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八、比翼鸟与斩首行

  “下月有中元节,在外面的柳家族人都要回来了。

  “夫君不能再像前些日子那样忙的脚不沾地,得牵头做好柳家祭祖的事,公公婆婆还在的时候,这些事就做的很好,夫君不可懈怠。”

  是夜,柳家大宅的一处花厅,柳子文三兄弟与夫人徐氏,围坐一起吃晚饭,例行的家人聚餐。

  饭吃到一半,年纪几近四十却保养还行的夫人徐氏,手里碗放低了些,朝柳子文叮嘱了一句。

  后者佯佯不采,皱眉训斥:

  “知道了,我有分寸,这是男子的事,你一介妇人,管这么多做什么?”

  徐氏缩了缩,脸色怯怯,喏言:“没有管,妾……妾身就是说说。”

  她不敢再多言,转过头去照顾餐桌旁边一个睡在摇篮里的婴儿,摇篮旁边,有奶娘等几位奴婢看护。

  “哇~”

  似是感应到父亲对母亲的冷斥,摇篮中的男婴嗷嗷哭泣。

  “莫哭莫哭。”

  徐氏赶忙摇了摇篮子,依旧止不住孩子哭声。

  她有些埋怨的叹了一口气,先朝柳子安与柳子麟两位小叔子告辞一声,搂抱起孩子起身,带着奶娘等下人离开了花厅。

  随着婴儿的哭声与妇人的安慰哄声逐渐远去消失,西亭内的饭桌前,一时间安静下来。

  只剩柳子文、柳子安与柳子麟三兄弟。

  后两者皆抬头,看了一眼大哥的平静面色。

  龙城县的柳氏宗族是个挺大的家族,不只有柳子文三兄弟所在的西安柳家这一房,不过自然是以他们这一脉为主。

  从柳氏老太爷和老夫人还在世的时候起,情况便是如此,蝴蝶溪西岸的柳家也算是族长房吧,其它几房都已没落,皆以西岸为首。

  柳子麟不禁放下碗道:

  “大哥,大嫂也是一片好心,凶她做什么,欸,好好的饭吃的,把传志好侄子都吓哭了。”

  这种和劝的话,从在外面欺男霸女为非作歹的柳家三少嘴里说出来,外人听了大概率会忍不住多瞧,十分有违和感。

  柳子安却对此毫不意外。

  他余光从离去的长嫂徐氏颇有弧线的背影上收回,低头吃饭,继续安静不语。

  既没有像柳子麟一样,替徐氏说话。

  也没有对下个月中元节的祭祖事宜,随意置喙。

  柳子安一向便是如此,安安分分,和他无关的事,从不多言。

  世人皆知柳家有三子。

  却不知柳家老太爷与老夫人在世时,最看重的是老大柳子文,最宠爱的是老三柳子麟。

  而从小药罐子般病殃殃的老二柳子安,夹在中间,并不太受重视。

  后来柳子安年轻时,出门去往北方闯荡过一段时间,之后不知是何原因,外出几年后又回归了龙城。

  说起来,柳家有一件事,一向让龙城县的人感到意外。

  那就是柳氏三兄弟中,除了老三柳子麟外,柳子文与柳子安年纪都已不小,前者更是快要奔四。

  可是柳家老太爷与老夫人去世后,三兄弟一直未有分家的意思。

  这在大周朝,特别是在南方江南道的地方宗族间,是颇为少见的情况。

  可能是柳家三兄弟的感情确实深吧。

  不过也有不少外人猜测,这是得益于柳子文这位柳氏少家主的带头维系,从而让柳子安、柳子麟十分安分。

  即使在柳福等柳家的奴婢下人们眼里,柳家内部也是十分和睦。

  作为长嫂的徐氏,虽然已诞男丁,但对待可能分走儿子家业的两位小叔子却是十分亲热体贴。

  这不,眼下长兄与长嫂吵架,柳子麟都站出来替长嫂说话。

  柳子文看三弟一眼,摇摇头不语。

  少顷,他放下碗,眼睛转头看了一圈大厅。

  一旁侍立的柳福见状,立马带着下人退下,将门外严守。

  柳子文面色严肃起来:

  “都吃完了,那就谈正事吧。”

  他起身,带着柳子安、柳子麟离开餐桌,来到一旁花厅的主客座落坐。

  柳子麟屁股还没沾凳子,就率先迫不及待问:

  “大哥,欧阳良翰的行程打探到了?咱们什么时候斩首!”

  柳子文从怀中取出一份小卷纸,递给柳子安、柳子麟二人,淡淡道:

  “新线报,咱们的县令大人,十五剪彩礼的上午,也就是明日,应东林寺主持之邀,会去往东林寺,视察新建的悲田济养院。

  “逛完后,他会带人返回龙城,顺路去接待从江州来的上官们,接风洗尘后,下午一起乘船前往越女峡,参加狄公闸剪彩礼。”

  柳子麟冷笑:

  “嚯,一个狗屁的乞丐穷窝都要新修?修修修,天天就知道修,白花花的银子全糟蹋给穷人了,你龙城县衙是真闲真有钱啊。”

  柳子安抄手垂目,盯着前方地板,嘴里叹息一声:

  “县令大人这日程安排的真是妥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听过大哥的上策呢,这么配合咱们。”

  他面色有点感慨,抬眼说道:

  “大哥,天赐的好机会,天时地利人和皆齐,可以动手了,就在他们下山之前,偷梁换柱。”

  “是极是极。”柳子麟狞笑点头。

  柳子文两手放在木椅扶手上,盯着大厅内空荡荡的排排座位。

  他安静了一会儿。

  缓缓点头。

  柳子文手肘撑着扶手,右手揉了揉有些僵的脸庞道:

  “那就让长安剑客与玉卮女仙明日走一趟吧。”

  柳子文唤来柳福,淡容吩咐了几句,后者恭敬退下。

  待目送柳福离开,柳子文沉默思量了会儿,侧目问:

  “二弟,让你准备的那玩意儿怎么样了?”

  “嗯。”

  柳子麟疑惑四望两位打哑谜的哥哥。

  随后,他自见柳子安默默从怀里取出两枚白瓷瓶。

  白瓷瓶小巧精致,静静躺在手心。

  一枚瓶口裹有赤布。

  一枚瓶口裹有青布。

  柳子安将这两枚瓷瓶依次排在柳子文身前的桌上。

  他眼睛盯着它们,叹道:

  “栗老板确实有些神通广大,这玩意儿都能替咱们弄来。”

  柳子文也垂目瞧了眼,拿起其中一枚裹青布的瓷瓶打量,嘴里问:

  “这毒当真有二弟以前讲的那么神奇?”

  “此奇毒名比翼鸟。”

  柳子安脸色颇为严肃的颔首,他的目光透过门外院内的夜色北望,眼底浮现些追忆之色:

  “十年前在一位挚友的陪同下,我游历河北道,亲眼见过有女子利用此毒坑杀一位难缠练气士,印象深刻。”

  “此女该不会是玉卮女仙吧?”

  柳子安摇摇头:

  “不是,是一个坤道,所属道门特殊。我与玉卮女仙是后来在一处海滨之城认识的,那儿有很多出海与归来的方术士,这又是另一件事了。”

  “比翼鸟?什么毒物?”

  一旁听两位哥哥交谈的柳子麟,耐不住有些心痒痒,他从出生到现在,几乎都待在龙城县,没有像二哥那样,出门游历过,甚至曾有过自己的前程。

  柳子麟脸色好奇的伸出手,触摸桌上剩下那枚裹红布的小瓶,却被柳子文瞪了回去。

  柳子安斜睨缩手缩头的柳子麟冷冷说:

  “若想哥哥们中元节给伱送丧烧纸,可以随便乱碰。”

  柳子麟讪笑摇头。

  柳子安懒得看他,继续解释:

  “大哥,此毒之所以名为比翼鸟,是因为采自一类分有雌雄的海外奇禽,是由它们尾部的奇彩羽翼磨制而成。

  “其中,雄禽尾羽赤色,雌禽尾羽青色。于是分别制成这一阳一阴两瓶毒物。

  “这阳毒与阴毒,若只是单独的服用其中一种,并无害处,毒性潜藏,慢慢流逝,不会对人身造成任何影响,对练气士的灵气运转也毫无阻碍,十分隐蔽。

  “或者说,拎出一个单独看,压根不算毒。可,一旦短时间内,陆续沾染了阴阳两毒,那便宛若干柴遇见烈火。

  “即使是神通广大的练气士,若不几息之类用海量灵气排毒,都都立马七窍流血,神仙难救,更别提无灵气修为的凡人了。

  “所以这比翼鸟,其实妙就妙在,能令人不知不觉间染毒也不自知,延时毒发,只要使用恰当,待受毒者反应过来,早已回天乏术。

  “放眼天下奇毒,比翼鸟也是能排上名号的。”

  柳子安收回目光,“这些是当初那好友讲给我听的。”

  “哦?当真这么神奇。”

  柳子文表情饶有兴趣,低头打量手中这两枚平平无奇的白瓷小瓶。

  柳子安注视着大哥的表情,转目思索了下,他建议了句:

  “大哥,比翼鸟的阳毒与阴毒,服用方式有差异。

  “青瓶内的阴毒,无色无味,十分隐蔽,需要口服入体,或者通过伤口侵染。

  “而赤瓶里的阳毒,则是一种淡似桂花的馥香,适合嗅服,只需打开瓶口,静等一会儿,便能传遍半座大厅。

  “而之前染过阴毒者,闻到此香,能十息内毒发……

  “大哥,现在还是别试着打开为好,可别让咱们染毒了,自然退散颇为麻烦。”

  柳子文颔首,轻笑一下,“有意思。”

  柳子安沉吟:“还未问,大哥要此毒做何用?”

  柳子文瞥了眼二弟三弟,言简意赅:

  “以防万一。”

  柳子安瞅着柳子文轻柔小心收进怀里的两枚白瓷小瓶,面色若有所思。

  似意识到很大可能与明日即将发生之事有关,柳子安与柳子麟默契的不再追问。

  柳子文收好这给计划查漏补缺的小玩意,目光满意的投向身边那位一向听话安分的二弟,拍了拍其瘦弱肩膀:

  “二弟,这么多年来,真是难为你了,当初放弃河北道那边的前程,回到龙城这个小地方帮为兄,一待就是待这么多年,着实有些委屈。”

  柳子安抬起手,覆盖在大哥的手背上,认真摇头:

  “都是为了柳氏。”

  “没错,都是为了父辈们留下的家族。”

  柳子文一向严肃平静的脸色,缓和了一些,软言:

  “你能始终这样想,为兄很是欣慰,为兄当初说过,现在依旧记得那句话……只要是大哥有的,就绝不会少了你。

  “你这些年一直没有婚娶,问你想要那种女子,你又不说……

  “待大事成矣,携势晋升两京新贵之列,大哥会为你好好找一门婚事,可以去找王爷,给你讨一位尊贵的卫氏女。”

  柳子安立马摇头,“不用了,不麻烦大哥了。”

  “二弟不喜欢卫氏女,觉得还不够荣贵,那……五姓贵女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这,柳子文瞧见弟弟似是缺乏兴致的病怏怏面孔,眼底有点好奇:

  “二弟也没说过,到底喜欢哪样的?”

  柳子安看着大哥,笑了下,没有说话。

  柳子麟插嘴,“大哥,小弟我呢?”

  柳子文恨铁不成钢道:“你先把毛病改了。”

  柳子麟挠挠头,玩笑道:“小弟的要求又不高,嫂子那样的就挺好。”

  柳子文轻哼,柳子安瞥了眼三弟。

  旋即,似是发现柳子文脸色心情不错,柳子安忽问:

  “大哥,你说咱们辛辛苦苦铸成的那口剑,为何偏要让卫氏直接取走,万一……我是说万一,卫氏要良弓藏、飞鸟尽该怎么办?

  “其实大哥,你说……让咱们自家人成为那口剑的剑主,又不耽误与卫氏继续联合,说不得还能凭借筹码,跃升更重要之位,由附庸成为盟友岂不对家族更好。”

  “二弟!”

  柳子文陡然打断,脸色深沉如水,盯着严肃道:

  “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脑子想都不要再想……且不提,匹夫怀璧现不现实。

  “卫氏倾注这么多资源,等待了这么长时间,派来的栗老板什么都答应咱们……可这一切不是没有代价的。

  “若不是有绝对能掌控的把握,他们岂会放心全都交给咱们?

  “二弟,人心不足蛇吞象之心,不可不察。”

  柳子安垂目答应:“是,大哥,只是说说而已,给个不成熟的建议。”

  “下不为例。”

  “是。”

  柳子安抬头一笑。

  柳子文多看了一眼他,手掌轻拍两下扶手,骤然起身:

  “走。”

  “去哪,大哥?”

  “给长安剑客、玉卮女仙敬酒送行去,也给欧阳良翰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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