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八、平平淡淡才是真

  不是吧君子也防匠作一百四十八、平平淡淡才是真重新换回破旧红袄的黄萱在木柜橱前踮起些脚尖,她打开了最上层一格的柜子,把一块灰布包裹的狭长状墨锭放了回去。

  平静转过身,她看了眼桌子那边正在热情待面瘫道袍青年的爹爹黄飞虹。

  三人刚刚从浔阳楼那边不辞而别,归来。

  他们再度回到了破落巷子尾的小院子,陈旧破落,院子里几户人家拥挤居住,放个屁全院都能听到;空闲花圃种满了农家蔬果,提供一抹稀罕的盎然绿意,檐下角落里摇摇欲坠的空荡荡燕巢,也不知来春会不会有游子南归。

  黄萱默默经过桌子,出门去往后厨,抱膝蹲在火炉边,耐心生火,煮一壶茶水。

  黄飞虹在踏入小院门槛后,长松了口气,汉子宽大肩膀松垮了些,眼下他把陆压带到陋室小家中唯一的桌子前,招呼其坐下。

  络腮胡汉子转过头,先去井口边打了桶清凉井水,搓洗了一把脸。

  他翻找出一条昨日从浔阳石窟工地那边挂脖子带回来的灰黑汗巾,井水打湿,拧了一把,拎着湿抹布回到桌边,伏身擦拭,咧嘴笑道:

  “道长贵姓?”

  “免贵姓陆,单字一个压。”陆压看了看进门后配合默契、分工待客的这对父女,犹豫了下:“也可以叫贫道道号,元压子。”

  “什么鸭子?”黄飞虹一愣:“圆…鸭子?”

  “……”陆压。

  “爹爹,元什么子是辈份,中间那个一般是取俗名,三清道士都这么取号。”

  陆压一张面瘫脸微微挑眉,转头看去,是红袄小女娃,她一双小短腿正跑回屋内,找寻茶叶和茶具,顺口解释一句后,小女娃抱着茶叶罐子重新小跑出门。

  门外的后厨那边,有热水快要烧开的声音传来。

  “原来如此,有意思。”黄飞虹恍然,拍脑袋道:

  “圆鸭子,俺要是当了道士,是不是也这么叫,道号叫……元虹子?哈哈有意思,要是小萱的话,就叫元萱子,还挺好听。”

  陆压瞧了眼厨房方向,出奇耐心的解释了一句:

  “差不多,但也要看辈份,在茅山、龙虎、阁皂山上,需与贫道同辈,才可用‘元’字开头,不过因为贫道师父长命百岁的缘故,贫道辈份稍微大点……冲汉通元蕴,高宏鼎大罗,三山愈兴振……按照三山滴血字辈,目前符箓三山最新一代弟子是蕴字辈和高字辈,对贫道的元字辈,见面皆要恭敬行礼,这个元字辈……肯定是不差的。”

  难得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陆压微喘一口气,不提欧阳戎与谢令姜,就算在那位城府深邃的小公主殿下面前,都没这么话长过……甚至又不动声色的补上一句:

  “元萱子确实好听。”

  黄飞虹嘟囔:“怎么这么多讲究?”

  陆压一直关注汉子的表情,点了点头:

  “贫道所在的上清道脉,延绵千载,历史悠久,底蕴深厚,不是一些忽悠香客的小道观能比的,黄善人大可放心。”

  黄飞虹突然抬手,重重拍他肩,语气煞有其事:

  “既然讲究这么多,小萱叫元萱子的话,看来俺不能叫元虹子元飞子,你师父辈份是哪个字,俺要大道长你一辈。”

  陆压:“……??”

  就在桌旁某位面瘫上清道士压不住跳动眼皮之际,后厨内,黄萱正抱膝蹲在炉火前,宁静等待热水。

  屋子那边爹爹和陆道长的谈话声传来,全都落入耳中,她不时回头看一眼厨房门外。

  这座院子比较小,现在还是下午,隔壁的婶婶叔叔们全都出去叫卖干活了,没什么人,黄飞虹又是个大嗓门,黄萱在厨房里都能听清楚那边的谈话。

  爹爹声音听着如常,依旧大大咧咧,可是他们三人刚刚溜回来,进门的时候,黄萱偶然瞧见,走在最后面的爹爹,表情有些沮丧,眼神有点复杂的回望了一眼巷子尽头那座气派新宅。

  可是不久前在浔阳楼水仙包厢,她和他说要交出房契立马走人时,爹爹只是愣了下,问了句是不是俺们影响到恩公了,看见她点头后,二话不说掏出了捂怀里睡了一夜的房契,背起她翻窗走人。

  看到爹爹在家门口回望的动作,黄萱本来想要组织措辞宽慰几句,却没想到,爹爹反而回过头,上前摸了摸她脑袋,低头咧笑,反过来开导起了她。

  厨房炉子里,火焰散发出橘黄光芒,打在一张发呆神色的小脸蛋上。

  些许的炉烟热浪扑面,红袄小女娃手抓袖口,捂住口鼻,一双清澈漆眸的眼睛却直直盯着炉子里正在跳动火焰,熏的她眼角有些发酸湿润,低头揉了揉,不知蹲在炉前抱膝呆呆了多久,水壶蹦跶起来,她才回神,立马起身。

  少顷,黄萱小心翼翼的提着一只热水壶,返回屋内。

  正在自来熟聊天的黄飞虹跨步上前,接过了水壶,粗糙大手也不怕烫,直接倒茶。

  陆压微微后仰,垂目瞧见面前冒热雾的细长水流。

  “来,陆道长,刚刚俺是开玩笑的,希望没有冒犯贵师的意思,你说俺和小萱怎么可能当道士,是吧,道长别板着脸了,哈哈,喝茶喝茶。”

  黄萱点头附和,小声说:“谢谢道长相助。”

  陆压欲言又止,不过在黄家父女的热情招待下,还是接过了茶杯,抿喝起来。

  此前那座包厢乃是临江,窗户下面,有陡峭悬崖,可不止三楼的高度,但三人却顺利溜了出来……反正陆压当时那番出手,和侠义里的飞檐走壁没差了,黄家父女大开眼界。

  特别是黄飞虹,似是想通了什么,老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

  “陆道长真是身手了得,此前原来是在谦让黄某,唉俺真是难为情,敬道长一杯茶。”

  听到面前络腮胡汉子的恭敬语气,还有一直关注的红袄小女娃的敬仰目光,一向心湖平静、无为不争的陆压,不禁有些微微暗爽。

  立马在心里吟唱一句“度人无量天尊”,抚平心湖波澜。

  可就在这时,桌对面的黄飞虹突然从桌子底下掏出一物,郑重其事递给了他:

  “陆道长的道冠上次好像不小心落地,俺在巷子里捡到一直想还来着,道长请收好,希望没有耽误陆道长的事。”

  “……”

  陆压嘴里含茶,闻言捂嘴咳嗽两声,然后迅速伸手,收起桌上道冠,他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面瘫摆摆手:

  “无事。”

  三人又聊了会儿天,这次算是不打不相识,黄家父女与陆压熟悉了起来,姿态也没有了以前的戒备。

  黄飞虹望了眼不远处那座气派体面的大宅子,苦脸道:

  “这次半路溜走,得罪了人家,都说妇人记仇,也不知道……不知道等会儿陈房东会不会来收房,赶走俺和小萱,但愿不要牵连隔壁人家。”

  与黄飞虹相比,黄萱小脸表情丝毫不慌,甚至有些发呆,她望着窗外天空,轻声说:

  “不会的,那位夫人的为人处事……不会这么做,甚至那座新宅子,也会完好无缺的保留在那里,随时欢迎咱们回去……前提是,恩公还在上面。”

  黄飞虹一愣。

  黄萱突然转头,问道:

  “陆道长与那位恩公是不是认识?”

  陆压看了她眼:“嗯。”

  本以为黄萱会追问今日他提醒之事的来龙去脉,却没想到,红袄小女娃只是低下头,从怀中默默掏出一只皱巴巴小钱包,递了过来。

  “道长能否再帮一个忙,能不能把它送还恩公。”她认真脸色。

  陆压欲问,不过看见她希冀的眼神,闭上嘴巴,微微颔首,收起小钱包:

  “贫道回去,帮伱奉还。”

  黄萱笑了下。

  就像一朵寒冬腊月短暂绽放的小小梅花蕊。

  陆压多瞧了眼,因为从他发现、并跟随黄萱的这几天里,就没见她怎么笑过。

  看来是个不怎么爱笑的,倒和师父一样,对了,还有……他。

  陆压心道。

  ……

  傍晚时分,落日西斜。

  浔阳王府深处,一间书斋外,刚刚结束了议事走出门的欧阳戎,好奇的看着面前画廊上挡住道路的陆压。

  “她让你还的?”他垂目瞧了眼手里的小钱包。

  是上回他交给红袄小女娃买红叶的钱包,此刻陆压递还给他。

  他想了想,问:

  “今日之事,是陆道长相助?”

  陆压摇头:“不算,贫道只是多嘴一句,没有催唤人家,后面之事,是她与她阿父自行选择的,贫道也有些没想到,那女娃如此果决。”

  旁边的谢令姜发现,大师兄只是轻轻点头,没有多说,道谢一声,自若离开,走在最前方。

  她跟在后面,有些好奇:“大师兄不去见见她一家?”

  欧阳戎摇头:“见不如不见。”

  谢令姜似懂非懂。

  欧阳戎犹豫了下,又添一句:

  “其实我已经见到了。”

  “什么时候到事?”谢令姜奇怪,明明大师兄今日一直和她在一起,没离开过。

  欧阳戎叹息:“不是见到一家一户,是见到千家万户。”

  谢令姜眉尖若蹙,少顷,蓦然想起中午在浔阳楼,大师兄当众说到那些话语,她眼底露出思索神色:

  “大师兄意思是……黄萱一家并不是个例,在星子坊有千家万户和他们一样的人家,黄萱一家只是相对有代表性而已?

  “唔大师兄觉得,作为江洲长史真正该关心的是千家万户对吧,要帮也是从这儿帮,从大的层面着手帮?这才是人间大义,而不是……不是像裴十三娘他们那样,施小恩小惠收买人心?”

  欧阳戎掂量了下去而复得的钱包发现一文没少,他仔细收入怀中,看了眼小师妹,没去回答,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陆压,突然问:

  “陆道长与她家很熟?”

  陆压点头:“还行,最近刚认识。”

  欧阳戎没多问,轻声道:

  “那陆道长这几日要是空闲没事,可以经常过去走动一下,扬商那边……以防万一吧,虽然那个裴夫人不像是拎不清的人,但是保不准下面有不懂事的。”

  “行。”

  陆压简洁应声,看了眼欧阳戎,忽然觉得他和黄萱讲的话有些类似,二人倒是相像。

  欧阳戎并不知道陆压心中的对比,三人又简单聊了会儿,陆压告辞离去,谢令姜把欧阳戎亲自送至门口,俏立目送他的马车远去,才施施然返回王府深闺。

  欧阳戎所坐的马车,缓缓驶回槐叶巷宅邸。

  包厢内只有他一人,终于空闲下来,于是后仰靠背,闭目进入功德塔。

  下午福报钟响起时,他并没有急着去看,有小师妹在身边,他耐着性子,不厌其烦的把小师妹送回王府闺院,半途却被离伯父、离大郎拉去了书斋议事,商讨洛都传来的朝堂最新动向,一时间没空检查新福报。

  不过福报钟依旧颤动不停,根据欧阳戎经验,新福报没有转瞬即逝,那么就会存在一段不短时间,嗯,这玩意儿,老跳蛋了,所以他拖到了现在。

  此刻,欧阳戎进入塔内,伸手抚摸跳……抚摸福报钟。

  一段讯息涌入心头:

  三千功德,兑换福报。

  欧阳戎松手,面色好奇,准备兑换,不过,待他转头看见小木鱼上方的青金色字体,看清楚剩余功德后,脸色又肉疼起来。

  【功德:三千八百七十八】

  “又要消耗一笔三千的吗……”

  最近他日夜专研上清绝学——降神敕令,眼下正到了关键点,涉及红黑符箓的隐秘知识……消耗功德颇多,一度只剩下两千功德不到。

  还是这两天,收获颇丰。

  嗯,先是从经验包小师妹那里刷到不少功德,另外,还有随手帮助红袄小女娃的善事。

  再加上不久前到中午,在浔阳楼那一番震耳欲聋的当众发言,直到眼下,产生的余波都还有零星功德到账……也算是一波意外暴涨。

  如此,才堪堪到了三千九百功德,甚是难涨。

  反正自从离开龙城后,他就没有积攒超过一万功德,一直捉襟见肘……

  欧阳戎板脸看着萦绕紫雾的颤栗青铜钟:

  “话说,你小子是不是一直盯着小木鱼的功德,刚好够数。每次我攒到差不多,你就来一次福报收割,怎么和割韭菜一样?就是不让我有余粮是吧,给你打工去了。”

  吐槽了几句,他无奈一叹,不再犹豫,闭目催动心神。

  只见那一行青金色字体化为一条金灿灿的游鲤虚影,宛如鱼跃龙门,在空中接连三段跳跃,最后“铛——”一声,沉重重的撞上了青铜古钟。

  云海之上,钟声响彻了四方天地,愈发空旷寂寥,也不知传到了多远的未知之地。

  钟身上萦绕的浓郁紫气消失无踪,古塔重新恢复寂静。

  小木鱼上方,只剩下八百余功德。

  欧阳戎嘀咕了下,心神脱离功德塔。

  他四顾一圈左右,车厢空荡荡,仅有行驶的颠簸,窗外,喧嚣市井,走卒叫卖声依旧。

  一切如常,也不知这份福报到底影响了何事。

  欧阳戎揉了把脸,小声自语:

  “话说,这次触发时间是刚拒绝裴十三娘他们,走出浔阳楼准备回返的时候……难道说和星子坊,还有那批扬商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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