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南星接着颇为同情地看向王家屏:“这么说,公是真的要去万里之外的瀚海大泽?”
王家屏点首,然后叹道:“真正是只有板子打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疼!”
“申吴县或许说的有道理,以后做臣子要考虑一下陛下的感受,不要觉得自己是为社稷苍生发声,就不在乎君父个人是否难受。”
“要不然,君父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对付我们。”
王家屏这么说后,赵南星等一时也默认未语起来。
待到次日。
天还未亮。
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就开始早早地在各城巡城御史的指挥下,在朱翊钧要经过的地方,驱赶闲杂人员,设置挡围。
锦衣卫也无论是正装还是便衣,皆散在了这一带,在这一带的茶楼酒肆里占了位置,有的手里还抱着火铳、弓弩。
等第一缕霞光透过云层洒将出来,一排排来自天子亲军卫的带甲兵士就威风凛凛地踏步出了紫禁城,五步一人的站在御道两侧。
然后就是头戴三山帽大内太监,拍着手出来。
少顷。
朱翊钧真的就从宫里出发,开始徒步走到南郊天坛,祭天祈雨。
大臣皆着朝服相陪。
赵南星最是兴奋。
虽然他排在末尾,但远远的看见天子徒步去求雨,让他很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就是那种皇权受自己这些士大夫控制的成就感,一种天子真的被自己这些人控制得愿意为天下人辛苦的成就感。
而在赵南星前面的大理寺右寺丞陈有年甚至已经开始瘪嘴抽噎,天还未下雨,他倒先落起泪来。
士民百姓们也皆万人空巷,纷纷来到御道旁,隔着挡围和持矛阻拦的五城兵马司兵丁人墙观看。
有老乡宦还真的因此热泪盈眶起来,不停地试着眼角,对自己族人乡邻们说:“天子为我们求雨了!”
“天子为我们徒步赴坛祭天求雨,我们身为子民,当跪着跟着求也!”
更有一老童生既因天子求雨感动不已,又见不得皇帝这么辛苦而自己这些人又站在一旁看热闹而毫无尊卑秩序,便先跪了下来,且让自己身边的亲友乡邻都跟着跪了下来。
在见到这些人都跪了下来,老童生才心里好受了一些,而能更安心地看向走在御道上的朱翊钧。
百姓受这些乡绅读书人的影响,也都目光灼灼地看向金甲列卫的大明皇帝,然后就看了看天。
“皇上这么为我们辛苦,老天爷也该开恩降雨了吧?”
“总不能还不下雨吧,皇上都出来了!”
“皇上是好皇上,天也得跟着是好天吧,只怕会下雨的!”
有百姓因而在跟着自己身边有功名有地位的乡贤跪了下来后,就满怀希望的嘀咕了起来。
而这时,倒是有一小孩三木忍不住望了望天说:“也没见有乌云啊?”
嘭!
三木父亲屠二木直接给了他脑袋一巴掌:“小孩插什么嘴,老天爷不可能连皇上的面子也不给!”
屠三木瘪了瘪嘴,没再说话。
朱翊钧很认真地完成了整个祈雨大典,包括徒步走去求雨,再徒步回来斋戒。
对于一直注意锻炼的朱翊钧而言,这点运动量倒也不算什么。
哪怕是斋戒,对于一向对美食和美色早就学会节制的他,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不过,朱翊钧不痛快的是,天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虔诚,而给他面子,依旧在接下来连续几天没下雨。
甚至连钦天监的人工降雨都因为云层情况出现变化而不得不推辞人工降雨的时间。
但许多大臣们却依旧感动地稀里哗啦,不少纷纷上贺表称颂。
士民百姓们一开始也颇为感动,因为干旱带来的戾气减少了许多,械斗与盗贼等底层互害的事减少了许多。
囤粮与储水的疯狂程度也开始减轻,甚至有粮商开始主动调低粮价。
但是,随着日子的延长,天依旧不下雨后,百姓们还是渐渐的继续浮躁起来,粮价再次走高,抢水的争端再次出现,治安问题再次变得严峻。
“打!”
甚至有士民百姓开始抱怨起龙王来,觉得龙王太过分,明明皇上都亲自求雨了,还不给自己这些人活路,也就开始组织起打龙王的活动。
“贼老天,皇上的面子都不给,这是不要人活吗,老子还信个屁的神仙菩萨!”
这片土地的人虽然被驯化了上千年而驯化出了仁善的文化基因,但曾经开扩疆域、与天搏斗的抗争基因也还是有的,如同被逼急了会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话一样,如果天王老子太过分,也是敢砸敢怨的。
朱翊钧祈雨也的确算是把不降雨的压力给到了苍天,和受百姓们供奉膜拜的菩萨神仙身上。
但朱翊钧倒是没有因此就觉得接下来的事与他无关。
他希望能趁着这个机会让汉人思想上再进步一下。
所以,朱翊钧就在这一天早朝上又问起干旱的情况,且道:
“朕都祈雨了还没降雨,看样子苍天真的乃无情之人,故宁让小民受灾受难,宁坐视朕辛苦祈雨,也无动于衷,或许苍天就跟一石一沙一粒一样,毫无意识!”
但这时,大理寺右寺丞陈有年却在这时出列说:“启奏陛下,天依旧不下雨,可能乃是未大赦天下所致。”
兵部右侍郎石星也跟着言道:“陛下,臣则认为是时弊未清所致,当下诏广纳天下人言,扫除积弊。”
工部左侍郎班锦则道:“陛下,以臣愚见,当是江南税赋过重,未减民负所致。”
“荒谬!”
“如果因为罪犯被绳之以法而不下雨,那这天道有何公正可言?”
“朕已广设密报匣于天下驿站,岂有未广纳人言之理?”
“若是因为税重而旱,完全没有道理,天若是为民伸张,怎么又反用害民的手段来警告朕?”
“以朕看,天只让朕做了天子后,就什么都没管了,如今存在的一切困难不过是对朕的考验,对你们的考验!”
“且不是因为朕不诚,也不是因为你们不忠才降灾,只是客观存在的考验,需要我们去探索解决之道,去遵循实际存在的自然规律来找到解决办法,在这里猜半天毫无意义,相信上天不是让我们在这里空谈,猜测自己哪里做的不对,让他不满意了;也不是让我们只知道求他拯救我们,也只想着靠他拯救我们,而是要让我们自己去找寻解决之道。”
朱翊钧说后就道:“钦天监已有报,明日云层预计不错,我们明日且去景山看能不能通过实学降下雨来再说。”
陈有宁等只得拱手称是:“陛下圣明!”
于是,到了第二日,果然出现了降雨所需要出现的云层。
朱翊钧便也就真的率领大臣来到景山向阳的一面,开始让钦天监负责降雨的肃王安排人施舍人工降雨。
一时,肃王就让人把黄粉燃烧炉燃烧了起来。
然后,朱翊钧和大臣们就看见大量黄烟顺着气流飘向了空中。
同时,也有军器局运来的重炮开始对天发射和有盐粉与黄粉的开花弹。
轰!
轰!
轰!
顿时,大地都颤动了起来。
而在这之后没多久,天上的云竟真的越发厚积,渐渐的乌黑起来。
“陛下,居然有乌云了!”
申时行高兴地对朱翊钧说道。
朱翊钧也点头微笑:“看来还是实学有用。”
陈有年则神色寡欢起来:“怎么能这样,还没大赦天下呢!就真的要下雨了?”
王锡爵则在这时颇为诧异地问着沈鲤:“人真的能通过实学手段操纵天气?”
而朱翊钧这里话刚一落,豆大的雨滴当场就落在了他的脸颊上,也落在了大臣们的脸颊上。
随即,就是窸窸窣窣的穿林打叶声出现在林间。
过了没一会儿,青石板的阶梯上就跳跃起了大大小小的白珠子,山野四周开始有水雾出现,浓密如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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