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圆月。
洪州以北、江州以南的两州交界处的一条大江上。
宽阔江面,数十艘或大或小的舟船正在徐徐行驶。
江、洪这一段的长江江水还算清澈,远没有下游金陵等地靠近入海口处的江水浑浊。
一轮皎洁圆月下的江面,波光粼粼。
从高处俯瞰,江面上的百舸千舟,在月下与奔流江水一同行驶,恍若纹丝不动一般。
凝固成一副颇为壮观的画面。
某人若是在,高低得吟一句: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行驶在两州交界这条航道上的舟船,有来有往,算是拥挤热闹,客船、漕船、商船、货船各种都有。
甚至还有一些沿岸州县达官显贵、豪客青楼的奢华画舫,飘荡在江边。
不过当下的洪、江二州,紧邻前线,江面上最多的还是一路向东避难的客船,与默默西行运送物资的货船、漕船。
船流的两侧边缘,不时还驶过几艘点满火把、满载兵甲的官船,安静护送着粮草航道。
不过,江面上船只数目太多,官船必然无法一一监管,所以只对押运后勤粮草与重要物资的漕船、货船才紧随盯梢。
至于那些客船、商舟、画舫大多漠视不理,只要不靠近行驶在大江最中央的那一支后勤船队即可。
此刻,岸边不远处的江面上,正有一艘普普通通的庞大商船,静静停泊,灯火通明,挂着某个江南小有名气的商号旗帜——桃寿斋。
一家售卖名贵草药、兼顾精致糕点瓜果的商行。
这艘桃寿斋的商船并没有引起周围江面上过往船只的注意。
从落日傍晚到现在月上枝头,不时有一些孤零零的扁舟驶来,停泊商船边上,放下人后,迅速驶离。
这些扁舟,有来自岸边州县的,也有来自江面上一些匆匆南下的客船的。
登上甲板者,有虬髯客,有化缘僧,有贾人妻,也有青巾道士,还有醉卧舟内飘荡而来、摇晃上岸的慵懒书生,阴柔到不知男女……
这一批颇有特殊的客人们在船内停驻一段时间,有的走的早,有的长留。
离开者,走出来时,都手拎着大包小包的草药,东家老板娘亲自客气的把他们送下船去,在甲板上静静目送客人离开,接着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画舫群舟。
一入夜,江岸边的州县,就有青楼酒馆的画舫游舟驶来游玩。
它们距离临时停泊的桃寿斋商船不远。
这些画舫游舟张灯结彩,发出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其中还有豪客公子的爽笑与舞女歌姬的软糯歌吟等,不时传来。
此刻,江畔夜色中,正响着一道悠扬清越的琴声。
那片画舫内隐隐还有清倌人嗓音嘹亮的伴奏吟唱: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鸂鶒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著江南岸。”
一首蝶恋花词。
好像是最近突然风靡起来的,听说是来自于某份官府的通缉布告,通缉某位仅留下过此词线索的头号反贼,外号蝶恋花主人。
可让人没想到的是,人没抓到,反而让这一首极有文采的蝶恋花火了。
深受青楼酒馆的清倌人们喜爱,编曲弹唱,在风花雪月场所流行起来。
甚至还有不少歌姬舞女对这位有文采的蝶恋花主人惋惜起来,同情心泛滥……
至于他朝廷通缉犯的身份……嗯,只能说,女子的脑回路和男子是不一样的,有一套感性逻辑。
此刻,江面上,夜色中传来的琴音歌声下,桃寿斋商船上下都有些寂静。
画舫内寻欢作乐的众人与爱唱蝶恋花的歌姬小娘并不知道这些,依旧沉浸在风花雪月场所的悠闲气氛中。
直至画舫上一间刚刚入坐客人的包厢里,忽然跑出一位扎总角的小女童。
挂着两条清鼻涕,吸了吸,她一双小短腿小跑到了画舫最热闹的唱曲大厅中央。
似是觉得自己个头太矮,她搬了条凳子,爬上了桌。
这一番迷惑操作,又是大厅中央的位置,顿时吸引了全场众人疑惑奇怪的目光,包括弹琴唱曲的歌姬小娘们都顿了顿,转头瞧去。
却见这位挂着清鼻涕的扎总角小萝莉,背着小手,站在桌上,奶声奶气的正朝她们说:
“我家先生说,大姐姐们不要再唱这首词了,官府大老爷们正在通缉写这词的家伙,你们再唱下去,传出去后,明天就要被抓起来审问。”
原来乱哄哄的大厅顿时寂静一片,此前还含笑玩味的豪客们纷纷噤声,连率先唱出此词的歌姬小娘也吓白了脸。
扎总角小萝莉停顿匀了口气后,先飞速的抹了一把清鼻涕,紧着她继续把两只小手背在身后,小大人一样。
她恍若每日在先生面前背书一样,嗓音奶软道:
“我家先生说,不是故意要叨扰大伙兴致,实在是看不惯这一批朝廷反贼,还有里面这个留了一首词、画像好几副的,叫什么蝶恋花主人,毁了圣人佛像,大逆不道,专与圣人和朝廷作对,真是个大胆的家伙。”
众人面面相觑。
“是是是。”
豪客和歌姬,还有本来领着壮奴打手们冲进门准备赶人的老鸨子,闻言变了脸色,赶忙刹住车……他们纷纷点头附和。
扎总角的小萝莉念完先生台词,转头看了眼包厢方向,见没有别的动静,她掏出一枚沉甸甸的小荷包,把里面的金豆银粒倒在洒在桌上。
在众人愣愣看着扎总角小萝莉脚边桌面上、蹦蹦跳跳的金银跳豆之际,她歪头说:
“给,先生说打扰了大伙兴致,稍感抱歉,今晚的酒水饭钱她请了。
“实在是太讨厌那批反贼,不吐不快……这世风日下的,在大庭广众下,标新立异的唱反贼曲子容易让我这样的小娃娃们学坏,先生不容忍。
“好捏,你们继续,别唱了,唔对了,还有那個弹琴的大姐姐,也别再弹了。”
交代完这些,扎总角小萝莉跳下桌子,留下金银豆子,在众人诧异愕然的目光下,小跑回了某间包厢。
包厢内似是有一道温婉白影站起身接她。
“叮铃铃——”隐隐还伴随着一道清脆铃铛声。
大厅内,老鸨子赶忙快步上前,一边捡金银豆子,一边笑开了花,赞不绝口:“这小娘子真是知书达理,一看就是那种深明大义、嫉恶如仇的先生才能教出来的……”
“是啊,是啊,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众人纷纷附和起来。
画舫内的热闹气氛重新恢复,不过缺少了琴音与某首蝶恋花歌曲。
老鸨子处理好大厅后,准备跑去给那位深明大义的先生敬一杯酒,却被丫鬟告知这对师徒一刻也没有多待,早就已经离开画舫,乘舟远去。
老鸨子一愣,转头看向的外面夜色,发现好像是有一叶小舟在江面上缓缓远去,
似是驶向不远处的那艘挂旗桃寿斋的寂静商船。
舟上隐约有一大一小,两道白色背影。
一道矮小,是那个流清鼻涕的小女童,另一道,一袭白衣,温婉高挑……
“先生,唱这蝶恋花词,朝廷真要把他们全抓起来吗?”
“官府抓不抓,为师不知道,但为师可以肯定,再唱下去,你大师姑就要出来把他们连着画舫一起全扬了。”
“大师姑好腻害!”
刚刚离开画舫的小舟上,扎总角小萝莉立马蹦了一下,语气崇敬。
旁边白衣飘飘的温婉女先生按住她的总角脑袋,小无奈道:
“你等会儿少说两句,别小马屁又拍到马腿,小心她也把你扬了,丢江里,和上次一样。”
扎总角小萝莉小脸迷糊:“上次大师姑不是在教我飞吗?让我‘再说一遍’后的奖励,哪里是生气了?”
“奖励你,只管飞,不管落地是吧?”
一个月前在浔阳城星子坊的琴声中显身过的云梦剑泽二女君鱼念渊轻笑,摇了摇头。
“你别又落水染寒了。”
她掏出一方白帕,给扎总角的小萝莉擦了擦清鼻涕。
这小萝莉正是她从此前藏身的星子坊那家富户里带出来的。
这家富户姓李,老来得女,对其十分宠爱,毕恭毕敬的交到了鱼念渊手上。
扎总角小萝莉单名一个“姝”字。
李姝又手指点着下巴,眨巴眼睛问:
“懂了,先生,可大师姑为啥要生气啊,这首蝶恋花写的好,唱的也很好听啊?要不是先生阻拦,我还想趴桌上再多听会儿哩,今天在城里走了这么多路……
“先生,大师姑为何不喜欢听这琴曲和词啊?”
小丫头好奇问。
鱼念渊悠悠道:“因为她不喜欢留下这首词的人。”
“是刚刚咱们出城时的城墙布告上,和大师姑并排挂着的那个蝶恋花主人吗?”
“对。”
鱼念渊点点头:“放在以前,若是遇见,你大师姑要打死他。”
李姝若有所思:“原来大师姑以前喜欢他,现在不喜欢了吗?难道是戏曲里的因爱生恨?”
“?”
鱼念渊无声转头,看着这位新收的弟子,也不问她为啥这么想,只是认真叮嘱:
“等下进去,这话千万别说,童言无忌为师也救不了伱。”
李姝扯了扯她衣摆:
“先生不是说,以前大师姑要打死他吗,打是亲、骂是爱,这么看岂不是爱死了。”
鱼念渊不语。
靠近商船,江风颇急,二人所乘扁舟,在风中摇晃。
小萝莉赶忙张开手抱住了自家先生的大腿,埋脸用先生洁白衣摆悄悄擦了擦清鼻涕,似是对这位最近新见到的大师姑十分感兴趣,她仰起一颗脑袋,好奇问:
“唔,先生,大师姑以前爱死他了,那现在呢?大师姑不爱了吗?”
“现在吗……”
这位温婉白衣女先生掰开这颗小脑袋,用手帕仔细擦了擦她鼻涕。
收起手帕时,她手指正好碰到了袖中一份通缉某位使东林大佛倒塌、数位命官枭首的首恶的悬赏布告。
“现在,你大师姑眼里应该是……他爱死不死。”
鱼念渊轻笑了声。
“啊,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扁舟停,已抵达。
鱼念渊瞥了眼好奇宝宝一样抬脸追问的李姝。
其实年纪小迷糊一点也挺好,把她突然带走、离开了家的那会儿,她也是不哭不闹的,只是偶尔的深夜,小丫头会突然跑来,钻进被窝,抱住鱼念渊腰肢,问,是不是她字没写好,爹娘不要她了……
鱼念渊不厌其烦,抬手摸了摸李姝的小脑袋,温柔:
“走吧,记得刚刚的话。”
旋即,温婉女先生带着扎总角小萝莉,神色平和的登上甲板,
在桃寿斋老板娘肃然起敬的恭送下,师徒二人一齐走进了船舱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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