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孤山脚,一处牌坊边。
欧阳戎本准备赶往折翼渠坐船,却碰到了带领龙城百姓们前来避难的燕六郎一群人。
见燕六郎等人面色有异,欧阳戎紧张起来,立马一阵追问。
“阿山?”
欧阳戎脸色先是一愣,听完后,他长松一口气。
“幸亏有阿山在!”
只是旋即,欧阳戎又微微皱眉,“不过阿山怎么这么快回来了,不是替我送人回南陇吗。”
他低语一句,脸色既忧又喜。
不管怎样,在欧阳戎没回来之前,县衙那边暂时能有柳阿山代替他站出来稳住局势,总归是眼下诸多坏消息中的一道好消息。
事无巨细讲完详情后,燕六郎脸色惭愧,低下头:
“明府,是我没用,最后还得阿山兄弟站出来……”
“无事,各司其职!六郎做好你该做的。”
欧阳戎安慰一句,转头看了一眼远处群山间的青色狼烟。
他垂目呢喃:
“也不知道,阿山收没收到小师妹送的信,知道我回来了,他应该心里压力能小点吧……
“还有,六郎说,阿山在彭郎渡准备抢救水闸的物资,可这一次,今时不同往日,上游云梦泽的涨水是有原因的,且就在眼皮子底下。
“当务之急,应该是得赶在涨水接近狄公闸的阈值、冲塌之前,去小孤山阻止柳家铸剑……”
欧阳戎点头,目光从远处的蝴蝶溪小孤山方向收回。
四望左右。
只见,眼下不止燕六郎这第一批百姓抵达大孤山。
四面八方,都有一批批百姓迁徙的人流,汇聚到大孤山脚。
应该是柳阿山代替欧阳发布的县令手书,被分派到了各地,上下游各地乡镇的百姓们,在乡贤族老们的带领下,相续朝这边赶来避难。
经过不久前的上一次云梦泽涨水的撤离经验,龙城百姓们倒是相对熟络起来,对撤退避难一事阻力减小。
最重要的,还是这些日子,某位萝卜县令积累的威信。
欧阳戎并没有在大孤山脚逗留太久,待理清思绪,又安慰好聚拢而来、热情拥护的父老乡亲们。
欧阳戎转头叮嘱了下燕六郎关于百姓避难的一些注意事项。
“六郎坚守此地,我先去折翼渠找船!”
他从捕快手里接过一匹快马,轻盈翻身,挥鞭打马,身影远去。
……
折翼渠,松林渡。
“当真如此老实?这不太像是此子作风,柳福,你确定他没带来什么官兵来埋伏?”
“老爷,没有,他就骑匹马过来了,况且船在咱们手里,等会儿走水路,他能有什么追兵堵截。”
“嗯,有道理。”
柳子安侧目,没想到人质威胁的计划竟然如此顺利的成功。
可仔细一想,这世间的人与事,有时候并没有演义里写的那么曲折离奇,哪来那么多天命之子、料事如神?
上午的耀目阳光下。
这边,柳子安正与身后柳福低语商酌。
柳子安带着柳氏家奴,还有从栗老板那儿借来的私兵,眼下已经登上了渡口的船头。
而他们正前方的河滩上。
柳子麟正带领一批属下,押送着刁县丞等官吏商人、还有龙城百姓这些人质。
与孤身上前的欧阳戎相对峙。
此刻,见欧阳戎投目望来。
柳子安率先偏头,朝属下微微颔首。
以示诚意。
只见,停靠河滩码头的这一众官船上,持械控制船夫的柳氏家奴与强盗私兵们似是收到指令,纷纷收起手中武器,各自矫健的跳下船去。
一大半的官船,被解放出来。
仅剩下三艘船只,还在柳子安等人手里,撤回的柳氏家奴与强盗私兵们也纷纷登上这三艘船。
柳子麟回头看了一眼,收到柳子安的信号,他朝远处风尘仆仆、模样憔悴的欧阳戎冷冷道:
“兵器卸下丢地上,一个人走过来,我们放开人质,说到做到,若是敢有小动作。”
柳子麟斜目看了眼属下。
周围看守人质的柳氏家奴们,打开一只只木桶,将里面的焚天蛟油,倾倒在刁县丞、阿青、柳母等众人头上衣上。
这些焚天鲛油,是柳子安等人从官船的船舱中意外发现的,想必应该是当初剪彩礼上,被欧阳良翰与龙城县衙缴获的那一批。
正好借用。
柳子麟身后的私兵们,手举火把,松开枷锁,将这些泼油后惊恐慌张的人质向前推搡,挥鞭驱赶。
官吏商人、龙城百姓们见状,赶忙撒丫子往前奔。
远处,欧阳戎解下腰间长剑,怀中摸出一物,一齐递给率先跑回来的一个衙役。
他脸色疲倦,孤身向前。
从高处往下看去,这处颇为宽阔空旷的河滩上,出现了颇为奇怪的一幕:
河滩空地的左半边,一群百姓们拥挤慌忙的逃蹿,朝前方溃散奔去,努力远离身后方、手举火把的青衣汉子们。
河滩空地的右半边,一道形单影只的修长身影,两手空空,逆流而行,默默走向水畔边手持白刃的青衣歹徒聚集处。
气氛出奇的肃穆。
仓皇逃窜的百姓人群中,有些人不禁侧目。
“明……明府。”
刁县丞等官吏步履踉跄,脚步放慢了点,满脸愧疚。
“老爷,不要去!”阿青泪流满面,被眼疾手快的梅鹿苑仆人们拉住。
可就在这时,阿青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未曾想到的悲痛哭嚎声:
“我的儿!别去别去啊!你回来,大郎!伱回来啊!”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自河滩左侧的逃窜人群中,冲了出去。
奋不顾身的跑向那道身穿官服的年轻县令身影。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在此刻相对寂静的河滩上显得尤为突出。
原本满面清泪的阿青表情一愣,身后方的刁县丞等人也是一脸困惑,明府的阿母不是早就去世了吗?
立在船头,冷眼旁观的柳子安眉头一皱,表情不耐烦。
柳子麟正手持大刀,准备带领属下上前抓欧阳戎,他见状,自下属手里抢过一只火把,狞笑上前。
“茅厕里点灯,找死!”
正前进的欧阳戎,忽然扭身,将冲到身前的柳母,一把推倒在地。
头不回,继续向前。
柳子麟冷哼一声,丢掉火把,与属下一起上前,将束手就擒的欧阳戎五花大绑的扣住。
一行人训练有序的撤回岸边留出的那三艘官船。
白发老妪满身鲛油,跌倒滚爬的朝前方伸手:
“我的儿,别去啊,别去!贵人的恩咱们还不起,回来,回来啊呜呜呜……”
柳母要追,却被刁县丞等人拉住。
船头处,欧阳戎被押运到带到柳子安面前,柳子似是眯眼说了句什么,一直沉默不语的他没有回答,忽然回头,朝下方河滩上的众人大声喊道:
“刁县丞,把官船带去彭郎渡!
“你们也快跑,到大孤山去,不要回头,不要来救我!去大孤山,那儿‘有人’等你们……”
一旁的柳子安目光骤冷。
欧阳戎的嘴巴立即被堵住。
接到二哥的示意目光,柳子麟不动声色的走上前去。
他站在船头甲板上,居高临下,眼神俯视,朝全场放话道:
“呵,你们真当他是舍己为人英雄?幼稚,这都是他应得的!
“龙城县数次大水塌闸,包括今日的涨水,全都是拜他所赐!
“欧阳良翰得罪了水底的龙王!”
柳子麟义正言辞,带着循循善诱的蛊惑嗓音道:
“你们难道忘,此子上任时,曾掉河溺水?龙王心善,只是警告,放他一条狗命,谁曾想他痊愈后,不仅不悔改,还胡乱治水,得罪了龙王!结果祸及整座龙城县,大伙都成了受害之人。
“不信你们看看今日,如此大热天,上游云梦泽依旧涨水,这就是龙王之怒!此子罪大恶极,触怒神罚!”
大哥说过。
杀人算什么,诛心才是顶流操作。
让欧阳良翰身败名裂、满身脏水,才是真正的畅快报复。
“我们柳家只是代替龙王行事,我们柳家才是救你们的人!
“柳家今日来,并不想伤人,你们看,你们不也毫发未损?
“我们只是想揪出这罪魁祸首,让水底龙王勿要迁怒咱们,所以欧阳良翰这是应得的报应,你们有何要愧疚的?
“而且你们想想,他若不是心虚,他为何要站出来?放着远大前程、荣华富贵不要,这世间真有如此无私之人?好不惜命?”
柳子麟的声音,在寂静的全场回荡。
欧阳戎嘴塞布包,却高昂脑袋,似是咧嘴大笑。
柳子麟脸上法文令抽搐跳动了下,身子不动声色的遮挡住身后这道满眼轻蔑的官服身影。
他压住火气,朝河滩上沉默的人群道,淡定的摆摆手道:
“行了,都散了吧。”
柳子麟回过头,冷哼一声。
一旁笼袖的柳子安朝他点点头,似肯定赞扬。
“走,快开船,速回剑铺。”
祭品已到手,柳子安一刻也不想逗留,脸色压不住的兴奋,满载而归。
河滩边的这三艘被劫持的船只,缓缓驶动远去,没一会儿,就在蝴蝶溪上消失了影子。
河滩上,被丢下的人群陷入了沉默,似是陷入某种迷茫。
柳母撕心裂肺的悲痛咽呜声,令全场气氛显得愈发寂静。
“阿母……”阿青愣愣走去,似有不解。
可这时,一个衙役垂头丧气的走近,递出两物。
“阿青姑娘,这是明府大人刚刚走前,嘱托卑职留给你与柳大娘的。”
阿青怔色伸手,接过一柄长剑,与一小包油纸。
放下长剑,打开油纸。
纸上,静静躺有两块凉透的油麻饼。
清秀少女颤抖了下。
……
欧阳戎是在大孤山与松岭渡间的半路上,遇到这一批自折翼渠返回的气氛古怪的大部队。
“刁大人,你们这是?”
欧阳戎愣了下,看了看人群前方灰头土脸的刁县丞。
然而此刻不只是他意外,比他表情更加意外的,是刁县丞等众人,纷纷瞪大眼睛看着完好无损的他。
欧阳戎也反应过来,想起刚刚燕六郎等人的表现,倒也见怪不怪,语焉不详道:
“在县城那边招呼县衙的,是阿山,他正暂代……”
欧阳戎忽然发现刁县丞等人的脸色并没有缓和,反倒是更加瞠目结舌了。
不过,他的疑惑不解并没持续多久。
人群分开。
阿青与柳母缓缓走来。
欧阳戎看见了眼睛布满血丝的母女二人,特别是后者,摇摇晃晃,宛若行尸走肉,阿青也眼泪哭干,只剩哭嗝,肩膀抽搐。
而这母女二人看见欧阳戎后,脸色丝毫没有意外,甚至有点呆然无视。
他瞬间转头,望了一圈狼狈失神的人群。
脸色一变,欧阳戎牙齿打颤,努力咬住牙关,镇定问:
“阿……阿山呢?”
阿青手捧一柄月光长剑,与一小包油纸。
缓缓走到踉跄下马的欧阳戎面前,朝他递出剑与两块油麻饼。
她小脸呆呆道:
“老爷,救救阿兄吧,求求您了,去救救阿兄吧。”
一旁的刁县丞此刻也反应了过来,凑上前,小心翼翼插话:
“明府,阿山兄弟为了救我们,为了救那批治水的官船,代替您,被……被柳子安柳子麟抓走了。”
欧阳戎表情怔怔,站在原地,低头看着那一柄熟悉的月光长剑。
那一日上船之前,他亲手把这柄剑交到了柳阿山手上。
欧阳戎浑身难以抑制的颤栗起来。
众人只见,欧阳戎忽而扬起巴掌,似要狠狠扇在自己脸上。
可旋即颤抖的手在空中顿住,方向骤改,他猛地往下一挥,劈手抢过阿青手里的月光长剑。
欧阳戎转头,朝脸色呆滞、生无可恋的柳母与阿青,点点头说:
“该被柳家报复寻仇的人是我,我未履行我的职责,不该大意离开。是我欧阳良翰对不起你们,我去把你的儿子、你的阿兄带回来,不然,我再也无颜见你们,见龙城的乡亲父老。”
一脸麻木的柳母与阿青闻言,抬头看了看眼圈通红的欧阳戎,少顷,母女二人抱在一起,终于痛哭出声:
“呜呜呜……”
悲哭声中,欧阳戎身如怒狼,头不回的冲出,身形摇摇晃晃的爬上马背,试了两次才蹬上马,可旋即就被刁县丞拉住了脚蹬。
“明府使不得,使不得啊!现在去危险!”
阿青小手把油麻饼捂在胸口,闻言也反应过来,跑去抓住欧阳戎的衣摆,小脸凄凄惨惨:“老爷……他们坏人好多……小心。”
刁县丞立马接话道:
“对啊明府,不能冲动啊,要冷静!阿山兄弟固然要救,但现在是紧要关头,狄公闸不知何时要塌,先把百姓们转移到大孤山去要紧,明府,勿忘您的职责!”
他又压低声音:
“而且柳子麟刚刚一番妖言惑众,现在队伍人心涣散……柳家的私兵还多,也不知从何处招来的,您就带几个人跑过去,不是自投罗网是什么,咱们再等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哎哟喂!”
怅然拦马的阿青没事,而老县丞的身子不出意外的飞出了两米开外。
“……”
你就踹老夫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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