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六、公者千古

  蝴蝶溪西岸,古越剑铺。

  一座座高耸的剑炉房内,收到命令的工匠们一头雾水出门,朝斩龙台汇聚而去。

  此刻将近正午时分,日头即将升上中天。

  工匠人群中,偶有一些佝偻苍老的剑匠遽然转头,怔怔看着晴空之下、半山腰上的那一座熄火多年的剑炉。

  其它大多数工匠,丝毫未觉,反而眼神好奇的看着剑铺内突然多出来的、巡逻盯梢的青衣家奴、黑衣汉子们身影。

  就在整座剑铺的工匠,被柳子麟、柳福等管事们带往河畔斩龙台之际。

  柳子安正蹲在斩龙台的靠水边缘处,低头,动作井然有序的摆放上一座牌位,还有香炉、果盘等祭奠之物。

  “大哥,您死的好惨啊,今日,我与三弟来替你报仇了。”

  柳子安插上三支香,叹息一声。

  参加仪式的观众们还未完全到齐,柳子安转过头,朝高台上侧目的随从们轻声说:

  “你们先下去守着,三弟来了,让他上来拜大哥。”

  “是。”

  随从们退守台下,高台上仅剩柳子安,与被捆绑的某位年轻县令的身影。

  “嗬嗬嗬……”

  柳子文的露天牌位处,有一阵奇怪的低沉笑声回荡。

  “大哥,我怎么看见您死,我这么开心呢。”

  柳子安背影对着下方众人。

  “阿父把家产全给您,还不满足,成天用家族孝义绑我。

  “您就这么想当大哥?”

  他用无人听到的嗓音低语:

  “自己无法练气,也要咱们老老实实陪你,不满我接触玉卮女仙,鼎剑也要让给卫氏,就为了换那几个权贵位置?

  “可一旦走上练气士之路,就得警惕异化,不可轻易离顶尖权力太近,背道而驰。

  “说到底,哪里是什么为了家族利益牺牲,柳子文,您也不过是自私自利罢了……”

  听到台下那边,传来柳子麟等人返回的脚步声。

  柳子安乐笑颤着缓缓站起身,先是抹一把脸,再转身,已面色如常,走去迎接。

  路过某人身边时,柳子安忽然听到一句陈述句:

  “柳子文是伱杀的。”

  柳子安看了眼突然出声的年轻县令,脚步不停,微笑摇头道:

  “不,是你杀的,欧阳良翰,你才是杀害我家大哥的凶手。”

  这时,柳子麟已经走来,一脸期待道:

  “二哥,已经准备就绪,人全召来了。”

  “干得好,三弟。”

  柳子安拍了拍柳子麟肩膀,扬起下巴,示意他去祭拜柳子文牌位。

  见诸事就绪。

  他转过脸,笑眯着眼,朝欧阳良翰走去,缓缓拔出腰刀。

  轰隆——

  轰隆——

  可就在这时,一声声炸响接连从远处传来,宛若晴天霹雳,响彻剑铺内外。

  柳子安、柳子麟齐惊,眺目看去,隐约可见远处的古越剑铺外面,不时升腾起一道道诡异的绿色火焰,颇为熟悉。

  旋即又传来,一阵阵排山倒海的怒吼冲锋之声,似要掀翻众人天灵盖。

  柳子安与柳子麟猛地转头对视,眼神皆惊疑不定:“焚天鲛油?”

  “家主,三公子,不好了!是县衙的人!”

  柳福带人匆匆跑来:

  “县衙不知从哪里找这么百姓民勇,乘坐那一批官船渡河,正不要命的攻打咱们的剑铺,四处丢抛怪油,炸毁剑炉……”

  柳子麟脸色阴沉:“怎么可能!谁给的这些刁民胆子,咱们不去找他们麻烦就不错了,还敢来攻打我们柳家!”

  柳子安眉头一皱,忽问:

  “是谁在组织?那个姓刁的贪生怕死,不可能有这胆子。那个姓燕的愣头青,也没这种号召百姓的威望和手段……”

  “尚不知晓。但是确实看见有县衙的人在其中。”

  柳福苦着脸:

  “这批刁民瞧着有组织有纪律,肯定是有高人在背后指挥,但是咱们的人被打的措手不及,正节节后退、设法驻防,还没看见头领。”

  高台上,柳子安、柳子麟面面相觑。

  柳子麟脸色难看,咬牙切齿:“难道是那个姓谢的臭娘们回来了?”

  “哈哈哈……”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笑。

  “欧阳良翰,你笑什么!”

  柳子安眼神凌厉,看了一眼台下围观的惊慌工匠们,箭步冲至年轻县令身后。

  柳子安抓住他的头发,手持森冷白刃,冷笑道:

  “你以为他们来得及救你?你以为我们是话多放跑人的蠢货?”

  柳子安转头,迅速吩咐:

  “柳福,让弟兄们再顶一会儿。”

  “三弟,去把大哥的牌位捧来,让大哥亲眼瞧瞧,仇人枭首!”

  柳子安抓住笑的前仰后合的欧阳良翰发冠,毫不耽搁的拽至高台边,暴露在台下众多工匠们面前。

  斩首准备就绪。

  在越来越近的连串爆炸声背景下。

  柳子安眼睛闪了闪,右手伸入袖中,掏出一枚青铜假面。

  可手才伸至一半。

  却有人比他更快——指掏面具这事。

  柳子安猛地瞪圆眼睛,眼里倒映出面前……“欧阳良翰”闭目仰头,嘴角噙笑着,从脸上摘下一副面具的沉默画面。

  “你……你……你怎么也有……”

  柳子安满眼的匪夷所思与不可置信之色。

  柳阿山将摘下的青铜假面放置脚边。

  他浑身镣铐跪地,这一张“越”字黥面的木讷脸庞从未如此开怀大笑过,朝高台下的剑铺工匠、昔日同僚们笑道:

  “是真县令来救俺们了,诸位勿跟柳家一条路走到黑。

  “世人都说,穷乡僻囊出刁民,俺们吴越龙城,确实以有恶霸柳家为耻,但也绝非净是宵小懦弱之辈,俺不同意……”

  柳阿山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柳子安已经发了疯一样冲上前,将柳阿山拳打脚踢,

  “操汝嬢!柳阿山,你他嬢的有病啊!

  柳子安难忍怒火,发泄似的痛殴:

  “他欧阳良翰就一外人,又是跳水救他,又是当走狗效忠肝脑涂地,现在还他嬢的替他砍头,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难道他是你家祖坟跳出的祖宗不成?!”

  柳阿山艰难爬起,鼻青脸肿,依旧昂起高傲的头颅,仰起肿脸,斜睨柳子安与柳子麟。

  “祖宗吗?那老爷也没有你们这两个无孝无德的柳氏子孙,净给老祖宗蒙羞。”

  红肿青紫的两眼只能勉力睁开一小条缝,然而在此刻众人眼里,却恰恰显得眼神格外蔑视,又吐出八字:

  “私者一时,公者千古。”

  柳子安与柳子麟闻之,更加赤红双眼。

  “你找死!”

  高台上有雪白刀光亮起。

  在暴雨般泄愤的拳打脚踢、还有距离脖子越来越近的锋利刀片之下。

  木讷汉子虽腿断跪地,却依旧挺直腰板,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

  “龙……龙城并不止你们一……一户姓柳。

  “老爷,俺看见了,真的看见了……”

  柳阿山身子摇摇欲坠,昂起青紫肿红的脸庞,努力看清前方这座被蝴蝶溪养育却又深受灾害的江南小城,沙哑呢喃: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

  有人晏笑喃喃。

  有人红眼怒骂。

  也有人麻木旁观。

  某一瞬。

  高台上下陡然陷入一片寂静。

  一道来自喉动脉的滚烫鲜血飙洒在斩龙台坚硬的古旧石砖上。

  像是黎明时,东方天际的黑暗地平线下喷射溅出的灿美朝霞。

  台下的工匠人群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柳子安颤抖的手掌尝试了两次,才把红刀片插进刀鞘归位。

  全场注视下,柳子安阴沉脸庞铁青,走上前,他用玄铁锻造的刀鞘,将地上那一枚曾属于玉卮女仙的颇为眼熟的青铜假面,锤了个稀巴烂。

  旋即,这位柳氏家主布满血丝的眼睛迅速扫了一眼天色。

  他带着一言不发的柳子麟与柳福,仓皇离开斩龙台。

  古朴高台下,有一众工匠呆然缄默。

  前方台上,只剩下一道面朝向台下工匠人群、身子却朝向溪水与县城的汉子纹丝不动的背影。

  ……

  欧阳戎突然狂吐一大口鲜血。

  他喷出的血雾溅满了燕六郎回首关心的脸庞。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燕六郎触不及防,手掌抹了把血脸:“明府,您怎么了!”

  正在率领大部队攻打剑铺、朝斩龙台方向拼命推进的欧阳戎,缓缓停步原地,手撑身旁被炸毁建筑的一面残垣断壁,他低头捂嘴,呕血不已。

  “本……本官没事……你带弟兄们继续前进。”

  欧阳戎怔怔仰头,望天呢喃:

  “面具没了……阿山的面具……没了……”

  他连咳夹血,喘息粗气,一遍遍的勉强深呼吸,可嘴角依旧血流不止。

  欧阳戎不久前丹田刚刚积攒出一点的灵气,正紊乱暴走,像一杯暂时变浑浊的清水。

  这副古怪伤状,与当初玉卮女仙首次苏醒后的突然吐血十分相似。

  燕六郎皱眉为难,欲言又止。

  这时,后方一直亦步亦趋紧跟大部队的阿青,喘跑上前,掏出手帕要给欧阳戎擦嘴。

  却被后者躲开。

  欧阳戎身子微颤,偏过头,用暴起青筋的手背胡乱擦拭着留血不止的嘴巴,糊出了半边血脸,但却怎么也不敢转头看上阿青一眼。

  哪怕一眼也不敢。

  “燕哥哥,老爷没事吧?”阿青不知所措,慌慌张张。

  燕六郎咽了咽口水。

  自从认识起,这位蓝衣捕头从未见过露出如此害怕且痛苦神情的年轻县令。

  欧阳戎忽然起身,乌黑短发,脑袋低垂,手撑墙壁,努力往前走。

  只听他颤声命令:

  “六郎,立马分出一百人手给我,你带剩下的大部队继续攻向斩龙台。”

  燕六郎一愣:“这……明府要去哪?”

  “去干我该干的事,你们……继续赶去斩龙台,尽快,一定……一定要找到阿山。”欧阳戎怔怔说:“他等我们等的太久了。”

  “遵命。”

  “等等还有,这一百人,你挑选下,未满二十或家中独苗,二者有一,不准选。”

  燕六郎与阿青皆凛然。

  欧阳戎袖子擦了擦血嘴,轻声:

  “另外,焚天鲛油还剩多少,全都调给我。”

  年轻县令不容置疑的语气下,燕六郎无奈领命,前去挑选人手,安排鲛油。

  欧阳戎双手横捧月光长剑,孤身背对斩龙台方向,怔望小孤山上那座熄火多年平平无奇、此刻却剑气直上九天的孤僻剑炉。

  他表情出奇的平静:

  “阿山,老爷这就来陪你。”

  ……

  此刻若是从小孤山上放眼望去。

  西岸的河边停满了一艘艘官船。

  下方那座占地广阔的古越剑铺,正四处冒起黑烟,时不时的炸起一阵诡异绿焰,还伴随着剑炉建筑轰然倒塌的声响。

  山脚下,捕快民勇与家奴私兵们的厮杀搏斗声络绎不绝。

  柳子安默默收回了目光。

  通往半山腰的山路上,他阴沉脸色,带领柳子麟、柳福还有嫡系家奴们,匆匆赶往甲字剑炉。

  山下柳家经营多年的剑铺被大火缭绕的狼狈景象,令柳子麟后槽牙咬碎,一脸的悲愤欲绝,肉疼不已,上山路上嘴里已将欧阳戎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百遍。

  走在最前方的柳子安,却是埋头赶路,置若罔闻。

  他只是偶尔会匆匆看上一眼头顶的日头,继续朝甲字剑炉赶去。

  幸好还未到老先生给卫家人报信规定的午正二刻。

  计划尚在他与老先生的掌控之中。

  柳子安长吐一口气,眼底露出些许庆幸之色。

  听到身后那个冲动急躁的蠢货三弟气急败坏的声音。

  柳子安不动声色的伸手入怀,摸了摸一本已被翻译的剑诀,还有一枚正闪烁幽光的崭新青铜假面。

  虽然原计划发生令人恼火的意外,未晋升九品,但也并不是没有备用方案。

  例如……提前将装有鼎剑的墨家剑匣悄悄带走,以后再寻祭品吧,先东西到手,戴面具走人再说。

  一行人终于赶到了半山腰的甲字剑炉。

  剑炉房此刻大门紧闭。

  走到剑炉房前的草坪处,柳子安忽然缓缓停下脚步。

  他盯着前方平静无声的破旧木房门,微微皱了下眉。

  柳子安转头望了望四周,突然抬手,身后一众随从立即停步。

  他微微侧脸,示意道:

  “三弟……还有柳福,你俩先进去,看望老先生,通报下我来了。”

  “是!”柳子麟与柳福齐愣,没犹豫的点头,率先推门,走进甲字剑炉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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