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真从浔阳楼那边疾驰赶回星子湖工地。
当接近工地,远远看见前方工地内的混乱情景后。
她突然脚步慢了些,一字抿唇,小脸严肃的走去。
已经来晚了。
容真此前在浔阳楼外蹉跎时,系在腰上的橘红色香囊,还有手里的欠条,已经消失不见。
刚刚察觉到星子坊这边的不妙动静,她第一时间扭头返回,找他讨诗之事只能暂缓。
容真踏入工地,一路穿过群龙无首的混乱场面,来到了佛像前。
或说,倒塌的佛像残骸前。
从刚刚在浔阳坊察觉到星子坊大佛倒塌起,就已经有一个词涌上心头。
“容女史……”
“秦长史来得早,有何发现?行凶贼人可有嫌疑对象,凶手怎么混进来的,又是如何杀人的,难道是云梦越女……”
不过,眼下还不确定是李正炎等反贼干的,还是其它天南江湖反对大佛的势力干的,亦或是两者合流。
只见,来到爱徒身边后的,白眼老妪寂静下来,那佝偻身影背对着她,也看不清表情,白眼老妪正弯腰,一粒一粒的捡起地上陛下赏赐的某串佛珠。
没错,天塌了,不只是江州、江南官场的天。连整座朝野的天,都要震动一二。
白眼老妪猛的转头,鱼肚般眼白内似是燃火:
“谁敢袭杀诚儿和魏王公子!血债血偿!”
“把她带下去,现场先不要动,此地所有人全部控制起来,传本宫手令,从现在起,任何人都不准踏出星子坊一步!”
“容女史还是自己来吧,仔细听听证人的目击之事为好。”
就在容真沉默之际,不远处射来一道白影,同时还伴随着一道尖锐愤怒的嗓音。
无首大佛已经倒塌,不过所幸的是,那一尊珍贵佛首,没有砸落下来。
一众女官包围起倒塌的佛像废墟,与林、卫四人惨死的现场。
哪怕容真对此三人也是十分厌恶,没有好感,可此举实在是狠狠抽了女皇陛下与大周朝廷的脸。
在大佛倒塌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赶来,召集将士们控制了星子湖工地上的混乱。
她手握一盏宫灯,另一手鹰爪般死死抓着块不久前还完好的碎玉。
天塌了。
“老前辈节哀……”
越是无声,越是压抑。
当众斩杀朝廷命官,魏王第三子,还有司天监的夏官灵台郎、陛下钦点的江南督造右使。
眼下,倒是派上了用场。
宋嬷嬷手里拿一盏宫灯,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与越女交手的缘故,有些黯淡无光。
“是谁!”
容真疑惑皱眉,目送秦彦卿背影匆匆退下,她走上前,审问起了人证。
惨死场面让她有些作呕。
监察院女官立马上前,把尖叫嚎哭、情绪崩溃的裴十三娘扶了下去。
很快,秦彦卿也带领十几位前线精锐黑甲将士,一脸凝重的走来。
容真转头看去,只见宋嬷嬷已经出现在林诚丹田搅碎的无首尸体前,一脸悲愤的看着爱徒的尸骸。
容真脸色难看起来。
在盘问了一番目击证人,容真脸上的疑惑神色消失无踪,转而露出精彩纷呈的表情……到最后,只留下了一双死死紧锁的眉头。
宋嬷嬷发现,容真脸上的表情丝毫不变,保持十分凝重的神色,一字一句说:
“蝶恋花主人,又是那一口鼎剑,而这一次……好像更加不妙。”
眼下,他又接下容真手令,准备带人离开工地,配合监察院女官,接管并封锁整座星子坊。
此前林诚等人本就为了防止牛马等牲口被惊扰、导致绞车滑轮不稳滑落,使大佛砸的稀巴烂,专门做了一系列预防措施,例如布条遮住牛马眼睛等。
秦彦卿摇了摇头,回头看了眼后方空地上,被暂时控制安抚住的数百工人与相应官吏。
可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容真此刻目睹林诚、卫少奇、王冷然、沈炳强四人的死态时,依旧瞳孔骤缩。
“诚儿!”
虽然此祸引起的混乱很大,但是眼下整个星子坊工地的唯一死亡,只有林诚、卫少奇、王冷然、沈炳强四人,加上一批鲜卑侍卫,得亏了之前工地遣散了佛像周围的工人,这次被倒塌大佛的余波、大火误伤的,只有寥寥几人。
容真蓦然转头,厉声吩咐周围严阵以待的女官们。
不过佛首却也面目毁坏,眼下也不知道它还是否无虞。
深呼吸一口气,移开些眼睛。
容真默然,暂时遣退了女官,独自走去。
性质极度严重,可能仅次于李正炎等人的西南叛乱。
“什么意思?”
宋嬷嬷满脸不解,劈头盖脸问:
“蝶恋花主人怎么还活着,他不是死了吗?就算没死,有姓俞的老家伙琴音在,今日星子坊内怎么还会有敌人练气士?”
“不知。”
容真摇了摇头,眼底有些匪夷所思的神色:
“全场所有人都目睹了那一口鼎剑,布剑杀人,错不了,凶手一定是蝶恋花主人无疑。
“情况更糟的是,今日这口鼎剑……有火。”
“火?什么有火?说清楚。”宋嬷嬷皱眉问。
容真转头回望倒塌佛像,语气怅然若失:“鼎剑生火。”
宋嬷嬷陡然安静下来。
眼神开始晦暗不明,咬字极重:
“鼎……火?他们没看错?”
容真默默点头,深呼吸一口气,语速慢慢道:
“此火与这口鼎剑的剑气同色,如晴空之蓝,世间无此怪异之火,是传说中的鼎火无疑了。”
宋嬷嬷顿时寂静下来。
能使鼎剑,生出鼎火,非传奇执剑人不可。
这也是古往今来的青史上,传奇执剑人诞生的象征之一。
执剑人作为神话绝脉,本就不常有。
而传奇执剑人更是稀世罕见,在青史上确切留名的也就那么几个罢了。
而且传奇执剑人,无不是妖孽之姿,
能创造出相应鼎剑的剑诀,开凿出这条神话绝脉的一品上限。
因为绝脉后面的每一品境界,都需要新剑诀来开启。
而且传奇执剑人因为创造出新剑诀的缘故,也是这一口鼎剑的最匹配者,能发挥出这口鼎剑的最大效能。
在练气士一道上,涉及九条神话道脉,每一位“开宗立派者”,都是有冥冥之中的大气运加身的。
传奇执剑人更是如此。
而鼎火,就是冥冥之中,某种不可知的神话源头,奖励给其的。
鼎本来就是上古的烹饪之器,后来演化为了礼器,镇守九州,用以传国,国灭则鼎迁。
而现今,每一口鼎,又都被铸造为了鼎剑,引发先秦后的一场场鼎争,成为了杀伐之器。
所以,山上江湖一直有人猜测,鼎火是返璞归真,是鼎剑骨子里传承的某种最原始的上古记忆……
至于用处,无人得知,因为执剑人本就少,别提传奇执剑人了,没人宣扬,这些隐秘知识压根就不在山上流传,即使知道,也是某些曾诞生过传奇执剑人的山上大势力、隐世宗门里,最机密之事。
反正成立于乾初的大乾、大周司天监,肯定是没有的。
“不可能!”
宋嬷嬷怒道:“这小贼何德何能,成为传奇剑主!假的,是左道邪术!这不是鼎火。”
容真沉默。
她眼神有些复杂,纵使她十分痛恨此人,眼下得知有鼎火现世,也不得不既震惊又沉默,甚至……脸色麻木的接受这个事实。
容真突然有些怀疑起自己以往对他的态度来,在历史上无不是大毅、大勇之辈的传奇执剑人,真的会是爱偷女人家肚兜儿的淫贼形象吗?
“这蝶恋花主人的成长速度比我们预计的都快,这次他定然是总结出了剑诀,一篇新鼎剑的剑诀出世,才引燃鼎火,若按以往经验,此子……要成大气候了。”
“成他娘的头!把姓俞的找来,借他琴音,星子坊再搜一遍!老身管他是不是传奇执剑人,还能由蓝化紫,一步成为紫气宗师不成?搜出来,老身必诛杀之!”
宋嬷嬷突然尖声。
傍晚。
星子坊内,一段琴声飘荡了一下午。
伴随着从星子湖工地到星子坊最边缘地界内一位位女官、将士们失望而归的表情,琴声也缓缓散去。
依旧一无所获。
老乐师像是打卡下班一样,被小宋姑娘从浔阳楼抓过来,又弹了一下午琴,也不恼火。
眼下老乐师按时下班,眼神示意了下小宋姑娘,见其不反对,随后在她难看的脸色下,转身离开,吃晚饭去了。
主打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完成任务。
宋嬷嬷、容真脸色凝重。
找了一下午,依旧没有线索。
整个星子坊内,确实没有一位其它练气士了。
一老一小,二女回头。
只见她们身后方的佛像废墟旁。
浔阳王离闲、江州别驾离大郎、江州长史元怀民、中军大营长史秦彦卿,还有燕六郎、陈幽等江州官员,能主事的,全部在场。
气氛有些缄默。
宋嬷嬷、容真作为司天监的代表,女帝的心腹,已经临时接管了整座浔阳城。
在宋嬷嬷的强烈要求下,城内到现在还处于特殊戒备状态。
离闲、离大郎、燕六郎三人是被从菊华诗会那边喊来的。
谢令姜把某位江州司马扶上了楼休息。
离闲环视一圈左右,最先开口,语气威严:
“快天黑了,一直封城也不是个办法,特别是星子坊,总不能耽误了民生,有不少百姓白天还要干活呢,讨营生不容易……”
元怀民也开口:“工地上,几百个劳工都还在等着,请问两位女史大人现在排查完后,怎么安排……”
秦长史也开口说:
“现在需要有人主持大局。秦老元帅在前线,太远了。”
容真突然开口:“诸位有什么意见。”
浔阳王离闲、元怀民、秦长史对视一眼。
秦长史突然开口:“末将推荐江州司马欧阳良翰。说起来,末将此番秘密出发,领将士来浔阳城前,老元帅特别叮嘱过末将,在浔阳城地界,遇事不决可问良翰。现在城中,只有他既服众,又有总揽大局的能力。”
离闲、离大郎、元怀民、燕六郎、陈幽等人纷纷点头:“大元帅说得对。”
几乎所有官员都同意此提议,压力落在了主张继续封城查案的司天监女官势力身上,类似逼宫。
容真也默然,宋嬷嬷拧眉出声:
“他一个小小司马跑来干嘛,敢惹陛下,大逆不道,没赐死就已经很慈悲了,断不可把浔阳城决策权交给这种有前科之人之手,话说,你们这么多大男人,就这么没用?”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没人回答。
陈幽小声嘀咕:“欧阳长史不上谁上,你上啊?行吗你……”
明明是嘀咕声,却让所有人都听到了,而且里面似是口误的那一句“长史”,作为现任长史的元怀民丝毫没有不满,反而小鸡啄米般点头嘟囔:“确实得良翰来。”
宋嬷嬷本就很差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你说什么?再给老身讲一遍!”
离闲出面,温和开口:
“宋副监正大人有大量,别和下面人一般见识。
“不过本王觉得,若是母皇在,可能也会作出此选。对于欧阳良翰的能力,母皇还是认可的。
“宋副监正,本王理解你丧失爱徒的悲戚之情,不过眼下大事为主,这次星子坊造像,欧阳良翰全程置身事外,从始至终也没再去惹您爱徒与您,再去牵怒,恐怕不妥。”
宋嬷嬷有些气短:“老身没有徇私枉法……”
“好了。眼下全城戒严,特殊情况,司马之职又何妨,既然众人举荐,那就先请他来吧,宋前辈,你觉得如何?”
一旁的容真打断了双方的争执,建议了一句,顿了顿,再众人侧目眼神下,又解释一句:
“只是临时过渡一下,处理乱局,等后面朝廷有了新安排再说。而且有精通政务的他配合,咱们查案也方便。”
众人迅速点头同意,容真虽然没替欧阳戎说什么好话,但这番询问其实已经是表态了,宋嬷嬷见状,也只好按捺下来,勉为其难的点了下头。
元怀民弱弱举手:“等等,有个事。”
准备拍板的容真顿住:“什么事?说。”
“留下这一堆烂摊子,良翰兄他……他万一不来呢?”
众人哑然,容真抿嘴,宋嬷嬷鼻翼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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