来信,是不是忙不过来,最好多多休息。
欧阳戎当然不能说,时不时来一次“时间管理”哪能不忙。
颇为耐心的看完后面黄萱的聊磕,他随手放下信纸,本来想“已读不回”。
不过一想到人家小姑娘写这么多字,分享生活,一字不回有点冷淡。
欧阳戎取出笔墨纸砚,简单书信了一封。
寥寥几十个字,言简意赅,站在大哥哥角度,小小关心了一下,例如……长痘痘就不要用冷水洗脸了。
话语成熟稳重又不失温度。
欧阳戎满意点头,折好信纸,塞进信封,出门交给了叶薇睐,令她隔日交去小师妹那边寄回。
他重返书房,重新拿起小萱的来信,沉默注视了会儿,当然,是看前面关于袁老天师的事情。
“扶乩谶言吗,不愧是你啊离裹儿,和自家人都没个实话,半真半假。”
欧阳戎撇嘴,重新掏出夜明珠舍利子,
他身子靠在椅子上,低头细细打量此珠。
窗外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落下,月亮渐渐爬上枝头。
书桌前,一人一珠,保持几乎静止的姿势,屋内的光线,由明到暗。
“奇怪,天都黑了,檀郎怎么不点灯?”
这时,屋外传来叶薇睐的脚步声和嘟囔声。
刚晾完衣服的小丫头,还卷着袖子,露出了两截白腻手臂。
眼见黑暗中似是发呆的檀郎不作答。
她一边放下袖口,一边走去点灯,小声抱怨:
“檀郎,乌漆嘛黑的,看书对眼睛不好,这月光又顶不上烛光……”
“你说什么?”
欧阳戎突然抬头问。
叶薇睐一边点起油灯,一边好奇复述:“我说乌漆抹黑的看书对眼睛不好……”
“后面一句。”
“啊?”
不等叶薇睐再作答,欧阳戎已经从椅子上起身,路过她身边时,径直吹灭她刚点起来的灯火。
叶薇睐:……
欧阳戎一步跨到窗边,摊开紧攥的手掌,将夜明珠舍利子置于月光之下。
只见月光落在晶莹剔透的珠身上,陡然绽放出一阵朦朦胧胧的雪白月光。
看着这朦胧雪白的月光,欧阳戎脸色恍然。
他终于想起这颗净土地宫捡到的夜明珠,在月光下绽放出的奇怪光芒像什么了!
……
星子湖畔,幽静小院。
中午时分,阳光耀眼。
欧阳戎与赵清秀坐在石桌边,安静吃饭。
赵清秀口不能言,小脸埋碗,小口小口的扒饭,于是欧阳戎也很安静,食不语。
赵清秀肚子很小,哪怕欧阳戎一直给她夹菜,几口饭也一下子就吃完了,不再多盛。
放下颗粒不剩的空碗,她两手撑着下巴,默默“看”着对面的欧阳戎吃饭。
听见他细嚼慢咽的吃完,并放下饭碗,赵清秀撑着碧玉杖起身,收拾碗筷。
欧阳戎也起身帮忙。
不过在把碗筷全部送进厨房后,他又被赵清秀赶了出来。
天青色缎带蒙眼的少女一人在水槽边慢慢洗碗。
院子里,欧阳戎在太阳下来回踱步,消消食。
他转头看向厨房,注视蒙眼围裙少女瘦弱纤细的背影,没由来的想到婶娘说过的往事……当初的娘亲是不是也这般贤惠坚强?
欧阳戎抬手摸了摸头上的冰白玉簪子。
赵清秀今日在裴十三娘的陪伴下,出门买菜时,还买了些糕点。
午饭后,取了一盘糕点与茶水,放在桌上,给院子里的欧阳戎吃。
另外院子里还有一只竹制的躺椅,也不知赵清秀从哪里弄来的,欧阳戎今日过来吃饭才看见,摆在院子里的太阳下。
可能是想某人吃完饭后,多留下一会儿吧,睡個午觉也行。
不过今日,院子里转悠的欧阳戎,只是弯腰捻了块糕点吃,却没去坐躺椅睡觉。
“珑玲——”
厨房水槽边,洗碗的赵清秀听到厨房门口传来的清脆玉石声。
是他斜靠在了厨房门框处。
“啊……”
不等她疑惑回头,欧阳戎的嗓音传来,还有些含糊不清,嘴里应该是在吃东西。
“我可能要外出一趟,过两日才能回来。”
赵清秀洗碗的动作停顿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手里才继续刷碗。
“啊嗯。”
“珑玲——珑玲——”
赵清秀察觉到他忽然走进厨房,靠近过来,一股布料在阳光下晒久后的暖烘烘气息从她身后扑面而来,还带着春日土壤般的踏实沉稳之感。
他近身后还不停步,似要贴上她后背。
赵清秀瘦弱身板顿时僵住,手里刷碗的抹布,被她攥紧到挤不出一滴水来。
“缎带快掉了,你洗你的,别管我。”
直到耳边传来他的一道温柔嗓音,才让她身子微微放松。
原来是系缎带啊……可这放松后的嘴里滋味又有一点小小失落,也不知为何……赵清秀洗碗洗的更慢了。
原本斜倚门口吃着糕点的欧阳戎,把手里剩余的一大块糕点咬在两齿间,腾出手,走上前来,站在赵清秀身后,弯腰重新系了下她后脑勺上的天青色缎带绳结。
刚刚清秀少女埋头刷碗时,这条蒙眼的天青色缎带都滑落到她小鼻子上了,像是前世学霸乖乖女低头看书时的眼镜框。
“你就不问,我要去哪吗?”
系完缎带,欧阳戎松开手,后退一步,重新捏起嘴里咬住的糕点,小咬了一口,嘟囔问道。
赵清秀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回过头,仰着小脑袋,被蒙住的眼睛,似是在“注视”着他。
“啊?”她微微歪了下头。
“本州别驾要巡视龙城诸县,我作为小小司马,得跟着别驾老爷过去一下,时间不长,也就两日。”
欧阳戎表情一本正经的说,又清了清嗓子:
“咳咳,绣娘姑娘,我不在的时候,裴十三娘会陪你,有什么事,你直接和她讲,你最近睡觉梦多易惊醒,应该是气血不好,我让裴十三娘去找名医抓药了,我这次路过龙城县也会去一趟大孤山,找下善导大师,他可是妇科妙手,给伱求副药方……总之,你要等我回来,说实话,我总怕你又不见了。
“话说,就算你那些家人找上门来,你也可以让她们等一等,等我回来,大伙见一见不是?认识认识,哪有这么不辞而别的,像前几次那样,难不成你的家人们都是不好相处之辈?没事,我性格好,和谁都处得来……”
赵清秀听见他唠唠叨叨,却说的格外认真,她有些不好意思打断告诉他,大师姐一言不合就会让人“飞”起来,不负责落地的那种。
嘱托了一大堆话,顿了顿,欧阳戎眨巴眼道:
“对了,等我回来,再送你一件小礼物。”
赵清秀安静了下,像是思考。
过了一会儿,“啊嗯。”她点了点脑袋。
欧阳戎欣慰颔首,接着一脸正色的伸出了左手小拇指:
“来,咱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赵清秀:……
“你家乡那边没这种习惯吗?”欧阳戎装傻问。
二人之间无言了片刻,蒙眼围裙少女低头,弱弱伸出仅剩的一根细细的小拇指,某人的小拇指立马凑过去,和她拉完了钩。
欧阳戎满意点头,把手里被他吃的剩余一小块糕点,递至她的唇边:
“好甜啊,你也尝一尝。”
眼前一片漆黑的赵清秀下意识的把它咬进嘴里,可腮帮子嚼了没几下,秀气眉头微微蹙起:
“唔唔……唔?”
“是它自己碎的,盒子里拿起来就这样,和我无关。”
欧阳戎义正言辞说。
忽悠人不眨眼的他,见她不再说啥,乖乖吞吃了糕点,他满意拍了下手上残渣,离开了厨房。
厨房水槽边,赵清秀摸了摸唇角,小脸有些发呆,这甜糕点怎么还有茱萸的辣味?和今天午餐她做的辣菜一样。
赵清秀恍若被辣的小脸红彤彤的,这时,听到院子里传来他大咧咧的嗓音:
“绣娘姑娘,这桌上糕点我带一些走,咦,桃寿斋?这糕点行的名字蛮有意思的,是裴十三娘推荐的,还是绣娘你自己买的?”
“嗯嗯。”上午在裴十三娘陪伴下去了一趟浔阳城内桃寿斋分号的赵清秀,垂头应声,答的含糊不清。
欧阳戎也没在意这些。
“那我带一盒走了,正好送龙城故人,也算咱俩一起的心意了……”
说完,也不等赵清秀多问,欧阳戎手提糕点盒,直接走人。
空荡荡的幽静小院里,系围裙的赵清秀走出了厨房,手扶门框,她默默面朝欧阳戎离去的方向,也是清脆玉石声远去的方向,每天中午一听到这冰白玉簪子的清脆声,她就知道他来了……
过了一会儿,赵清秀低下头,悄悄摸了摸拉钩的左手小拇指。
她微微张了下嘴。
“咿呀呀……”
见面吗……虽未在桃寿斋收到“家人们”的消息,但是“家人们”万一要是知道了檀郎现在和她在一起,岂会给他好脸色看……
离开幽静小院后,欧阳戎直接前往了浔阳王府。
来到浔阳王府门外,他把糕点盒子丢在马车里,孤身入府。
欧阳戎先找了谢令姜,密语几句,要回了那柄放在她身边的月光长剑。
在谢令姜有些担心的目光下,叮嘱了几句,摆摆手离开。
紧接着,径直去往了世子书房,找到了午后正在晒书的离大郎。
“走,咱们出一趟远门,今天就走。”
欧阳戎靠在院门边,怀中抱剑,两手笼袖,轻描淡写的说。
他袖中一只手掌正在抚摸某颗夜明珠舍利子。
离大郎疑惑抬头:
“好端端的,咱们这是要去哪?”
欧阳戎瞥了眼怀中的月光长剑,这是古越剑铺那位老匠作顺手而为的杰作。
他默默抽出月光长剑,只见在白日里,剑身上依旧散发朦胧纯白似月光的剑辉。
欧阳戎一边眯眼打量,一边嘴里道:
“去龙城县,你以别驾身份过去,就说是巡查地方数县,途径龙城,而我顺带走一程,陪你一起。”
“是檀郎想回龙城了,可偏要我跟去干嘛?”
“你说呢?”欧阳戎板脸。
离大郎无奈:“檀郎是怕我又去找卫安惠?”
欧阳戎不置可否,简单解释道:
“我挂着代理刺史身份,又要主持东林大佛,不方便提此事,容易被人诟病,而你别驾身份适合外出,代替州府,巡查各县,嗯,而我只是陪你一下,送你到邻近的龙城县,点到为止,我就回来,合情合理。
“至于后面数个县的巡查,只能大郎自己去了……欸,谁叫你是世子少爷呢,下官也得屈从,手边事务放一放啊。”
离大郎:……
也不给离大郎仔细思索“到底谁才是大爷”这个问题的时间,欧阳戎直接拍板了,前去拎起他的别驾官印,盖了一封发放数县的文书,收起文书,抱剑走人。
“大郎先收拾收拾,下午酉初二刻,咱们在浔阳渡集合,登船出发,江州大堂那边我已经交代了,我先去一趟浔阳石窟,把手头事交代给容女史和王操之……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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