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君子也防匠作二百七十三、寒门谋士衙门外,气氛大体喜气洋洋。
离扶苏回首,欲笑语,看见了离闲夫妇的表情,微微一愣:
“阿父阿母,你们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啊,刚刚有些走神,没事没事。良翰升职,前程似锦,当浮一大白。”
离闲脸色又愁又喜,摆了摆手,叹口气说:
“这些都是良翰贤侄应得的,配得上他。”
这位富贵翁不禁松垮肩膀,转头与妻子韦眉对视了一眼,嘴里继续呢喃:
“是金子总会发光,咱们早该想到的,以良翰贤侄的才华功绩,能直升京城,授任清贵侍御史之职,获无量前途,都乃理所应当之事,潜龙在元,一飞冲天,丝毫不虚……”
离扶苏听着听着,突然睁眼,想清了此事利弊。
利,自不用说,弊的话,自然是有了大好前程,没法再拉拢良翰兄,留下来陪伴他们家了。
六品京官侍御史不做,留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等他们?
“洛京那边也有高人啊,慧眼识珠,亦看出了良翰的本事。”
离闲的声音传来,他揉了揉倦色脸庞,有点垂头丧气,喃喃:
“也是,这种在野遗贤,宛若黑夜明珠,如何能轻易私藏得住……”
离扶苏闻言,眼底亦有失落不舍,可却又发自心底的替好友升官高兴,他心情复杂:
“阿父,咱们还是别耽误……”
离闲转头,直接打断:
“大郎,现在回府上一趟,准备一份重礼,外加百两黄金,算作盘缠礼,等神都敕使走后,把礼送去梅林小院。”
中年富家翁笑颜吩咐,却难掩眼底伤神之色,韦眉伸手,轻柔盖住他的手背。
离裹儿默默倾听了会儿后方家人的言语,她倏忽转头,问前方浅笑的红裳女子:
“谢家姐姐也要去京城?”
谢令姜头不回,没回答,轻声问:
“裹儿妹妹现在怎么留他,想到法子了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离裹儿咬唇,沉默了会儿,她别过脸去,凝视旁边的地砖,不虞道:
“谢姐姐眼里,裹儿是那样纯粹不择手段的人吗?”
“裹儿妹妹,也会知羞?”
谢令姜点点头,柔荑五指轻柔抚摸搁在脚边的狭长剑匣,垂目说:
“大师兄若是不想走,怎都不会走,若是想走,再怎么善意谎言,他都会走,留不住。
“就像现在,裹儿妹妹如何挽留他呢?
“许诺封侯拜相?大师兄是那种吃大饼的人?
“况且,以大师兄的本事,眼下这弱冠六品的锦绣前程,一飞冲天的趋势,此事难吗?
“若是单讲利弊,不讲情谊,干嘛单单押宝你们家?
“明明还有相王府、魏王府、长乐公主这些更势大、更稳妥的选择,桌上桌下的胜算,不比你们家高?
“再不济,也可以暂时中立,谁赢跟谁,或独自登山,积累本钱,静待日后,被争嫡红眼的各方卑求拉拢。
“再权衡利弊,屁股落下,赚的盆满钵满,岂不更加老练稳妥?
“干嘛要这么早的孤注一掷,平白冒这么大的风险。”
离裹儿哑口无言,雪白薄纱下那一张巴掌大的芙蓉俏脸泛起红晕。
小女郎有些羞了。
谢令姜没有回头看她,半只柔荑按住匣沿,闭眸说:
“所以我早说了,有些事无需瞒他。况且能瞒一时,但能瞒一世吗?”
她像是问人,又像是自问。
离裹儿宁静了会儿,头不抬问:“那件事,谢家姐姐还是有些怨我们?”
红裳女郎转头,语气十足的认真:“这叫怨吗?”
离裹儿发现,这位谢姐姐说话方式愈发耐人寻味了,也不知道是跟谁学“坏”的。
离裹儿低头轻叹:
“不怪谢家姐姐批评,当时做法,确实……有待商酌了,可是若是现在提起,岂不更加失分,弄得大伙都羞愧难堪。”
离裹儿说到一半,忽然发现眼前伸来了一只白皙玉掌。
“荷包拿来,暂借一点。”
谢令姜毫不客气,伸手讨要:
“我的小金库全投进新立的育婴司了,近半年尝试自立根生,很久没找阿父要例银了,也懒得去找乌衣巷谢宅那边。”
族中拔萃耀眼排行十七的红裳女郎腰肢挺直,俏脸板着,吐词有条不紊:
“大师兄接了敕书,得要款待天官敕使一行人,送礼什么的难以免俗,都大周官场惯例,大师兄不能显得太不合群。
“知道裹儿妹妹荷包鼓鼓,上次生辰礼收了不少。”
离裹儿忍不住瞧了瞧谢令姜侧颜。
“谢家姐姐这个小师妹操的心比贤内助还多,这都替他考虑周全。”
嘴里吐槽,梅花妆小女郎低头,从袖中掏取出了一只鼓鼓囊囊的绣荷钱包,默默递给了前方的谢令姜。
后者侧瞅了眼她,收起荷包。
就在这时,县衙门口一阵躁动,拥簇的人群自然分开。
谢令姜与离裹儿转头看去,原来是县衙公堂里喝茶的洛阳敕令一行人,在欧阳戎的陪同下,缓缓走了出来。
欧阳戎与宋浩走走停停,寒暄问答,似是送别。
“宋大人不多留一会儿?”
“还是不了,此番加急赶来,本就是为了良翰之事,眼下……事了,还是趁早回去交差吧。”
宋浩叹息摇头,欧阳戎平和颔首:
“那宋大人慢些走,路上注意安全。”
年轻县令似乎只是客气,并无真的挽留之意。
宋浩不禁多瞧了他一眼。
离开之前,这位吏部司员外郎郑重点头:
“欧阳县令请留步,汝所托之事,本官会尽力带到。”
顿了顿,他又说道:
“欧阳县令,后会有期。”
“宋大人一路顺风。”
二人正常客气一番,告别离去。
然而周围的吃瓜群众们,却好奇发现,这位神都敕使宋大人在走之前,转头看向欧阳戎的眼神,似乎夹杂些古怪之色。
宋大人身边的随行官吏们,离开前也是频频侧目,多瞧了几眼欧阳戎,神情是说不出来的复杂,也不知为何。
宋浩带领一众随行官吏陆续离去。
欧阳戎站立县衙门口,目送。
谢令姜、离闲一家人,还有刁县丞等县衙官吏迅速围了上来,大多热情洋溢。
刁县丞脸凑上来,小心翼翼道:“明府,敕使大人怎么走这么快?难道是有急事?”
老县丞眼巴巴的回望了两眼宋浩离开的方向,瞧着好像是直奔彭郎渡,准备乘船离开,返回交差。
欧阳戎与他一起眺望,点了点头。
谢令姜素手抛了抛小荷包,歪头好奇:
“大师兄,不留人下来吃饭?塞点礼什么的?好歹也是千里迢迢来送喜讯的,会不会觉得咱们不懂规矩,人情客往什么的,还是要注意下的……没事,花销,全部裹儿妹妹包圆。”
红裳女郎不客气道。
离裹儿:“……”
欧阳戎轻轻摇头。
离闲与韦眉对视一眼,侧身取来身后丫鬟所端托盘里的红布盘缠,离闲夫妇走上前,将盘缠与一份升官之礼,塞进年轻县令手里。
离闲拍了拍欧阳戎手背,眼底掩住失落黯然,努力露出笑容:
“恭喜贤侄,贺喜贤侄,喜获美差,重返洛京,侍御史是个好职务啊……凡官,不历州县不拟台省。
“良翰贤侄有地方龙城的功绩傍身,已超出同辈才俊太多,一步快,步步快,真是亨达官运,良翰贤侄把握住机会,可上青云亦。”
韦眉也插话说:“良翰贤侄收下吧,这是伯父伯母的一点心意,其实也没多少。”
欧阳戎接住了盘缠与礼品,拿在手里发现沉甸甸的,十分压手,这叫没多少?
“本来还能再帮帮贤侄的。”
长裙妇人欲言又止,她细长如柳的眉毛聚皱,眺望一眼北方,愁色道:
“可惜,妾身虽出身京兆韦氏那一房,但眼下乃戴罪庶人之身,不好连累他们。”
韦眉摇了摇头,继续道:
“不过贤侄回头到了洛京,若是官场随礼、打点门路,或者置宅安业,需要银子,尽管说来,即使别离,但情谊还在,伱离伯父这些年也存了积蓄,千万别和他客气。”
离闲挠挠头,“听眉娘的,眉娘周全。”
欧阳戎闻言颔首,掂量了下盘缠黄金,泰然自若的收进了袖子里,下一瞬,他忽转头,问了个挺没边际感的问题:
“连这黄金百两对伯父伯母而言都是小钱?那就是说,伯父府上还有不少财资咯?”
离闲微愣,未觉冒犯,点头承认:
“是存了不少金银,裹儿每年生辰礼也进账不少,不过大多是古董字画,需要折卖。这些府中开销支出,平日里都是裹儿和她阿母管理,钱袋子归她们。”
欧阳戎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还没等离闲夫妇好奇为何有此问,离大郎与燕六郎已经挤了上来。
离大郎笑说:“良翰以后到了京城,别忘了给我们写信,讲讲万国来朝的洛阳盛景。”
燕六郎搓搓手,有点兴奋道:
“明府,敕书敕书呢,给大伙瞧瞧呀,我六郎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种规格的敕书呢。
“听闻,这种敕书上,会有当今圣上亲笔提的一个‘敕’字。
“咱们这些乡野小民,没法一睹天子龙颜,但瞧一瞧天子尊字也好啊,够给儿孙辈吹的呢。”
欧阳戎瞧了他眼,又看了看围聚门外的众人,气氛喜气洋洋,他们皆投来了期盼目光。
众目睽睽下,今日两手空空、甚至袖中还少了份奏折的年轻县令摇摇头说:
“敕书不在我这,在宋大人那里。”
燕六郎一愣,替身后众人问出:“宋大人那里……那宋大人呢?”
“走了啊。”欧阳戎如实道:“回京城交差去了。”
刁县丞百思不得其解:“那怎么把明府的敕书带走了,不是任命了明府御史台的侍御史……呃。”
老县丞的话语戛然而止,眼睛缓缓瞪大如铜铃,匪夷所思:“你你你该不会……”
“为何不会?”欧阳戎一脸好奇:“他们给我升职,我就一定要去吗?”
顿了顿:
“不过这回正好,洛阳来个人,替我顺路递封折子上去,倒是不用麻烦六郎你们跑一趟了。”
欧阳戎笑着点头,环视一圈周围。
却发现县衙门口的空气有些寂静。
离闲、离扶苏一家,刁县丞、燕六郎等县衙官吏,还有围观群众们……场上所有人的表情震惊愕然的看着他,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六品的京官侍御史,不……不要了?
消化了许久。
谢令姜率先开口,担忧道:“大师兄,这算不算违逆圣旨”
“不算,只是敕书。”
离裹儿眼神复杂的看着欧阳戎,率先解释道:
“敕书是政事堂或天官上书提议,陛下签字,并不是圣上亲自下令的制书,算不上违逆圣意,只算合理请辞。
“这方面,本朝还有魏晋遗风,朝廷征辟,贤人名士自可拒绝,不过,除了丁忧或染疾,本朝还未听说过有人辞拒过敕书的……”
离裹儿又看了眼泰然自若的欧阳戎。
刁县丞看向欧阳戎,唉声叹气:
“名士是可以辞拒养望,可是……万一上面当真了,或生气,下次不提拔你了怎么办?岂不是玩砸了,试问谁敢试看啊。”
老县城忍不住问:“明府是要清名养望还是……”
“别瞎猜了。”
欧阳戎摇摇头,打断众人七嘴八舌的话语:
“只是单纯觉得这个侍御史不适合而已。”
他朝众人调笑道:“说不得,上任第二天又忍不住秉笔谏言,帝王一怒,再被贬谪龙城,与诸位相见。
“另外。”
欧阳戎眯眼说:“最近寻了个新‘职务’,可不能随便离开江南道。”
年轻县令摆手离去。
众人瞠目结舌看着他潇洒修长的背影。
谢令姜侧目,离闲一家人怔怔出神,呆立原地。
众人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一番举措后面的真正含义。
重若千金的含义。
这惊喜似乎来的……有些太快了。
离闲突然有点想哭。
离扶苏低头也揉了揉眼角,抬头再看,确认不是幻觉。
“都回去吧。”
欧阳戎没有看离闲一家人,率先离开县衙门口,在众人的呆然目送中离去。
谢令姜脸色恢复平静,拎匣跟上大师兄脚步。
离闲一家人迅速反应过来,跟了上去。
经过梅鹿苑门口,离闲等人本以为前方那道年轻身影会照常拐进门中,却没想到,他目不斜视的经过梅鹿苑门口,径直来到挂牌苏府的府邸前,旁若无人的进门。
谢令姜与离闲一家人面面相觑。
少顷,苏府长廊上,表情淡然的欧阳戎,即没有去漪兰轩,也没有去作为一家之主的离闲书房,而是轻车熟路的走向了聚贤院。
年轻县令走入离扶苏的书房,挑了一条末位的椅子,自若坐下,他手撑下巴,两指轻敲扶手,垂眸等待,似是沉思。
俄顷,后方尾随的离闲一家人陆续进屋,或情难自禁,或欣喜若狂,或忙碌倒茶。
自今日起,洛阳周廷少了一位最年轻的侍御史,江南苏府多了一位寒门出身的弱冠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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