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见过他,说过几句话。”
“什么?见谁?”
“汪老夫人小儿子,汪玉。”
监察院外不远处,一家早餐铺子的一角。
点完早膳,方才坐下的欧阳戎、容真二人,话题至此,气氛陷入沉默。
直至早餐铺子老板小跑端来两碗胡辣汤与五块油麻饼……他二,她三。没错,容真看着娇小,胃口却比他大点。
欧阳戎道谢一句,回过头来,看了眼似是走神的容真,轻声问:
“然后呢。”
“汪老夫人屋子失火那天傍晚,本宫还去过她屋中,规劝过她……
“当时汪玉就在汪老夫人旁边,和他聊了几句,给本宫的感觉,就是那种埋头读书,老实懦弱一年轻人,还很孝顺。
“没错,孝顺,本宫当时还心想这个,因为汪老夫人其它两个儿子都没来,只有这个小儿子在旁看护。”
容真垂目盯着油麻饼,没有动手开吃,任由热饼渐凉,嘴里继续说:
“可这样一个昨天还是老实巴交的小伙子,阳光下从大佛上跳下去,都没什么犹豫的,虽饮了酒,但明明是个软弱性子……
“欧阳良翰,本宫不太理解。”
“得理解。”
欧阳戎拿起胡辣汤,平静抿了口。
容真一字一句说:
“欧阳良翰,本宫不相信,汪玉还有汪老夫人,他们是匡复军反贼他们指使的,不信王冷然上报控诉的那些事情。”
“我也不信。”
容真深呼吸一口气:
“本宫还不理解,英明如圣人,为何要保下林诚……就算保下,可为何忽视此事,只字不提汪家。
“欧阳良翰,汪家老夫人说了不少高宗朝的事,对于大周朝和圣人,她也没任何不敬的意思,相反,还十分拥护圣人。
“可就是这样的大周良民之家,大周国本,却被逼成了这副模样,家破人亡。”
欧阳戎伸手示意了下油麻饼盘子,容真反应过来,默默拿起一块饼,俏脸怔神,小口咬饼。
欧阳戎这才轻声说:
“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在他们头上,都是一座大山。可在意的人不多。
“咱们可能算两个,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避免这些。”
“尽量避免吗……”容真呢喃,不禁抬头问:
“所以你当初压根就没考虑过星子坊,而是选择开凿双峰尖,造浔阳石窟?你也怕这类事,不想成为压在他们头上的大山,以造像的名义牺牲她们?”
欧阳戎低头喝胡辣汤,不言不语。
容真脸色寒冷如冰:
“这投机取巧、蛊惑圣心的弄臣林诚,本宫现在越想越气……”
“容女史。”
欧阳戎忽然放下碗,轻喊了一声。
“怎么了?”容真疑惑问。
欧阳戎目视她眼睛问:
“你还觉得陛下是被林诚这些下面人蛊惑,才在星子坊造像,对于汪家这些事情,都蒙在鼓里,丝毫不知情?”
容真沉默了好一会儿,问:
“欧阳长史什么意思?”
“容女史不一直说,人都有私心吗?陛下难道就不是人了?”
“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圣人也有私心。”
容真下意识反驳:
“圣人乃大周帝王,吾等之君主,是为大周社稷着想,为大周的未来考虑的多。她之私心,不就是大周的公心吗?”
“这要看顺序,到底是以千万人的私心,汇聚成了一人之心,还是以一人之心,直接取代千万人之心,是该自上而下的,还是该自下而上的……
“个中差别,天翻地覆,容女史觉得,现在的情况是哪一种?”
容真沉默了,哑口无言。
她深呼吸一口气,转而表情严肃起来,叮嘱道:
“欧阳良翰,伱这些话,千万不要传出去,在本宫面前说说也就罢了,本宫今日就当没听见……
“不管如何,圣人都是大周国君,为大局考虑……况且,你与浔阳王府这回,圣人不也有保护之意,可见圣人并不昏庸,还是知道谁是清直之臣。”
欧阳戎不置可否。
容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嗓音不知不觉软了一些:
“欧阳良翰,你得学会保全自己,知不知道?”
欧阳戎闻言,转头看去,却见容真偏开目光说:
“不能……不能让林诚这样的小人窃取高位。”
“多谢容女史信任。只是有些受宠若惊,不懂容女史为何如此信任并看重在下。”
容真忽道:“欧阳良翰,你知不知道,你身上其实有一股气。”
“什……什么气?”
欧阳戎动作微微顿住,不动声色问。
容真没有察觉,小脸依旧认真道:
“一股特殊的气,似浩然正气,似君子不平之气,还似潜龙在渊之气……
“但平常却看不见,只有特殊时候……例如当初在浔阳渡,你当众死不奉诏的时候,本宫就能隐隐在你身上看到……
“这股气骗不了人,所以在有些为民请命的事情上,本宫信你。”
欧阳戎哑然,顿时想到他藏风纳气的特点。
以往戴青铜面具,装扮蝶恋花主人身份现身的时候,容真应该没有发现这股气。目前为止,应该只是漏了文气。
而容真在他身上看的气,应该是和当初在龙城县,小师妹在他身上看到的“气”是同一种。
“欧阳良翰,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事。”
欧阳戎回过神,是被耳边的清脆木鱼声吵醒的。
他忍不住看了眼面前神色关心的容真。
怎么又给他涨功德?
这位容女史贡献了这么多功德,按道理欧阳戎应该开心才对,但是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些打鼓起来……
他连忙转移话题,认真说:
“容女史也是,同情归同情,也得保全自己,不管如何,既然这次星子坊造像,陛下依旧留你,把这阴阳家晋升仪式的机会让给你,你就要好好把握。”
“什么阴阳家晋升仪式?”
容真疑惑。
欧阳戎更皱眉:“在江州督察大佛建造,不是完成你们阴阳家练气士的一场仪式吗?”
“谁说的?”
“林……”
欧阳戎话语卡住,咽了回去。
他垂目道:“我听人说,四方佛像有四个重要名额,容女史占了一个。”
容真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
“能督察东林大佛,确实是占了一个特殊名额不错,但是需要等到大佛造好才行。
“况且你也看到了,东林大佛之前全是你们在做,本宫只是在一旁偶尔逛逛检查,不参与其中。
“现在林诚在星子坊造像,本宫同样也并不操心具体事务。
“这种不深度参与的情况,如何借助它的‘气’,达成晋升仪式?简直无稽之谈。
“本宫来浔阳城,也不是为了这所谓的晋升仪式,上品岂是那么容易的。”
欧阳戎顿时明白了些什么,眉头却依旧紧皱:
“不是你们阴阳家练气士的升品名额,那是什么名额?”
“是东林大佛建成后,主持它的机会。四方大佛中,东林大佛坐镇的位置,是天南……”
容真语焉不详。
“什么天南?”
“岭南、江南二道。”
“怎么个坐镇法?”
容真端碗喝汤,不说话了,反而忽而道:
“欧阳良翰,你此前一直问本宫,林诚是不是在抢本宫位置,答案依旧……不是。
“但是说到晋升,本宫反倒觉得,林诚此次煞费苦心,夺取你的造像主导权,是有借用星子坊造像,博取晋升上品的机会。
“特别是,他老师还是监内那位前辈,很可能是看到了什么机会。”
欧阳戎闻言,忽然平静了下来,轻叹一声:“没事,都一样的。”
“什么都一样的?”
欧阳戎不答,举起汤碗一饮而尽,耳畔满是“夏日蝉鸣”。
“女史大人也不平?”他忽说。
容真顿默。
……
星子坊,热火朝天的佛像工地旁,一处临时的会议大堂内。
王冷然正一边喝茶,一边慢条斯理的整理绯红官服袖口。
门外,一道马不停蹄的微胖青年身影,一头扎进大厅。
“王大人,查出汪玉与此前州学士子越子昂他们关系的奏折,是谁让你递上去的?那些信件是真是假?这般夹枪带棒,未免太幼稚明显了点。”
在工地忙得不可开交的林诚,抽空赶来,见面就朝王冷然劈头盖脸质问。
原来是此前,林诚上交告罪书后,王冷然紧随其后的那一封奏折——以汪玉曾和江州州学的王俊之、越子昂有交情来攻讦欧阳良翰一事——他也毫不知情。
会议大堂,只有二人,不见某位卫三公子的身影。
王冷然一脸奇怪问:“查出了线索疑点,为何不禀告朝廷?”
“为何鄙人事先不知?无人告诉?”林诚语气狐疑。
“本官乃江州刺史,须对上面负责,当然是第一时间上报朝廷,此乃尽职尽责之本分。
“至于事先……确实是忙忘了,不过林大人想必也不会不同意,现在知道也不算晚。”
“这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王冷然眯眼盯着下意识脱口而出的林诚,反问道。
林诚话语止住,默默咽了回去。
少顷他压低嗓音问:
“这次汪家母子的事……是不是三公子。”
王冷然面无表情答:
“本官哪里知道。林公子可以直接问去。”
“好,三公子现在何方?”
“安惠郡主下午在外施粥,三公子不放心,在她旁边照看着。”
“不放心?不放心什么,有人敢伤害郡主?”林诚顿时不解。
王冷然想起不久前交代完他某些事后、一脸防贼表情留在粥棚那边的三公子,嘴角微微抽搐,他瞥了眼林诚头顶。
三公子还不是为你操心?十二时辰高强度巡视防贼呢。
浔阳王府那小子天天瞅准机会在安惠郡主附近晃悠,活像一个扛着锄头四处找你墙角挖的青壮庄稼汉,小牛犊一样的精力,挖一天都不累的那种。
不过说起来,这林诚一心扑在星子坊造像上,与安惠郡主没啥接触的,王冷然只觉得,真不懂事,要是他儿子,他高低得耳提面命几句,比如……大佛这边差不多就行,再往后,精力投在安惠公主这边,比投在大佛这边,更划算。
看了眼似以大佛事业为主的微胖青年。
王冷然面色不改:
“没什么,一些小事,三公子轻易处理,林公子专心正事吧。”
“好,鄙人去见三公子,谈正事。”
王冷然顿时改口:
“三公子知道你可能分神来找他,特意令本官前来告诉,让你别去了,他正忙呢。而且最近,三公子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
王冷然叹息:
“秦家的事情,现在算是彻底告吹了,秦小娘子已经正式拒绝三公子……林公子还是别过去触碰霉头为好,最近三公子恨不得扒了欧阳良翰的皮。”
老刺史低声透露。
林诚奇问:“扒欧阳良翰的皮?难道是他挖了墙角。”
王冷然不答。
林诚抿了下嘴,回归原来问题道:
“以后,还有类似汪家之事,请三公子、王大人务必与鄙人商量。”
没想到,王冷然突然开口:
“那林公子有事,能不能也和三公子还有本官商量?”
“鄙人什么事不与你们商量了?”
王冷然声音淡淡,抛出一事:
“若没猜错,这次推动星子坊造像,帮忙压制欧阳良翰与浔阳王府,林公子不仅仅是为了给卫氏献礼吧?
“有些事,林公子别瞒着了,三公子等了许久,一直不主动说,有些太伤感情了。
“既然已经加入进来,大伙就别再互藏小心思,都是自家人,说出来,又如何,卫氏还会害你不成?”
林诚顿时沉默了,少顷回一句:“王大人什么意思,在说什么。”
王冷然喝了口茶,说:
“且不提这份私心。只说今日,林公子不满本官这封奏折,反应如此之大,是不是打心眼里就不想与浔阳王府和欧阳良翰闹得太僵,结成死仇?
“三公子说,其实很理解体谅林公子的想法,林公子从始至终,都是把迎合陛下放在第一位的,卫氏也排在后面,哪怕即将要娶卫氏女。
“所以,林公子想对欧阳良翰那边适可而止,觉得陛下以后可能重新起复浔阳王府,想要做事留一线,怕得罪欧阳良翰太狠,同时也忌惮人家谢氏女婿、浔阳王帐内股肱谋士的身份?
“所以这次汪玉之案,林公子才如此不满本官突然递上的奏折……
“怕浔阳王府和欧阳良翰连带你也记恨上,怕堵死一条未来退路,因而有些不安,觉得被咱们坑害了一手,林公子,对也不对?”
一连串的摊牌之问,令林诚缓缓侧目,观察王冷然脸庞。
后者同样冷冷与他对视,不躲闪。
空气有些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林诚最先移开目光,“不是,也不敢。”
王冷然心里微松口气,微笑开口:
“林公子可别忘了,能同时得魏王殿下、梁王殿下青睐,做卫氏的女婿是多大的荣誉。不输他欧阳良翰。
“况且,你仔细想想,讨好陛下,也就是升官发财,可若是没造好大佛,陛下说不得把没有根基的你丢出来做替罪羊,平息众怒。
“相反,你若是一心一意跟随卫氏,干得好,升官发财照旧,而就算造像干得不好,至少也能活命。”
王冷然说的情真意切,一脸诚恳说:
“怎么选,不是很清楚嘛?林公子要好好珍惜这次机会啊,别三心二意了,两位王爷讨厌蠢人,但更不喜欢太聪明的人。
“本官一点肺腑之言,林公子共勉。”
过了许久,林诚低垂眼睑,不知喜怒。
“鄙人…当然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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