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一、助人的方式

  不是吧君子也防匠作一百四十一、助人的方式眼下大周朝依旧有很多古礼。

  更别提女帝卫昭建立的周廷常以先秦时的周朝正朔自居,自然是大力弘扬古时周礼。

  树叶,便是卫周百姓们庆祝立秋的必备之物。

  在大周宫廷的交秋典礼上,当太史官向女皇陛下禀奏一声“秋来”,上阳宫深廷内栽种的一颗百年老梧桐,便会飘落下一两片红叶,呈送女皇面前,以兆祥瑞。

  至于这梧桐落叶是自发落下的,还是人为的,就不用理会了。

  这片红叶接着会被彩裳女官剪成花形,由女皇陛下亲自佩戴,斜插在发鬓边,做立秋妆,带头参加宫廷举办的秋日盛典。

  于是,这种立秋妆就和新近从宫廷流传出来,在长安、洛阳流行的梅花妆一样,引为风尚,受大周仕女、民女追捧。

  闹街边,欧阳戎瞧了眼,破红袄小女娃提篮子贩卖的,就是这种剪成了花形的梧桐树叶。

  浔阳城附近山林的枫树林很多,梧桐树叶倒是少见,也不知道破红袄小女娃是从哪里摘得的。

  不过她倒是小脑瓜子灵活,篮子里裁剪成花形的梧桐叶上,全都写有爱情诗句,或是深闺怨词,字迹娟秀,也算拿得出手。

  又恰逢黄昏傍晚,浔阳城内那些踏秋赏菊的贵妇小娘们疲倦而归。

  破红袄小女娃只要提着篮子,在街头勤快跑动、四处叫卖,再加上她这副穷苦人家小女娃被迫营业的可怜模样。

  这一套丝滑小连招下来,实在是猛戳多愁善感久居深闺的文艺小娘子们软处。

  果然,不管什么时代,女人的钱都最好挣。

  或者说,是女人身边的男人的钱最好挣。

  眼下亦是如此,谢令姜与秦缨围着竹篮子挑选梧桐红叶,后方的欧阳戎看了眼破红袄小女娃。

  “多少钱一张。”他温声问道。

  刚刚离大郎开口的时候,破红袄小女娃低下脑袋,不怎么敢盯着贵客看,眼下欧阳戎出声询问,虽然脑袋还是没有完全抬起,但是眼睛却怯怯的往上翻,看向欧阳戎。

  她脸颊虽然瘦,黄头发有些营养不良,可一双眼睛却出奇的大,点漆的眸子藏不住的清澈澄亮,悄悄打量外人时,像是湖边低头饮水的小鹿,随时准备遇到危险跑路。

  此刻,也不知道是因为欧阳戎声音温和,还是看见他毡帽皂服的打扮,没有谢令姜、离大郎、秦缨那样贵气逼人,相对更像是个跟班的,给人的心理压力不大。

  黄萱小声:“承……承蒙惠顾,五文一张。”

  说完,她眸光又落在这皂服青年毡帽下的俊朗脸庞上,然后默默移开。

  按照她以往街头叫卖的经验,男子而言,一般长得俊俏的大都是跟班下属,至于老爷少爷之类的贵人,都相貌平平,要不肥头大耳,要不端正严肃,具体要看他们做什么,富商老爷与大官老爷的气质也不一样,但肯定很少是脸白俊俏的。

  至于贵妇女眷们,那就恰恰相反了。

  长得好看的,绝对身份不俗,非富即贵,衣着打扮自不必说,光是看她的手就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子素手,定然白白的,涂有豆蔻,指甲也修剪整齐。

  穷人家的女子,哪有时间去时常保养手?

  对于在市井摸爬滚打的破红袄小女娃来说,一眼可知贵贱,主打一个飞速筛选。

  毕竟这些非富即贵、优柔心软的大娘子小娘子们才是她的目标客户。

  欧阳戎随手指了下篮子里的梧桐红叶:

  “这些诗词都是你写的?”

  黄萱摇摇头:“不是我写的,有书上的,也有听人说的。”

  “我知道,我说字。”

  “嗯。”

  “谁教你识字的?”

  欧阳戎问题有点多,连续开口,惹得黄萱忍不住看了看面前这位牵马的毡帽青年,又转头瞧了眼他身后方那个高冷话少的锦服贵公子。

  锦服贵公子怀里准备掏出的荷包鼓鼓,好像不少银豆子,不过不怎么关注毡帽青年与她这边的谈话,注意力主要落在篮子边挑选红叶的两位贵女身上。

  毡帽青年愈发像是随行保护、问东问西的跟班长随。

  黄萱低下脑袋:“以前屋子隔壁住了一个道……一个儒生,常让我帮忙买纸墨,闲暇时教了点字……”

  欧阳戎点头:“挺好学的,识的字与书法已不输上私塾的同龄孩童了,难得可贵。”

  黄萱摇头,眼睛不去看他,偏移到那两位挑选红叶的贵女身上。

  二女那边已经挑选完毕,欧阳戎没再多聊,转头看去,她们每人选了几片梧桐红叶,谢令姜、秦缨还各自挑了一把题有诗词的白折扇,不用猜都知道给谁。

  离大郎准备掏银豆子,看样子也懒得找钱,欧阳戎悄然伸手,扯了下他袖子,将自己钱袋递去。

  离大郎一愣,察觉到袖中多了一个钱袋,了然好友意思,眼底无奈的从欧阳戎钱袋中如数取出对应铜钱,递给黄萱,分文不多,分文不少。

  买完东西,四人转身走人,谢令姜与秦缨结伴并肩,打量各自新叶,津津乐道。

  黄萱并不知道错过了豪横小费,短时间内卖出两把折扇与数片红叶,已经是意外之喜,收获满满。

  周围关注的摆摊商贩瞧见,亦是眼神艳羡,其中有熟人还调侃了几句。

  破红袄小女娃像是没有听见,小心翼翼收起铜板,看了眼天色,没有逗留,挎着竹篮子,迈开小短腿跑向前方进城的拥挤人流。

  她要趁着太阳还没落山,再多做几笔生意,若是再能遇到刚刚那样豪横的贵客就更好了。

  欧阳戎四人同样不知某位破红袄小女娃干劲十足,眼见天色已晚,几人商量了下,就近去往街边一座生意很好的酒楼,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桌菜。

  欧阳戎瞧了眼二女各自挑选的红叶,上书娟秀小字。

  小师妹买了七片,似是最爱其中两片,爱不释手。

  “看看你的……”秦缨好奇凑近,轻念:“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

  还有一片,她看清楚后又念:“轻衫如雾,玉肌似削,人在画楼深处。”

  “秦家妹妹挑了什么?”谢令姜也看向秦缨指间那片红叶,轻声:“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

  欧阳戎失笑,插话:

  “秦小娘子就一片,小师妹买这么多片红叶干嘛?”

  “喜欢,劝大师兄莫多管,哼,另外,伱又不教我诗词,我自己学不行呀?这也是翻书。”

  “翻书人正经书不翻,专门翻这个是吧?怎么小孩子一样。”欧阳戎摇头。

  “你才是小孩子。”她杏目微瞪。

  欧阳戎笑了下,随手把谢令姜面前的碗筷取来,提起一只长嘴茶壶,倒出冒白烟的茶水细流,清洗碗筷。

  旁边的离大郎见状,赶忙有样学样,取来秦缨的碗筷,帮忙清洗。

  谢令姜两手撑着下巴,眸光流转的看着心细如发、清洗碗筷的大师兄,压住嘴角,忽问:

  “这些红叶残句,大师兄最喜欢哪一句?”

  “都喜欢。”

  “说实话。”

  “嗯,都不太喜欢。”

  谢令姜脸色并不意外,盈盈一笑:“这个呢?”

  欧阳戎垂目清洗茶具中,视野中突然出现一柄折扇,抬眼看去,是小师妹笑颜递来的。

  “喏,送你了。”

  秦缨同样递出一柄折扇给诧异的离大郎,同时转头,弯唇道:“谢姐姐挑的这一柄,欧阳公子一定喜欢。”

  欧阳戎眉头挑起,打开折扇,不等他看完,谢令姜已经吴音糯糯的念出:

  “周邦咸喜,戎有良翰。”

  她柳眉弯弯,歪头道:

  “看我发现了什么,那红袄小娘售卖的五柄白纸折扇,正好有一柄,写有此句,真是缘分。”

  秦缨笑说:

  “谢姐姐有所不知,欧阳良翰四个字,在长安、洛阳有多出名,神都哪家小娘不想见见真良翰?引为风尚。

  “周邦咸喜,戎有良翰,这一句也成了仕女们提起欧阳公子后津津乐道的诗句。

  “看来在浔阳城也一样,连街头随手买把折扇都能碰到……也是,毕竟欧阳公子是本州长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看见大师兄露出无奈表情,谢令姜扑哧一笑,捂嘴俏皮道:

  “那红袄小娘估计怎么也猜不到,买她折扇之人,正是此句真人。”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争吵声,四人不禁朝窗外看去,楼下不远处的街道上,行人正围拢起来看热闹。

  被围拢的空地上,正有一道熟悉红影。

  正是刚刚那个破红袄小女娃。

  此刻街头,一个胖脸管事与一个瘦猴伙计赶来,二人身后不远处,正有一个中年商贾抄手站立,冷眼旁观,瞧着脸色不善。

  胖管事把破红袄小女娃一把推倒在地,她手掌被粗糙地板磨破,篮子中的红叶也散落满地,被秋风吹散,到处都是。

  胖管事捡起一把红叶,边打量边冷笑,举起示意:

  “大伙瞧瞧,用的都是翰雷墨,这盗墨小贼,专门盗墨,俺已经报告东家。”

  瘦猴伙计从胖管事手里接过一枚红叶,转头跑去抄手商贾身前,呈递给他。

  抄手商贾脸色冰冷下来。

  胖管事见状,把红叶丢在瘫地红袄小女娃身上,话语灼灼逼人:

  “东家现在很生气,准备把你交给官府,告你盗窃之罪。

  “还有,陈大哥是俺大舅哥,也是倒霉租房你家的房东,他若是听了此事,不会再把房子租给小贼。

  “小贼,赶紧回去找你傻子老爹去,快点筹钱,把这些年偷的墨如常赔钱,然后收拾东西滚蛋,陈大哥的房子不会租给贼人一家。”

  破红袄小女娃捂住破皮流血的手掌,闻言忘了手上的疼。

  她哭得稀里哗啦,哽咽解释:

  “我没偷库房里的墨锭,用的都是残缺边角料,本来就要丢的,我捡回家去……”

  胖管事哪里会听,他冷笑:

  “大伙看看,边角料也是东家的,年纪轻轻就毛手毛脚的偷东西,真不要脸,长大了还得了?和你老爹滚出城去,俺看以后星子坊这一片的房东还有谁愿意租房给你家,真他娘的晦气,呸。”

  破红袄小女娃摇头辩解,却被众人指指点点,她脸色惨惨戚戚。

  瘦猴伙计忽然凑过去道:“不过隔壁青楼老妈子愿意帮你,你看着办……”

  破红袄小女娃愣了下,反应过来,心如死灰。

  管事与伙计对视一眼,心中暗笑,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传来:

  “红叶还有吗,再来点。”

  胖管事与瘦猴伙计一愣,转头看去,一个毡帽青年走下来。

  “你小子干嘛,别多管闲事……”胖管事警惕道。

  欧阳戎漠然置之,手抛钱袋,走到黄萱身边蹲下,钱袋塞进她手里。

  “我家大小姐,爱好诗文,蛮喜欢你卖的红叶,让你再做一点,改日可送去修水坊的浔阳王府,去门房那里报金陵谢小娘子的名字,交给他们就行了,会有人付钱。”

  他低头一一捡起篮子里的红叶,同时脸色平静吩咐。

  黄萱低头呆呆看着天降钱袋,这笔突然到来的生意让她有些懵逼。

  欧阳戎将梧桐红叶全部装蓝,青年扶了扶帽檐,起身直接走人,从始至终都没瞧胖管事二人,也不管闲事。

  胖管事与瘦猴伙计听到了“浔阳王府“与“金陵谢小娘子”的字眼,身子僵了下,旋即二人眼底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

  黄萱顾不了太多,捡起了钱袋,准备转头哀求赔钱,低头求饶,害怕与阿父一起被房东赶走,无家可归。

  可下一霎那,她却发现面前的胖管事忽然开口道歉,点头哈药,低声下气,不复刚刚的凶悍。

  就像恶狼变成了绵羊。

  而原本唱红脸的瘦猴伙计语气无比热情起来,对她嘘寒问暖,甚至主动弯腰,欲扶起她。

  黄萱往后缩了缩,下意识抗拒这二人的接近。

  胖脸管事与瘦猴伙计见状,对视一眼,旋即,他们一个赛一个的满脸诚恳道歉,然后眼底肉疼的取出浑身上下的银两,放在她手边,哈腰谢罪。

  少顷,二人灰溜溜跑路。

  而不远处,原本跟来问罪的墨坊东家,早已消失的没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路的。

  找茬的一行人来也快,去也快,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周围驻足吃瓜的路人们脸色或是遗憾没有好戏、或是若有所思、或是艳羡无比。

  原地只剩下破红袄小女娃瘫坐灰石路面,两只流血小手紧攥钱包,捂住胸口,小脸茫然四顾。

  最后她两眼失神的望着毡帽青年离去的方向,傻傻喃语:

  “修水坊……浔阳王府……谢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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