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君子也防匠作一百五十、仁者无敌,全县公审晨曦刚刚移动到牌匾“龙城县衙”烫金四字上的时候。
牌匾下方的宽敞大门,有络绎不绝的人流身影进进出出。
鹿鸣街上,积累一夜的寒气被全县各地齐聚而来的热闹人流驱散。
有衙役熟练搬出原本摆在县衙公堂上的公案凳椅。
露天摆放。
书吏将惊堂木、签盒、茶杯安置案头。
布置完毕。
站班皂隶整齐立在两侧,手拿黑红棍。
又是一场当街办案。
若是没记错,这是某位年轻县令上任以来的第三场。
然而与此前两场的小打小闹有些不一样。
这一回,龙城县衙召集的全县公审。
自然排场与影响更大。
更何况还有江州前来视察的上官。
辰正二刻。
众人陆续到场。
欧阳戎与沈希声、王冷然进场。
欧阳戎是地方主官,今日公审自然由其主持。
他一身水绿色官服,平静走上前去,坐在公案桌后的上首位置。
沈希声、王冷然二人朱绯官服,皆披一件红褐披风,在公案桌两侧的两张特意准备的太师椅上落座。
龙城县大半士民商绅们聚集在场外,将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
欧阳戎所在的公案桌前,有两排站班皂隶嘴呵堂威,维持秩序,他们中间腾出一片空地,今日的嫌犯主角陆续上场。
柳子文被燕六郎等捕快押了上来,柳子安、柳子麟等人站在公堂外围的人群里等候。
柳子文站立在中间的空地上,四方指指点点的嘈杂声浪,令他脸色阴沉滴水。
今日被审的主犯是柳子文,柳家以他为代表。
欧阳戎与柳子文对视了一眼。
一者在上,一者在下。
记得二人第一次见面,还是在渊明楼的募捐晚宴,那时他们之间热情客套。
只是任谁也想不到,短短两个月余,二人的位置便发生了天差地别的变化。
一者是高高在上的公审主官,一者成为了即将千夫所指的阶下囚。
四面八方投来的各异视线,令柳子文笼在袖子下的手微微颤抖,眼角抽搐了一下。
他柳子文何时受到过这种被贱民们围观并评头论足的待遇。
奇耻大辱。
欧阳戎面色如常,熟练扬起手中惊堂木。
砰——!
“升堂!”
全场寂静。
公审正式开始。
而就在露天公堂上,人证物证被一个个带上来的同时。
不远处,鹿鸣街属于苏府的一处红墙后方,正有两个脑袋探出墙头,眼神张望。
“小姐,怎么样,是不是高度刚刚好,我就猜到你也要来,早上特意给你搭了一张凳子,高度正好。”
“那我要不要表扬下你?”
“好呀……不用了不用了,小姐,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瞧见身旁扎着慵懒斜鬓、青丝垂肩的梅花妆女郎歪头瞅来,包子脸小侍女连忙改口,挥摆小手,义正言辞。
梅花妆女郎嘴角弯了弯,又压下。
此刻,这主仆二人,皆站在凳上,趴在墙头,观望不远处的当街升堂。
得益于站的高,倒是能越过街上黑压压的攒动人头,瞧见县衙门前空地上正在发生的事情。
彩绶似是想起什么,好奇转头问:
“对了小姐,伱之前不是说,不想理会欧阳公子的事情了吗?”
苏裹儿顿时沉默下来。
这回倒是没有毒舌嘴硬,她轻轻摇头,眼睛望着墙外大街上正在发生的事情,若有所思的轻声道:
“这次不一样。”
“哦。”彩绶倒是没有多问,点了点头。
自家小姐心情多变,她倒也习惯,若是小姐的什么变化她都要去探究追问,岂不是要累死。
拿丫鬟的钱,操小姐的心对吧?
这不是月钱一百八十文的丫鬟该考虑的事情!
“小姐小姐,欧阳公子真俊呀。”彩绶眼睛亮亮。
“你的关注点是这个?”
“不然咧,小姐不是看这个吗,还是说,在看谢小娘子?”
苏裹儿摇摇头,“我看的是公审。”
“公审有什么好看的,而且挺奇怪的,地方县令的权力那么大,欧阳公子直接找个由头把柳氏抄家不就行了,更别提昨天在剪彩礼都已经把人拿下了……”
彩绶小脸疑惑不解,嘀咕道:
“反正整治柳家的法子多的很,他权力这么大,又有谢小娘子帮忙,有一百种惩恶扬善、大快人心的法子整柳家,干嘛要整的这么麻烦,还公审什么的。
“之前查账和两次升堂也是,欸欧阳公子哪里都好,就是手段太温文尔雅了,小姐,这是不是书上所说的书生气啊?”
苏裹儿清澈眸子倒映着大街上那张公案后的平静身影。
其实昨夜得知欧阳戎要公审柳家,她也有些惊讶,旋即便是沉默。
苏裹儿轻轻摇头:
“愣头青的书生气吗,我之前几次也是这样以为,觉得他对于柳家不乘机雷霆手段,偏要多此一举,是书生傲慢……
“现在看来,却是正相反,欧阳良翰很清楚他要做什么,或者说他做的是什么,欧阳良翰从始至终都很冷静,甚至有点可怕了。”
彩绶一愣,似是从未在自家小姐嘴里听到过这种评价,不禁问:“什么意思。”
苏裹儿叹息一声:
“县令作为地方父母官,确实是权力极大,哪怕只是刚刚走马上任,况且,他还不仅仅是拥有龙城县衙的协助,亦有练气士的谢姐姐帮他,掌握的力量并不虚柳家多少。
“而柳家这些年来也确实是惹的龙城县天怒人怨,柳子文等人也是恶贯满盈。”
苏裹儿顿了顿,点头:
“按道理说,对付这种惹出义怒的敌人,欧阳良翰使用什么样的场外手段都不为过,例如昨夜就可以找机会让柳氏兄弟‘自杀’,就算是不讲道理的雷霆镇压,都能让大多数百姓拍手叫好。
“可是欧阳良翰没这么做,他回回都在克制,把控着权力的边界,丝毫没有滥用。”
彩绶愣愣点头,“对呀,所以欧阳公子还是心善,太温文尔雅了些,难道不对吗?”
“一次两次或许是心慈手软,但是从当初东库房查案起到现在,他回回都如此,甚至昨日听说,疑似被柳家用下三滥的盘外招刺杀冒充,他都没愤怒冲动,私刑报复,甚至今日还来了个全县公审……”
苏裹儿摇摇头:
“那就只能说明一点。
“欧阳良翰时刻都很清醒清楚,惩恶扬善的名义与嫉恶如仇的本能,并不能给他这个县令带来任何合法权力以外的行动自由。
“更没有免除他对龙城境内所有征税子民——甚至包括被审判的柳家兄弟——同等相待公正审判的义务。
“从始至终保持这份自觉,一县之令的权力在欧阳良翰的手里,是武力,而不是暴力。
“那天他重新上任,第一次当街升堂,说来龙城只办的那一件事,现在看来,他确实一直都在办,从未偏离。”
包子脸小侍女听的一愣一愣的,此时点着下巴回忆道:“小姐说的是……欧阳公子说过的赈灾、治水、公道吗?”
苏裹儿没有回答,转过头朝彩绶感慨道:
“我有些明白谢姐姐之前说的王道了。这样的人,才能把权力转化为拥有无可匹敌的武力吧,所有的旁观者,甚至连一部分敌人,都会暗暗盼他胜利。”
顿了顿,这位养在深闺无人识的苏家小妹目不转睛望向墙外,丝毫也不在意外面这场公审的结局如何、某位年轻县令是否能成,她嗓音清脆,率先断言:
“欧阳良翰可入神都政事堂。”
“啊。”彩绶乍舌,身子后仰:“那这岂不是宰执之才?”
苏裹儿没回话,目不斜视前方,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彩绶只好作罢,继续扒墙观望。
而就在主仆二人刚刚交谈闲聊之际,鹿鸣街上的露天公堂,正陷入了难缠的争斗。
“肃静!”
欧阳戎拍桌四望,场上寂静后,他径直道:
“柳子文,你可知罪。”
柳子文眼睛下垂,盯着地板,“恕草民愚昧,不知大人所说的是何罪?”
欧阳戎转头吩咐道:
“来人,去将人证物证呈上。”
不多时,燕六郎带着一伙捕快,搬来一只沉甸甸的木桶,放在公堂的空地上。
面对全场目光,欧阳戎环视一圈,朗声道:
“诸位请看,此物是从狄公闸内闸主室中搜得,里面装满了妖油,像这样的木桶,狄公闸里还要上百个,一旦全部引爆,可轻易炸毁水闸,本官怀疑以往数次塌闸就是此物造成的。”
说完,欧阳戎朝燕六郎等人抬了抬下巴,后者们取出一些木桶内的类油液体,当着全场众人的面,简单演示了一番焚天鲛油的威力。
旋即,阳光下,四射的火光与震耳的爆炸声,令围观群众们脸色愀然。
这还只是取出一点,若是上百桶这玩意儿,再坚固的水闸也顶不住啊……瞬间,愤慨议论的声浪席卷全场。
这一回,欧阳戎没再费口舌问柳子文是否认识此物,他直接派人唤来了刁县丞与几位长随。
他们那日正是被欧阳戎、谢令姜带去了龙首山旁观偷偷运油之事。
刁县丞与几位长随一到场,立马绘声绘色的将那夜柳家工匠们偷运鲛油入闸的事情交代出来。
柳子文脸色愈发阴沉。
欧阳戎没去管他,继续吩咐:
“来人,去将修闸的柳家工匠,还有那个袁姓长吏带上来!”
“遵命。”燕六郎等人退下,不多时,谌先生等柳家工匠们被带上场,然而却不见那个胖乎乎的袁姓长吏身影。
燕六郎凑到欧阳戎身边,小声禀告:“明府,我们赶去时,此人已经消失不见……可能是被柳家处理了。”
处理的这么快……欧阳戎微微皱眉,瞥了眼柳子文。
不过他又瞧了眼带上来的谌先生等人,暂时按下不表,点点头道:
“无事,够了。”
语落,欧阳戎忽然拍桌而起。
砰——!
他朝下方工匠们叱喝一声:“大胆,尔等为何要偷运妖物炸闸,难道不知这是杀头的死罪?一万条命也不够抵!”
“大人,冤枉啊!”
谌先生等柳家工匠吓的跪趴地上,身子打摆的拼命磕头:
“小的们不知道此油是这种用处,小的们……小的们全是按照玉卮女仙和柳老爷的吩咐办事,他们说此油是压胜之物,可以保佑新闸长久平安,小的们什么也不知道,全是照吩咐行事……大人饶命啊。”
“原来如此。”欧阳戎嘴角弯了弯,转头看向柳子文:
“柳子文,总所周知,剑铺工匠和龙王庙祭司都是你们柳家资助,给柳家办事,你在背后惑迷他们运送妖油,还想嘴硬?再抵赖下去,在诸位大人面前撒了谎,后面可是要罪加一等的?”
他慢条斯理,悠悠点头:
“不过,你若是现在立马认罪,态度害羞,倒是能稍微酌情考虑减少些罪罚,至少,能给你柳家留个子嗣,不至于绝后。”
柳子文抽了抽嘴角,没有立马说话。
在欧阳戎、沈希声、王冷然还有全场所有士民商绅的视线下,柳子文表情有些阴晴不定。
某一刻,这位柳氏少家主突然瞥了眼上首的王冷然,然后“扑通”一声,他立马跪地,满脸忏悔之色:
“欧阳大人,王大人,沈大人,草民认罪,是草民糊涂,识人不明啊,稀里糊涂做了从犯。”
欧阳戎微微挑眉,“识人不明?从犯?”
柳子文用力点头:
“是识人不明,那个玉卮女仙的江湖骗子欺骗了草民,当初她告诉草民,这些妖油是水闸的洗闸之物,让小民运去内闸,说是可以保护新修的狄公闸平安。”
欧阳戎笑吟:“那为什么要偷偷运进去,明明可以向官府报备,偏偏挑在大晚上偷运,还瞒报,是何居心?”
柳子文摇头:“都是那妖女指使的,还叮嘱草民不要声张,草民也不知道为何,出于一片好心,却没想到被那妖女利用!幸亏欧阳大人明鉴,识破了她的伎俩!”
欧阳戎忍不住瞧了瞧柳子文情真意切、声泪俱下的表情,他叹息一口气:
“所以说,这个叫玉卮女仙的方士,使用邪术化身本官模样刺杀沈大人,这也是她自己的决定?”
柳子文用力点头,一脸诚恳:“正是如此,草民此前丝毫不知。”
欧阳戎盯着他看了会儿,蓦笑一声:“柳子文啊柳子文,行吧。”
语落,年轻县令忽然转头,朝前方人群中的某处,抬了抬下巴示意。
霎那见,那一处拥挤人墙分开,有一袭飒爽白衣身影从中当先走出。
“跪下!”谢令姜亲手将一个蓬头垢面的黑袍胖女子押了上来,当着众人的面,将其丢在前方的地上。
昨夜,为了防止柳氏狗急跳墙杀人灭口,抑或是妖女跑掉,是谢令姜亲自看守的大牢。
而且今日,欧阳戎也是特地让柳子文与这些证人们分开上场,防止威胁与串供。
欧阳戎朝精神萎靡的玉卮女仙叹息道:
“刚刚柳子文说的那些话你也听到了?东林寺刺杀本官,又冒充本官欲在狄公闸再刺杀沈大人,还有往狄公闸的内闸偷运妖油,种种杀头死罪,全都是你一人决定的?
“你……好好八品练气士,要给柳子文做替死鬼?”
被暂时解开绳子的玉卮女仙从地上艰难爬了起来,她浑身颤栗,猛转头怒瞪柳子文。
后者眼睛丝毫没有避开的意思,他一脸冤枉的抢先说道:
“女仙为何这样看我,难道还想要狡辩?这一切不都是你在利用柳家的吗?鄙人劝你还是向县令大人交代清楚,不要胡乱攀咬,欸,我们柳家这么些年对你恭恭敬敬,奉若上宾,但这些不是你栽赃陷害咱们的理由……”
欧阳戎冷眼说:“闭嘴,让她先说。”
柳子文叹息一声,玉卮女仙立马张嘴大骂:“好你个柳子文……”
可下一秒,她的声音嘎然而止。
只见空地中央,脸上涂满颜料的黑袍女子嘴巴张的极大,发出“呃呃”声音,她的身子摇摇晃晃,七窍开始流血。
砰!玉卮女仙摔倒在面色不改的柳子文身前。
全场陡惊。
而此时,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丝丝淡不可闻的馥香。
唔这两天牙齿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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