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七、多情却被无情恼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薇睐,奴叫薇睐。”

  “不,是叶薇睐,记住你在大周朝的名字,伱叫叶薇睐。”

  这时昨夜梅林小院进被窝前,欧阳戎突然转头询问银发及腰的叶薇睐后的话语。

  清晨,梅鹿苑门口大街上的冷风,吹的叶薇睐不禁两手抱摸胳膊。

  她明白主人的意思。

  在回南陇祭祖烧纸后,她便不是奴婢身份了。

  可她又不明白主人的意思。

  为何要突然强调这个。

  昨夜欧阳戎对她说完这些话后,便卧下睡觉,此后是一夜的沉默。

  有时候分别前的话语反而极少。

  早晨梅鹿苑外的闹腾动静,吸引了不少鹿鸣街的街坊邻居。

  欧阳戎站在门内,抄着袖子,默默旁观了许久。

  对于门外不时回望他的叶薇睐,他只是朝她笑笑,没有言语。

  柳阿山等人驾驶的八辆马车,陆续装载完毕,甄氏带着叶薇睐等人鱼贯上车。

  欧阳戎迈步,登上了头车的车厢。

  一路上,年轻县令闭目养神,不时回应几句甄氏的闲聊,对旁边频繁顾望他的小丫头置若罔闻。

  欧阳戎今日的反应有些格外冷。

  甄氏见状,转头拉起叶薇睐的小手,难得的态度温柔,替自己檀郎安抚起来。

  欧阳戎今日请了半日的假,送甄氏等人去彭郎渡登船。

  南陇在龙城县南边,返回南陇,需要走江州城中转。

  龙城水运发达,旁边就是宽广的长江,离开龙城县自然是乘船最为便捷。

  上午时分,太阳初升。

  彭郎渡码头一角,停泊一艘被临时包雇的舟船。

  船夫水手帮助梅鹿苑来的下人们一起将行礼从马车卸下,搬运上船。

  这种雇下整艘舟船、中途不再停留搭载其它旅客的方式又称买舟,算是有钱人家在长江上的出行方式。

  欧阳戎笼袖,站立岸边,长袍被风吹拂作响。

  他默默目送甄氏、叶薇睐、半细等熟悉身影上船。

  伴随“咚”的一声收梯的声响传来,整艘庞大客舟似是听闻了某种指令一般,逐渐移动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离开停靠的码头。

  一直笼袖平静的欧阳戎,直到此时才展颜一笑。

  他朝聚集船尾、依依不舍的甄氏数女挥了挥手。

  就在这时,欧阳戎站在岸上,瞧见高高的船尾上,有一位银发被江风拂起的蓝眸少女,突然甩开女伴搂臂,奋不顾身朝他的方向冲来。

  下一秒似要想投林乳燕般跃出舟船,跨过已有五米远的河水上岸。

  欧阳戎身子抖了下,下意识的伸手想接住,不过旋即,手停在空中,又默默收回。

  叶薇睐被身后的甄氏数女拉住。

  见状,欧阳戎没有再继续停留,目送此舟远去。

  缄默转身,带着柳阿山等随从,一言不发离开彭郎渡。

  他身后正驶离的船上。

  被众女按住的叶薇睐眼泪夺眶而出,灰蓝色的眼睛里流出的原来是清澈透明的泪,

  大颗大颗宛若荷叶水珠般滚烫流下,她小手用力捂嘴,呆呆凝望远处岸上主人离去的修长背影。

  某刻,有系发的缎带被挣脱飞去,随风飘向每日都有人离别的彭郎渡。

  泱泱大风将少女及腰的银发吹的漫天飞舞。

  ……

  “老爷,不多站一会儿?”

  身后柳阿山的声音传来,欧阳戎头不回道:

  “多站会儿也要分开,徒增不舍罢了,小姑娘多愁善感很正常,以后离别多了……就习惯了。”

  柳阿山想了想,点头:“也是。反正甄大娘子她们也就走两个月,年底前能回来。”

  欧阳戎缄默不语。

  过了良久。

  走在前方的他忽回头道:

  “阿山,所有人都是要分别的,朝前看。”

  瘦高木讷汉子一愣,看着前方青年阳光下的洒脱笑容,愣楞点头。

  上午请的假还在,但欧阳戎带着柳阿山直接返回了县衙。

  告别了甄氏与叶薇睐等“亲人”,欧阳戎算是半个孑然一身,终于能把全部精力放在正事上了。

  其实他这次找借口送甄氏与叶薇睐返乡祭祖,除了的确有些担心柳氏在剪彩礼后狗急跳墙外。

  还有解决这段羁绊纠葛的私心。

  赈灾已经完成,待他治水成功,撑过江南梅雨季,又将柳家抄家或关进笼子里。

  便可安排下身后事,找个由头辞官归隐,一身轻松的去往净土地宫尝试归去来兮福报了。

  与其到那时候,匆匆忙忙的切割舍离,不如现在就逐步脱钩,提前做好准备。

  送甄氏与叶薇睐等人返乡祭祖就是第一步,也是欧阳戎最难割舍的一步,毕竟是朝夕相处的“亲人”。

  不过……好像已经成功了。

  欧阳戎背对彭郎渡,大步离开,面向即将举办剪彩礼的狄公闸。

  他没回头。

  ……

  日落西斜。

  阴阳割昏。

  往日这个点在男主人下值后会热闹起来的梅鹿苑,一时间显得有些空旷寂寥。

  欧阳戎穿过幽静长廊,推开夕阳下的梅林院门,只身进屋。

  余光轻瞥。

  他愣了下,走到仅剩一套被褥枕头的床榻边,探手拿起一件折叠整齐的崭新青色儒衫。

  欧阳戎低头。

  指肚捻磨布料。

  这针脚有些青涩笨拙。

  他两指轻捏,眯眼从新衣上‘牵’出一根细长银发。

  看着银丝在空气中微微飘摇。

  欧阳戎脑海忽闪过白毛丫鬟手捏针线灯下织衣时垂点脑袋瞌睡的几幕画面。

  他默默放下新衣,走到桌前,将指间银发夹进一本书里,再把书塞进书架。

  欧阳戎转过身。

  斜阳影长,静望空房。

  他忽觉时间过得这么快,来到这方世界已经这么久了。

  “归去来兮……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年轻县令呢喃低语。

  ……

  夜。

  江上。

  明月隐云,风浪颇高。

  漆黑江水上,有孤帆摇摇晃晃,驶向明月。

  这艘被包下的舟船已经在江上行驶了两日。

  此刻,船头到船尾空荡荡的,船舱内不时传出一些船夫的呼噜声,偶尔廊上走过几道值夜仆人的身影。

  得益于近年江南道各个州府对水贼的严厉打击,长江中游这一片的航行颇为安全。

  更何况据船夫水手们所知,眼下包下这艘舟船的贵妇人来历不小,属于官眷,贵妇人的年轻侄儿在江州下辖一座大县任职县令。

  随行人群中不禁带了不少精干侍从,那个出手颇为阔绰的甄姓贵妇人也是个泼辣性子,这些时日,船夫们算是领教过了,自然是又敬又怕。

  此刻,船舱内。

  一间仅次于甄姓贵妇人的舱房中,漆黑一片。

  右侧紧闭的小窗缝隙间,漏进了一些月光,照射在舱房左上角的一张昏暗睡床上。

  床上被褥紧盖,中间有一团鼓鼓囊囊的凸起。

  似是有人埋头被窝陷入沉睡。

  有几缕银发从被窝边沿露出,伴随着船身的摇摆,银发摇摇晃晃滑落床沿,差点触及矮床下的地板。

  这个被窝的小主人并没有睡在枕头上,而是浑身卷缩在被窝内,两手紧抱着枕头,似是像抱住了永远不想撒手的事物似的。

  她紧闭的大眼睛,眼珠似在转动,应该是陷入了某种梦境。

  白毛少女眉头不时皱起,松少紧多,某刻,窗缝外的月光暗了暗,舟船的船身紧接着猛然摇晃起来,像是遇到了不小风浪。

  而与此同时,被窝里有梦呓响起:

  “主人不要……不要卖了奴儿……不要!”

  白毛少女猛地睁眼,被窝顶落地上,露出她满头杂乱的银发,少女满脸惊恐的抱着枕头倒退,恐惧的转头四望周围。

  待眼睛适应了些黑暗,也看清了正身处的现实之地。

  她才惊恐之色稍有收敛,小脸恍惚怅然的望着窗扉留有的缝隙间漏进的月光。

  “原来是梦……”

  叶薇睐刚刚梦到了她又回到了锦啸口马行的小铁笼里,被从欧阳戎身边强行带离。

  小铁笼被运上船只的货舱,在大江上随着船儿摇摇晃晃,要被卖去远方陌生的地方。

  这是她幼时的经历,也是这几日离开主人后,时常深夜重新笼罩回来的梦魇。

  叶薇睐手伸进怀里,装着两枚铜板的红绣袋还挂在胸口,手心感受到铜板的坚硬触感,她的脸色缓和了一点,可臀下矮床随着江水有节奏的摇晃,叶薇睐眼底依旧残留心有余悸之色。

  刚刚惊醒过来的那一瞬间。

  漆黑的船舱、摇晃的住处、孤身卷缩的空落……真的有那么刹那她以为回到了幼时随波逐流的小笼子里。

  这种害怕是刻进骨子里的。

  哪怕被主人带回梅鹿苑后叶薇睐已经很少做这种梦了。

  然而遗忘并不代表已经战胜克服。

  叶薇睐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她身子前倾推开小窗,坐在船舱的矮床上,仰头凝望江上那一轮明月。

  叶薇睐牛奶般白皙的小脸被月光照的清澈明亮,伴随着一头的柔顺银发,显得有些圣洁。

  然而她灰蓝色的眼眸小脸依旧怔色茫然,

  这几日离开龙城,在江上漂泊,第一次告别主人。

  叶薇睐开始逐渐意识到一件事。

  月下,少女卷缩抱枕,轻声呢喃:

  “笼子……笼子……原来你一直都在。”

  那之前,为何又像是已经不在了呢?

  被欧阳戎牵出笼子的少女喃喃自语:

  “若没有他在……这外面的世界又与笼子何异。”

  船舱继续摇摆,窗扉继续敞开,明月继续高悬。

  叶薇睐望月的灰蓝眼眸深处,迷茫渐渐驱散,恢复了某种清明。

  她的目光缓缓坚定起来。

  似是已有决议。

  ……

  清晨。

  天空放晴。

  江上风声啸啸,一刻不停吹刮船帆。

  早起的甄氏身穿青裙,外披一件白衫子,莲步移至船头。

  阳光下,她微微伸颈,有些好奇的打量旁边船夫们的撒网捕鱼。

  不多时,甄氏转过头,看了一眼江州方向。

  这是上船的第三日,已经离开江州地界了。

  也不知道檀郎现在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甄氏听到身后熟悉的脚步动静,头没回的笑说:

  “你这丫头,不是叫你多睡会儿吗,起这么早……昨夜没睡好?”

  最后一句话说完,甄氏回身,观察看了一眼来到船头的白毛少女的小脸。

  瞧见眼眶确实有些泛红。

  甄氏心中了然,叹息一声,“还舍不得?”

  叶薇睐轻撩耳畔被风吹落的银发,没有说话,温顺的走上前去,蹲下伸手,为甄氏细心整理衣裳裙角。

  罗裙美妇人微微一笑,目光思索了会儿,伸出手,轻轻触摸了下少女的银发脑袋。

  她记得檀郎就挺喜欢这样摸的,只是她此前一直没试过。

  低头的叶薇睐忽然开口:

  “大娘子,距离下一个渡口码头还有多久?”她手上整理裙角的动作不停。

  “到洪州地界了,今日中午应该就能赶到洪州城的渡口,怎么了,问这个做什么?”

  叶薇睐沉默了下,整理好身前罗裙妇人的裙裳,她没站起身,仰着小脸,鼓起勇气盯着甄氏下垂眸子道:

  “大娘子,奴儿……奴儿受不住了,想立马回去找檀郎,一刻也不想停,大娘子能不能……能不能帮帮奴儿。”

  甄氏脸色露出些意外之色,但是并不惊讶叶薇睐的想法。

  她只是有些意外这丫头的选择。

  安静了会儿,罗裙妇人语气半严肃半玩笑道:

  “这一次能以檀郎亲眷的身份回去祭祖烧纸的机会,挺难得的,是檀郎给你争取的最好机会,可遇不可求。

  “给你机会了,不好好把握,确定要放弃?

  “呵,就不怕檀郎回头遇见新的宠妾,改变心意不给你名分了?檀郎虽然心善,但毕竟也是男子……”

  甄氏噙笑打量叶薇睐表情。

  后者低下头,嘴唇微动了下,蓦然站起身,她盯着甄氏眼睛,用力点头说:

  “奴儿只想陪檀郎,其它什么都不强求,一刻不见檀郎,心尖儿颤颤慌慌,只求大娘子帮帮奴儿,让奴儿回去吧。”

  甄氏沉默了会儿,转头看了眼身后的江州方向,她沉吟:

  “倒也不是不行,早就看出你这几日脸色不对,终究是强求不得。

  “不过既然你意已决,那只要能承担后果就心,你回去找檀郎,那就得做好惹他不快的心里准备。”

  顿了顿,甄氏撇嘴,伸出食指戳了戳叶薇睐,有些刀子嘴道:

  “倔丫头,去想下回去怎么和他交代吧……中午到了洪州城,我给你找船。”

  “多谢大娘子!”

  叶薇睐喜极展颜,搂住甄氏胳膊,后者叹息摇头。

  旋即,做出大胆决定的银发少女似是一刻也待不下了。

  从船头到船尾走动徘徊,她两只小手叠在腹前按住风吹的裙摆,轻盈踱步,不时回望一眼江州龙城县的方向。

  主人此刻在做什么……昨日十五,他好像一直在准备的那个水闸的剪彩礼,应该已经都忙活完了吧……还有,回去后该怎么与主人解释呢,他会不会惩罚……

  叶薇睐心中升起些压不住的期盼。

  就像江上的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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