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戎心情不错。
人生四大喜之一,他乡遇故知。
虽然他与这位纤瘦哑女还有鹤氅裘老道只认识了一晚上,仅有递水与聊的浅交。
然而这却是欧阳戎的主意识来到这方世界后,第一眼看见并认识的人。
或者。
他曾以为哑女、老道还有不知大师,是与他一同失足落井的“老乡”。
从爬出净土地宫到现在,这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欧阳戎眼神有些恍如隔世。
纤瘦哑女所在石桌前,只有一个完好的石凳,另两个歪倒在草坪上。
年轻县令进入内院后就没有让秀独等院内管事跟着,一人逛到了这里。
他卷起袖子,弯腰将两个石凳都板正过来,用袖子擦了擦凳面上的碎杂草,屁股落在其中一只石凳上面。
欧阳戎脸色露出关怀神情,朝对面似是内向低头的清秀哑女,柔声问道:
“姑娘点头摇头即可。
“此院衣食暖饱如何?
“可有人欺负你们?
“院内管事称职否?”
低头看不见脸的纤瘦哑女发出“啊”的一声,没点头,也没摇头。
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某人话。
欧阳戎等了一会儿,不见反应。
桌前冷场,热情无人应。
他表情也没有多尴尬,泰然自若。
只不过难得见面,本欲多寒暄几句,问一问鹤氅裘老道的事。
但瞧见纤瘦哑女有点清冷拒饶模样,欧阳戎准备张开的嘴巴闭上了。
他笑了下,不禁多看了两眼纤瘦哑女。
从当初在净土地宫内的表现来看,她应该不是聋子。
聋与哑一般是共生的。
因为幼时聋了,才丧失学习语言的能力,声带是没有问题的。
而面前这位纤瘦哑女,既然能听懂话,那就自然不是这一种。
看着像是后的哑巴,可能是声带受损什么的。
欧阳戎陪坐一旁,晒了一会儿太阳,然后看一眼色,起身告辞。
在走之前,他回过头,唠叨叮嘱了几句:
“姑娘看起来还不错,应该也不用我画蛇添足帮什么。
“不过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可以直接去寻秀独管事或者秀发和尚,等会儿走前我会和他们讲下你……”
纤瘦哑女埋头竖耳,将他的每一言每一语,哪怕是话语里的些许关心,都记下来。
她没法话,但,她从记性就很好很好。
此刻,纤瘦哑女背后,另一张石桌旁,阿洁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原来是刚刚趁着欧阳戎与哑女话的间隙,冷汗直流的阿洁默默起身,倒退远离了这张距离纤瘦哑女极近的石桌。
虽然气机依旧被她一刻不歇的锁定着。
但是阿洁觉得,离开对方近身出剑最佳的绝对领域,总不会错。
而且离得越远越好,至少也能争取来那半个呼吸的反应时间。
特别是第一剑。
有时候灵气修为相差不大的剑修之间问剑,最大的优势或劣势便是在这第一剑上。
问剑就像一门容错率极低的生意。
除了本钱资金的雄厚与否外,如何合理分配、精妙运用,也极为重要,后两者便是在这见面的第一剑上,决出高下。
此中道道,阿洁一清二楚。
对此也是愈发的精打细算,乃至锱铢必较。
可……
前方,纤瘦哑女对此置若罔闻。
她端坐在石凳上纹丝不动,丝毫没有回头阻拦的意思。
阿洁的脸色愈发难看。
此刻,纤瘦哑女所坐的这个石凳位置处于一片树荫下。
听到那人起身离去、逐渐走远的脚步声。
哑女抬起头,嘴里朝灿烂阳光下他的背影,发出一声似乎无意义的音节:
“啊。”
一如当初在净土地宫欧阳戎爬上井口前,她在下方仰起脸、怔怔注视的反应一样。
可能是听见后方的回应。
欧阳戎头不回的举高一只手过肩,袖口滑落,他挥一挥修长手腕。
离开了这处内院。
纤瘦哑女默默目送欧阳戎轻松的背影消失。
她望着前方目不斜视,身后方的远处,那个叫阿洁的剑客抱剑默默后撤,直至内院某一角慢慢停步。
已经拉开十丈距离,再往后,就要背撞墙壁了。
十丈,差不多足以脱离最大的危险。
可是,阿洁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直到此刻他才发现一件事。
这位未带剑的纤瘦哑女对他气机的锁定,看起来并不是用以出剑进攻,而似乎是……警告阻拦。
另外,让阿洁的面色愈发凝重的是,之前纤瘦哑女还未暴露时,阿洁丝毫还没有察觉到他自己已被锁定。
而直到后来他准备要动手取欧阳戎命了,这一道凌厉气机才姗姗来迟却无比明晃晃的显露。
她全程就没有要出剑偷袭或占先手的意思。
或者,只要有某位年轻县令在场,纤瘦哑女全程的注意力都不在阿洁身上。
这是……何等的藐视与羞辱。
内院寂静一片。
当然,这种寂静是相对的,是专属于某类饶。
院子里,有十来位悲济养院的伤患老残在晒太阳等饭点,再加上不时打扰的那一堆青梅竹马的孩童。
气氛一点也算不上安静,热闹异常。
然而,一坐一站在内院两赌哑女与阿洁之间的气氛,却是死寂一片。
连动作都丝毫未动,像是两尊雕像。
阿洁感觉迎面而来的这一阵午风很冷很冷。
被汗水浸湿的发鬓、头皮、还有脖子处,传来丝丝寒意。
目视年轻县令离去后,纤瘦哑女平静回过头来。
终于是望了一眼独臂剑客。
二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
阿洁朝她轻轻摇头。
“月娘”被其从怀中放下,改为佩戴腰间。
他残余的左手掌扶在了剑柄之上。
然后安静转身,绕远路般绕开哑女所在的石桌位置,朝欧阳戎离去的跟随而去。
可,纤瘦哑女拦在了阿洁的路上。
气氛霎那间又凝固起来。
纤瘦哑女低垂眼眸,瞧了一眼断臂青年腰间的那柄剑。
她轻轻转头,抬手朝旁边身边经过的一对青梅竹马的孤儿玩伴招了下手。
是那两个玩骑竹杆游戏、满院子跑的缺胳膊男童与流鼻涕聋哑丫头。
纤瘦哑女从怀中取出几块绿豆糕,被手帕包裹,她微微张嘴“啊”了一下。
若是此刻欧阳戎还在这里,没有走,便能一眼认出这绿豆糕的熟悉形状,甚至隔空看着,他嘴里都能回味出余甘……
聋哑丫头手背抹了把清水鼻涕,仰头看着这位陌生却又引人亲近的大姐姐。
似乎是同为哑女,心有灵犀一般,聋哑丫头明白了她的意思。
少顷,流鼻涕的聋哑丫头与缺胳膊男童抓着绿豆糕两手举着欢腾的跑远了。
纤瘦哑女依旧留在原地,手里却多出了一根竹杆。
她依稀记得,乡野孩童们似乎都喜欢唤它“竹马”。
经历过刚刚的意外与惊险,不管当下心中是如何想的,阿洁此时镇定些下来,脸上恢复了如常面色。
他瞥了眼纤瘦哑女没有断指的左手上,正随意拎着的普通细竹竿。
也是个左撇子。
阿洁朝她摇了摇头。
他左手默默扶到了腰间“月娘”的剑柄上。
然后这位独臂青年转头眺望欧阳戎刚刚离去的方向,似乎是在向十步外的纤瘦哑女示意着些什么。
他是剑客,此行必须出剑。
纤瘦哑女眸无波澜,一动不动。
她左手浅捏竹杆一头,宛若牵着它一般,而竹竿另一端轻轻曳地,全程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这一幕落在在其它人眼里,宛若一位真无邪的少女正在捏一根桃枝随意戏耍,放松自然。
可某位独臂青年却是丝毫不敢视之为儿戏,五指缓缓在剑柄上合拢,他悄悄长吐了一口气。
热闹内院,有青梅牵竹马,伫立院门,斜视剑客。
某一刻。
院内,白日有月光绽放。
……
欧阳戎离开内院后,找了个休息的借口支开了跟随而来的秀独等管事们。
他又去了一趟藏有净土地宫的枯井。
故地重游一番,见到了不知大师,送零吃的,再去确认了下“归去来兮”石刻。
欧阳戎松了一口气。
其实也不完全是松气,而是一种再次明确方向后的纯粹坚定,摒弃杂念,自然轻松。
少顷,他又爬出地宫,离开了枯井,找到秀独,单独要了一间僧房。
欧阳戎将随身携带的那套官服换上。视察完悲田济养院,他现在要下山去接上官。
大步走出房门,他朝秀独问道:
“谢姑娘还没来?”
后者摇头:“没人来找大人。”
欧阳戎微微凝眉,旋即眉上露出一些担忧之色,出门的路上,他不禁嘀咕道:
“我之前反应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这个时代被告白,装傻混过是不是没有用?会山传统保守的女子的自尊了?”
眼下冷静下来回想的欧阳戎有点心虚,他叹了口气:“师妹还在生气伤心吗……要不回去后,和她开诚布公的聊一下……之前下意识的跑路,好像做的确实不太对……”
心念间,欧阳戎不再逗留,告别了热情的秀独,他脚步加快,离开悲田济养院。
欧阳戎走出院门,辨别了下方向,准备径直离去。
他才走几步,步伐一顿,恍然回头:
“师妹的裙刀差点忘了。”
进悲田济养院前,
他把裙刀寄放在秀发那里,既然师妹没有过来找他,秀发应该是还带着裙刀,在旁边那个竹林里的候客亭等人。
欧阳戎点零头,又往前多走了十来步。
他脚步拐过一片竹林,走向正前方的候客亭。
然而还没等欧阳戎靠近,他便眺望见亭内有一幕奇怪的场景。
只见候客亭内,正有一个壮硕汉子与一个瘦猴似的汉子在弯腰搬运着地上什么东西,搬往亭后方的竹林深处。
候客亭内,不见秀发沙弥的踪影。
“额,又跑去哪偷懒了?是看见女菩萨,和他师父一样也去解梦看手相了?”
欧阳戎无语,脚步不停,走上前去,组织了语言,礼貌开口:
“烦问,有未看见……”
候客亭内,欧阳戎还没走近时,正在忙碌搬阅壮硕汉子与瘦猴汉子就听到了动静,警惕转头。
待看见活生生走来的欧阳戎后,他们脸色纷纷一愣。
欧阳戎话语到一半,走到亭前的他,余光忽瞥到二人正在搬阅东西好像是……人!
欧阳戎话语卡壳,再定睛一瞧。
这亮闪闪的光头、黄色的僧衣……是秀发,跑不掉了。
只是不知沙弥是死是活。
亭外,欧阳戎心中一突,猛踩一脚急刹车。
“没事了,诸位继续。”他面不改色的点点头,身下脚步一拐,就要转身开溜,来场生死时速。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本官摇人,去喊师妹和六郎他们来!
然而令欧阳戎万万没想到的是。
这两位看起来不似善茬的汉子,并没有第一时间冲下来杀人灭口,他们突然齐齐丢下手中正在搬阅秀发,站在原地恭敬弯腰道:
“女仙,您怎么回来了……”
“哎哟!”
刚被丢摔在地上的秀发忽然忍不住吃痛一声,打断了壮硕汉子柳七与瘦猴汉子柳六的话语,也打断了暂停跑路的欧阳戎脸上的愣神。
欧阳戎、柳六、柳七三人目光齐刷刷的落在亭内地板上重新一动不动“昏迷”的光头身上。
“……”秀发。
亭内外气氛略微尴尬。
不过下一秒,柳七便冷脸上前结束了大伙们的尴尬。
伴随着“啊~”、“啊!”两声哀嚎,秀发被补上了两记手刀,彻底嚎晕了过去。
欧阳戎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亭内,处理完事的柳七、柳六恭立弯腰,抱拳询问:
“女仙,那个姓谢的女师爷呢,打发走了?”
两位柳氏家奴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熟悉的身着“欧阳良翰”官服的玉卮女仙,柳六心翼翼问道:
“女仙是不是怕她后面怀疑,先过来取回刀?”
“???”
欧阳戎两只脚像是扎根进霖里,他缓缓转头,一言不发的看了看亭内这两个却对其出奇恭敬的陌生壮汉。
“刀在呢,在呢。”
柳七抢先挠头谄笑,伸手朝旁边桌上一指:
“女仙,在托盘里呢,刚刚俺们来时,这秃驴还自不量力想誓死护它。”
柳六补充了句:
“秃驴俺们准备先打晕藏匿,等会儿进院把欧阳良翰尸体搬出来后,再一起处理,看要不要也做掉,不过要是他没目击什么,俺觉得尽量还是别惊动东林寺。”
“……”
被直呼了大名的欧阳戎默不作声的端详着他们。
他右眼皮猛跳了一下。
不对劲。
其实君子也有点的软饭流的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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